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的学子们聚在一起看他的笑话,可煦和只是擦了擦脸上的血迹,走进屋,将落在地上的书册拾起,小心地抖落上面的灰尘,重新整理。
直到他发现自己的柜子锁被砸坏了,里面的格子有被翻过的痕迹时,才突然变了脸色,赶忙检查一番,发现丢了东西,于是大步走出门,不由分说地冲向何碧成。
人群见他过来,避之不及地退远了几分。只有何碧成摆出了一份凛然无惧的架势,正面与他对峙。
对于终于惹恼了煦和这一点,他感到很舒心。
煦和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冷冷地盯着他,伸手道:“拿来。”
何碧成装傻:“拿什么?”
“你从我这儿偷走的东西。”
“这个啊……”何碧成说着掏出了怀中的一个纸包,啧啧两声,道:“那可不行,这是我搜到的证据,要交给圣教。”
“拿来。”煦和又说了一遍。
何碧成还是不依,转身就要走,不料煦和一步跨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狠狠拉到自己面前,沉声道:“给我。”
“不给你又能把我怎样?”何碧成挑衅地看向他。
煦和揪着他衣领的手关节咔咔作响,抬起另一只手,不由分说给了他一拳。
何碧成没有想到他真会动手,一时被打懵了,回过神来时,再看到煦和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暗藏的火焰,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咬了咬牙,一把将纸包丢到他身上,唾道:“煦和,你连读书人的脸面都不要了。算你狠,我们走着瞧!就算科举结束了,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煦和拿回了自己的东西,再看他的眼神也没了怒气,只觉得他可怜,懒得与他继续纠缠,手一松,捡起了纸包。何碧成赶忙趁机走远了几步。
这时素帛和蔡司业才赶来,见到煦和一身脏污和屋内不堪入目的诗文,蔡司业大发雷霆。
如此欺侮同窗,有辱太学学风不说,墙上那写的都是些什么?好不容易逃过一劫,这帮该死的臭小子,到底是想搞死煦和还是想搞死他啊?!
蔡司业这回忍无可忍了,查不出是谁干的,干脆把除了受害人煦和、请假外出的薛谦和远在后山的许靖之外的所有人都罚了个遍,抄《弟子规》,不抄完不许睡觉,也算是给煦和出了个头。
煦和对此却没再发表意见,收拾完屋子后,又换了身衣服,独自抱着弄脏的衣袍到水边清洗。
素帛迟一步跟了上去,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煦和背对着她,问道:“这次又带了什么神符?”
“没有符。”素帛无奈地叹了口气,在他旁边坐了下来,道:“他们太过分了。”
“习惯了。”煦和淡然表示。
素帛又叹气:“值得吗?”
“嗯?”煦和诧异地扭头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去继续洗衣服。
“我只是觉得,你们都是世间罕有的人杰,尤其是你,若是好好做出一番功业,定能名垂青史。可是你们好像对此根本不在意似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不对他们解释,为什么不同他们友好相处,而是要互相憎恶。这样下去,今后在朝堂上,你们要如何共事?”
素帛终于把一直以来的困惑问了出来。
不料煦和只是无所谓地答了句:“我不恨他们,只觉得他们可怜。错误的根源不在他们身上,同他们争论不休没有意义。”
素帛不解:“那在哪儿?”
煦和沉吟片刻,没有回答。
素帛以为他又不爱搭理自己了,苦笑一声,道:“我是不明白你,只觉得你对谁都不信任,心甘情愿与全世界为敌,活得实在很累。仔细想想,好像刚开始对我也很有敌意。”
“那是因为你是圣女。”煦和老实解释。
素帛更不解了:“可是后来你对我的态度又好了呀,现在不是还肯跟我做朋友了么,为什么?因为我帮了你?”
煦和摇摇头,又道:“因为你也是你。”
素帛挠了挠头,不明白什么意思。
煦和突然反问了一句:“你有没有觉得在教中清心寡欲的生活很无趣?”
这个问题素帛一时无法回答。
她在心底问了自己一遍,无趣吗?多少肯定还是有一些的吧,否则她也不会觉得书院的生活更加有新鲜感,不会对清明的市集万分期待,不会想买流行的胭脂,不会惦记点心小吃,也不会主动跟煦和他们做朋友了。
但是要是凡事都能老老实实说出心里话,她就不是圣女了。
因此她露出一个精心设计过的笑容,语气轻快道:“并不觉得啊。”
煦和便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她,对她说:“但是清明那天,在市集上,我看见了你——素帛,一个有名有姓,有情有欲的普通人,而不是什么称号。”
斜阳流金,映在她清澈无瑕的眼眸里。素帛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蓦地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握紧,狠狠地攥了一下,令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煦和又转过去继续边洗边道:“你也让我意识到,三清教里不都是坏人。”
这叫什么话,素帛无奈地纠正道:“是圣教。而且,我们当然不是坏人了。皓君,长清师兄,掌教师父,大家都很好啊。”
煦和点点头:“对,坏的不是你们,而是圣教的存在本身。”
二人间方才还温馨的气氛急转直下,友情来得快去的也快,素帛身为圣女,更不服气了,不悦地起身道:“煦公子慎言。”
说完,她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意思是告诉煦和现在道歉还来得及。但煦和却丝毫没有说错话了的自觉,只顾用力搓着衣服。
素帛有些恼火,维护圣教心起的时候,突然间也就理解大家为什么讨厌煦和了,愤愤地丢下一句:“你真是活该,我懒得管你。”便离开了。
她觉得自己是脑子被扫把星砸了,才会同情他,还想为他出头,真是白白浪费感情。
回去之后,素帛连生了好几天气,既没理会煦和,也没再去后山。
皓君见状,觉得素帛会就此疏远他们,心中宽慰了不少,。
可是她突然不出现,许靖反倒觉得不习惯了,还特地趁人不备,跑到去神堂找她问是怎么一回事。
素帛假装一本正经地洒扫神堂,一边拿圣水往他站的地方洒,一边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啊,就是觉得有点无趣,不想去了。”
“怎么能无趣呢?”许靖觉得很奇怪,“就算他俩无趣,我也有趣啊。”
“……话是这么说。”素帛干笑一声,继续洒水,“可是总跟煦公子在一块儿,贫道也担心自己这儿会有问题。”
她边说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许靖大概明白了,八成是煦和又瞎说什么大实话,把人给得罪了,自个儿还在那儿埋头钻研,不知道呢。
他咧嘴一笑,也不躲了,迎着素帛洒水的动作,上前一步道:“但是不出半月就要科考了,我们也要离开书院,今后想再见一面,可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居然这么快吗,素帛暗惊,没想到一晃都过去这么多天了。许靖这么一说,她还真觉得有点失落。
许靖见状,趁热打铁道:“来吧,素帛。我们打算离开之前搞个小小的纪念活动,就在后山,你也来吧。煦和还说,专门给你准备了礼物呢。”
“给我?”素帛将信将疑。
许靖看着她,点了好几次头。
素帛觉得他不是会说这种谎的人,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天的夕阳下,煦和那句“我看见了你”的话,稍加犹豫,点了点头,假意勉强道:“好吧,那我……就去看看。”
“一言为定。”许靖笑容灿烂。
然而他们都没注意,这一幕落在了一直关注素帛的皓君的眼里。
回头素帛特地准备了一些心意,算好时间,满怀期待地准备去后山的时候,被皓君拦住了,冷着脸问:“本以为圣女已经同那些人断了来往,如今当真又要去吗?”
见她表情严肃的样子,素帛没来由地有些心虚,笑道:“这不是马上就要科考了吗,我得抓紧最后的时间,完成掌教交付的任务。”
“带着点心?”皓君表示质疑。
素帛点点头,一本正经道:“有来有往嘛,不然怎么好意思以朋友的身份去打探?”
皓君说不过她,只得定定地站着,注视了她一会儿,叹道:“还请圣女谨记自己的身份,切勿自轻。”
“此话怎讲?”素帛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皓君第一次认真地用羡慕的目光凝视着她,声音微颤,道:“你是天选的圣女,你从出生起就什么都有了,我只是希望你能珍惜。”
珍惜什么?圣女的这个头衔和它背后所背负的一切吗?素帛低眸琢磨着她话中的含义,眸光稍显黯淡,但片刻又抬起头,露出一个澄明的笑容,道:“我知道,不用担心。你也不要误会,我跟煦公子他们没有半分逾越。”
就在这时,窗边突然传来几声轻叩,而后是许靖故意压低了嗓子,装腔作势的声音,唤着:“素帛,你怎么迟迟不来,教人等得好生辛苦。”
屋里的二人面面相觑,素帛咬着后槽牙,使劲摇头,极力表现出自己真的跟他没什么的真心实意,皓君却坚定地上好了门闩。
许靖你这个傻子!素帛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恼火地走到窗边,一把打开窗子,把装着点心的食篮丢了出去,砸在许靖的脑壳上,中气十足道:“贫道今日身子不便,出不了门,这些点心你们拿去,就当赔礼了。”
而后她关上窗户,头疼地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