窗外，许靖摸了摸头，不明所以地走了。
皓君叹了口气，缓步走到屋内供奉的神像前，燃了一炷香，在蒲团上跪坐下来，问道：“还记得小时候嬷嬷给我们讲的前任圣女的故事吗？”
素帛点点头。
那是发生在二人出生以前的事了。
在她被选为圣女带进教中之前，国师座下原本有一名圣女，与她现在相仿的年纪，一念行差踏错，与男子有了私情，还怀了身孕。
被发现后，一时满教流言蜚语，最终闹到国师那里。国师为了掩盖丑闻，没有将事件公之于众，对外说圣女闭关修行去了，实际则是将她关押了起来，严刑逼她供出那名与之通奸的男子。
圣女却无论如何不肯说。
国师便认定她是受了妖魔的蛊惑，才怀了妖魔之子。
而妖魔的子嗣哪有那么容易被杀死呢？当时的护法给她喝了三副打胎药，也没能除掉那生命力顽强，拼命想要来到这个世界的孩子，这也更加令人笃定他并非人类。
最后，在神庙中，二十四名护法对她进行审判，认为她被妖邪之血污染，失去圣女的贞洁，堕入魔障，无法再履行圣女的职责，便以除魔的名义对她和腹中的胎儿施了极刑。
所谓极刑，便是由二十四名护法一人一棍，轮流朝她的肚子打下去，活活将她腹中的胎儿打死。而后又用水银混着铅丹从她的口鼻中灌入，以封印妖魔的力量。最终将母子二人钉死在棺中，深埋在布满法阵的，不见天日的地底。
然后国师便将圣女得道归天的消息昭告天下，并占卜生辰八字，找出了新的圣女。
素帛就是那个命运选中的幸运儿，从生身父母身边被接走，带入教中。
护法们托举过她，送到国师面前。国师用圣水为她擦洗，做青词以告上天，而后她便从一个平凡的婴儿，变成了可以与神沟通，传达神的旨意，代神执行恩典，继承神的血脉的圣女。就连生下她肉身的父母也成了一个连接人神的暂时媒介，与她再无血脉关联，若是见到了她，也要恭恭敬敬地跪拜，尊称一声“圣女”。
这些事情当然她都不记得了，也是嬷嬷讲给她听的。
彼时年迈的嬷嬷面上布满苍老的皱纹，浑浊的目光在褶皱间显得阴沉可怖，对她说：“千万要小心，不要让妖魔鬼怪有机会侵蚀你的心。”
年幼的她不大懂嬷嬷话中的含义，只记得她表情的瘆人，故事的残酷，许多年后偶尔还会做噩梦，怎么能忘？
素帛也在蒲团上跪了下来，拜过神，郑重地对皓君道：“你放心，我不会成为第二个她。”
她说得是实话。为了那几个男人，让她着个凉她都不愿意，更别说遭这种罪了。
皓君心里终究还是不踏实，但是素帛言已至此，她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叹着气道：“但愿你好自为之。”
为了打消皓君的顾虑，素帛当真谨言慎行了好几天。许靖几次问她好点了没有，什么时候再约，都被她找借口敷衍过去了。
两三次后，许靖也就吸取教训，懒得问了。
科考时间越来越近，书院开始进入紧张激烈的备考状态。虽然初夏的气温更加教人困顿，但上课打瞌睡的人明显变少了，不少学子都会利用休息时间主动多写几篇文章，追着学官们求个品评。还有的人干脆连睡觉都要枕着书卷，好像在梦里也能多背住几句似的。
除了煦和和许靖他们以外，每个人都恨不能头悬梁锥刺股，多学一会儿是一会儿。这不，身子骨弱的宋芮因着接连几天熬夜过度，又感到身体不适，担心是不是素帛给他的护身符失效了，便登门拜会，想要再求一个。
素帛见他面色蜡黄，神情疲惫，不由劝他备考之余还是要多加爱惜自己的身体：“你看薛谦每天睡眠充足，身体多硬朗。”
宋芮强忍着哈欠，撑着眼皮，苦笑道：“学生没有他那么聪明，只能靠多努力。”
说完他突然又想起来什么，眼前一亮，热切地看向她，小心翼翼地问：“敢问圣女能不能赐学生一张保佑金榜高中的神符？”
但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有这样的心态是在不应该，又愧疚地低下头去，小声道：“保佑学习不困的也成……”
他已经不是第一个来讨要此类符咒的人了。
还有人特地到神庙中去参拜，求了许多符回来，装饰品似的挂了满屋。更有甚者早晚都到书院的神堂里三拜九叩，头都要磕破了，好不虔诚。
夏日来临之际，书院里到处弥漫着严肃认真的学习氛围和浓重的香火气息。
素帛看着宋芮，想像规劝其他人一样规劝他，不要想着求神拜佛走捷径，谁能不能考中，考中什么官职，都是上天早就安排好了的。就算命运真能有所改变，上天也会格外垂怜那些把心思踏踏实实地花在勤奋刻苦上的人。
但是见他弱不禁风的可怜模样，她又担心他真的再累倒，抽过去什么的，灵机一动，到匣中给他取了一个香囊，柔声道：“符没有，但是这个香囊有增长智慧的作用。你把它放在枕头下面，睡觉的时候，便能在梦中开悟，学习事半功倍。”
宋芮如视珍宝地接过来，再三表示感激不尽。
素帛又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一天至少睡满三个时辰才有用，见他的眼神当真相信了才放他走。看着少年心满意足离去的背影，她自己想想都觉得有点好笑，刚要关门，窗子一侧闪现出一个人影来，一把扶住门框，吸吸鼻子，玩味道：“原来圣女也会骗人。”
来人正是狗鼻子许靖，闻出了那所谓的能增长智慧的香囊里，不过就是她平日随身携带以冲淡硫磺味的晒干的兰花等鲜花的花瓣而已。
素帛一扬头一挺胸，故作高深道：“谁说贫道骗人了，兰花确能增长智慧。公子若不信，大可去我教典籍中翻找证据。”
许靖嗤笑了一声，不屑与她争辩。
见他倚在门框上挤眉弄眼，半晌不说话，素帛想了想，疑道：“你该不是也来求逢考必中的吧？”
许靖一个没站稳，差点摔倒，满脸写着不快，反问：“凭什么我也需要那玩意啊？”
煦和同薛谦自然是不需要，也不可能求什么神符。连何碧成都对这种希望天上掉状元的行径不屑一顾，每天埋头苦学，连挖苦讽刺煦和都顾不上了。但是许靖嘛……素帛仔细掂量了一下，觉得应该还是挺需要的，不由对他投以理解的目光，道：“无妨，贫道不告诉煦和。”
许靖差点没背过气去。
“小爷这充满智慧的大脑才用不着呢！你尽管告诉。”
他白眼翻飞，碍于近二十年来所受的礼教的束缚才没跳起来打人的样子，令素帛忍不住笑了笑，问道：“那你又来找我做什么？”
许靖缓了半天才重新管理好面部表情，道：“我是想问问，你之前给煦和的那个烫伤药膏还有没有？”
这回轮到素帛得意了，面纱下唇角悄然一勾，语调都难得地显露出了几分调笑的意味：“公子居然还信得过贫道的药方？”
“我是信不过你那符咒和圣水，还有张牙舞爪的法术什么的，一个治疗烧伤烫伤的药膏有什么可信不信的。再说里面的成分我都已经分析过了，就是自己配制比较麻烦而已。”许靖老实道。
“……”素帛无言以对，小声嘀咕了一句：“居然这么快就用完了，还要一盒，煦和是把药膏拿来吃的不成？”
“哦，我不是给他要的，是给我自己。”许靖解释自己近来都在给煦和打下手，虽说还没发生什么意外，但是担心英俊的容颜受到伤害，还是未雨绸缪的好。
素帛暗暗翻了个白眼，实在不明白他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虽说长得挺好，鼻子像鼻子眼睛像眼睛吧，也谈不上赛潘安胜何晏，比何碧成、煦和之流还差了不少，同薛谦相较怕也只是胜在干净整洁有精神，怎么就比姑娘家还在意自己的面子问题？
她强忍着才压下去想说一句“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值得珍惜的”的冲动，又给了他一盒，一手交药膏，一手劝道：“眼见就要考试了，大家都在忙着学习，公子也该抓紧时间努努力了，别总跟着人家煦和混。人家不用学习也能考第一，公子又不是。”
“劳您费心，谢了。”许靖一把抓过装药膏的银盒，朝她做了个鬼脸，用最快的速度远离唠叨。
其实素帛说的话也不无几分道理，他确实跟煦和和薛谦不能比，毕竟到现在也没想好考完试该怎么办，腿会不会被打折。正是被这些烦恼所惑，他心思难以专注，才想着借给煦和帮帮忙来排遣排遣。
他能看出来，其实煦和看似漫不经心的表象下也隐藏着同样的担忧。别看他们的心思不在科考上，却也不好过。可谓世间幸福的人都相似，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烦恼。
只有薛谦因为有了赵玄这个帮手，不用跟自己的笨手笨脚过不去了，过得很轻松。
近日，赵玄刚把一张图纸上画的物品做好，托管祭酒捎了过来。
许靖拿着药膏回来的时候，见薛谦正把它拿出来把玩，也凑上去好奇地看了两眼，学着他的样子，一只眼睛阖上，另一只眼睛透过靠近木板上端的一个小孔看去，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愈发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傻了，皱着眉头退到了一旁。
由于天气闷热，他又刚刚走了山路，出了一身汗，口渴不已，抄起桌上摆着的一碗凉茶就猛灌了一大口。没想到此凉茶带着冰碴，入口沁爽，遍体生寒，仿佛隆冬腊月在冰天雪地里放了一宿似的，令他猝不及防地直捂牙。待到冷静下来，许靖惊讶地左右环视，好奇道：“你们从哪儿弄的冰，也是管祭酒给的吗？”
想来管祭酒已经给他留下了“家里很有钱”的深刻印象。
“算是吧。”薛谦似笑非笑地朝煦和看去。
正在小心翼翼地调配面前的几撮黑白黄三色粉末比例的煦和头也不回，解释道：“这个人发现硝石溶在水中的时候能令水变凉，甚至结冰，便拿了我好几些硝石说要去做冰饮喝。”
许靖忍不住又端起茶碗尝了一口，连连称赞：“我觉得这是你最伟大的发明，比那个装了个小铜镜还打了孔的莫名其妙的破木块强多了。”
薛谦却不这么认为，笑眯眯道：“不可类比。这个破木块，以后可能有大用处。”
许靖觉着除了冬天的炭火盆，怕是没有什么能比夏天的冰饮用途更大了。尤其是他现在忧躁郁结，心火旺盛，亟需降温。
很快，在他的迫切需求和兴致高涨的改良精神的推动下，冰饮产品就不止有凉茶，还做出了冰沙状的甜豆水、带冰碴的乌梅汤和荔枝水等等。
于是当别人忍着酷暑闷头学习的时候，他们在茅屋里喝着冰饮，那滋味别提有多舒爽。
为了答谢素帛的药膏并炫耀自己充满智慧的大脑的创造成果，许靖还给她也送去了一份。
如此一来，素帛沉寂已久的好奇心也终于再次瘙痒难耐了，多问了两句书院里又没有存冰，这现成的冰饮究竟是如何做出来的，他便故弄玄虚道：“上次叫你来你不来，我们可有好多好东西要与你分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