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设计还可以改进得更为精良。”薛谦抬起一根修长的手指,指着磨盘和计时器之间的位置,自顾自地说道:“若是略施巧计,将磨盘和计时器直接连在一起,便可通过水力令二者合二为一。由水力转动磨盘,磨盘拉动与计时器相连接的机关,为计时器提供旋转的动力,这样水就不需要再通过引槽流入计时器中。计时器只标记刻度,不用储水,体积便可大大缩小。”说完他站起身,低头看了看轮盘,又补充道:“甚至立起来,就更方便了,里面的隔板都不需要,只需要一个外圈标注好时辰的圆盘即可。”
煦和心领神会,补充道:“这样一来,看的时候连低头都不需要了。”
薛谦转头朝他一挑眉,回了个“你懂我”的眼神。
赵玄已经激动得不知所措了,拿着锯条的手猛烈颤抖,喃喃道:“对对对,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还可以连上去,还可以立起来。不知这位仁兄……”
没等他说完,薛谦也当了一把那个心领神会的人,微笑着起身道:“我要先计算一下,才能画新的图纸。”
赵玄已经按捺不住头脑中灵感迸发的兴奋,也顾不上还有其他人在了,生怕他跑了似的,急切道:“那能不能现在就算?”
薛谦正好也来了兴致,与他的想法一拍即合,起身道:“借纸笔一用。”
“里面有,随我来。”
赵玄心爱的锯子也不要了,往地上一丢,便兴冲冲地给他带路。
许靖一直着急地想说什么立起来,多丑啊,可千万别听他的,现在这样多好,夏天还能在格子里凉一下面条什么的,奈何压根没找到机会插上嘴。
管祭酒目送二人旁若无人地朝木料深处走去的背影,面上绽开了一个好似看着自家儿子迎娶新妇一般的笑容,嘟囔着:“这就放心了,放心了……”
说着,他也笑眯眯地看向煦和和许靖,招呼道:“先别管他们了,去看看给你们准备的工作间吧。”
给煦和准备的是三进制院子最里面的一个,有宅中最大的一间正房,内里早就备好了炼丹炉和各种耐得住高温的陶制容器,还有装各种矿石和金属所需的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除湿防潮用的石灰、灭火用的沙土和水缸整齐地码在墙角,壁上还挂着防止烫伤的皮制手套、袖套等物。
给许靖准备的房间里则同样准备了各式晾晒、研磨、搅拌、蒸煮所用器皿,另外还有大大小小的簸箕若干、剪刀、钳夹以及绘画用的丹青颜料。
各种需求一应俱全,不知道以后要用的人满不满意,反正管祭酒自己很满意,一展袖,畅快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啊。如今东风来了,我们这个小作坊也该有个正经名号了、”
他回头征询煦和和许靖的意见。
许靖哪里能有什么意见,转了半天眼珠子也没能从贫乏的词汇储备里搜寻出什么靠谱的字眼,总不好提议叫“百草园”、“百石园”、“百木园”之流,也太跌份儿了。
煦和倒是有个主意,琢磨道:“格物司可好?”
“格物司。”管祭酒念了一遍,一拊掌,赞道:“司格物而后致知之职。这个名字好,老夫记下了。”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薛谦和赵玄还忙得意兴正酣,不愿意走。煦和同许靖便先行离开了。
管祭酒给他们备下了马车,二人坐在车内,吹着晚风,心情舒畅,许靖不由感慨:“从前不知道,当个国子祭酒这么清闲又有赚头。你看这宅院,这物件,估计没少费心思,也没少花钱。再看看我爹,在工部一天忙得跟头驴似的,还没多少油水。”
他甚至觉得蔡司业的驴都没有他爹忙。
煦和沉吟道:“大概也不全是俸禄收入,管伯父家中还有几处矿产,卖点玉石珠玑也盈利颇丰。”
“原来如此。”许靖觉得很有道理。
这一天路途波折,坐在马车上颠簸了一会儿,他便不敌疲累的侵袭,打起了哈欠。
煦和在一旁陷入了沉思。
不久后,激情退却,许靖心中那朵一直萦绕不去的愁云又回来了。他撑着身子问煦和,有没有想好要如何同家人交代。
煦和道自己打算趁过几日清明祭典,书院休沐的时候,回家同父亲商量。许靖便也做了同样的打算,在心里默默祈祷到时候不要被老爹揍得屁股开花。
想着想着,他困倦地睡着了,沿街的商铺小贩也早已收摊睡下,只有远处的皇城还依稀可见一片灯火。管祭酒脚步匆匆,特携密令,连夜进宫。
皇帝傍晚身体不适,已经小憩了一会儿,如今披了件斗篷,在供奉着着神像和牌位的偏殿里等他。
管祭酒跪坐在远处,对着坐在一排烛光琳琅的长明灯中间的帝王的背影说了今日的收获。
皇帝沉默少顷,起身燃了三炷香,插到牌位前供奉的香炉中,喃喃地念了一遍“格物司”这个名字,满意道:“很好,就这么叫吧。”
说话的同时,他一直注视着面前的牌位。牌位上祭奠的是他幼年夭折的长子,离开他已经十几年了。
管祭酒见他伫立了良久,知道他又陷入了思念,不由叹惋。
他与皇帝二人年纪相仿,当年,现在的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他做过太子伴读。二人可谓少年时的玩伴,中年后的知己。
他也记得夭折的皇长子,是在皇帝大婚后的第二年出生的。当时皇帝自己还是太子,小皇孙生得像极了年轻时的太子妃,眉清目秀,煞是好看。他还在襁褓中就爱笑,活泼可爱,讨人欢喜,就连先帝都对他疼爱有加,享受了几年含饴弄孙的乐趣。
那段时间,南唐皇室因为这个小生命的到来其乐融融。然而好景不长,小皇孙五岁那年,先帝缠绵病榻。尽管身为太子的皇帝尽心尽力,亲自服侍左右,还是没能挽留先帝驾鹤西行的脚步。
而后皇帝继位,不出两年,小皇子染上了天花。
管祭酒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的画面。他那贵为天子的好友顾不上被传染的危险,抱着被太医宣告不治的小皇子,跪倒在这间殿里,苦苦哀求列祖列宗,乞求诸天神佛救救自己的孩子。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天之骄子如此无助。
而小皇子,那么乖巧懂事的小小少年,却强忍着病痛,努力保持笑脸,抬手擦去父亲眼角的泪痕,呢喃着:“父皇不哭,麟儿马上就好了。”
小皇子说这句话时自责的表情深深刺痛了他的心。当年的他也像疯了一样,竭尽所能想要帮助这对父子。他焦急地奔走于神庙与太医院之间,恳请所有人务必再想想办法。
可是所有人都回天乏术,国师给小皇子祈福后,小皇子松开了父亲母亲的手,离开了这个世界。
皇后几乎哭瞎了那双楚楚动人的明眸。
国师告诉帝后,告诉他,这都是命,是天意。
他不懂,这是什么命?
没关严的窗缝中闯入阵阵夜风,烛光明灭间,皇帝瘦骨清濯的面容上也显露出黯然神伤的情绪,与管祭酒想起了相同的往事。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命运要做这样的安排。
若说是因果循环,他究竟是种了什么样的因,才结下这般苦果?扪心自问,他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行径,相反还时刻按照千古明君的标准要求自己。就算真有千错万错,后果也应该由他自己来承担。
麟儿还那么幼小,那么纯真,那么善良,不怕苦不怕累地帮他照顾病重的先帝,在他经历丧父之痛时想尽办法逗他开心,救助过在宫里意外受伤不能继续南飞的候鸟,还信誓旦旦地说将来也要当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如此完美无瑕的少年又究竟有什么错?
如果说生在皇室就是错,那这不也是所谓天意的安排吗,又不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正是从那时起,他开始怀疑是否真有神这种力量存在。
即使有,他们也是不公正、不作为、不讲道理的神,为何值得他供奉崇拜?
原有的世界观由此开始松动,逐步走向瓦解。他们都想知道真相,但是也都已经老了。现在的三清教树大根深,他们的顾虑又太多,无力撼动。他们能做的就是找到希望的种子,令其扎根在三清教的根茎里,等待它生根发芽,从根源撬动这棵参天巨木。
格物司,便是他们为这些身怀希望的年轻人提供的遮风避雨的庇护所,让这些好奇的星星之火不至在浓重的夜色里湮灭。
长明灯的光辉连接着两个至交好友,他们沉浸在共同的追忆中,久久不曾言语。
皇帝的心情比管祭酒还要复杂上几分。
这些年来,他有心推行改革,立万世功业,圣教却令他处处掣肘,难以运筹。国师在朝野和民间的影响力也远远大于他这个名义上的皇帝,成了实质上的掌权者。他看三清教愈发不顺眼,可身体却大不如前,已经开始着急了。原本已经不抱什么希望,这时却突然出现了三个得力之材,他怎能不激动异常?
但是国师为人狡猾狠毒,不能冒让他察觉的风险。皇帝也冷静地考虑到,还得观察、考验这几个少年,让他们证明自己值得信任、值得托付才行。
刚刚上的香还没烧完就被风吹灭了,皇帝地盯着散落的香灰看了一会儿,回过身,拢紧斗篷,对管祭酒道:“也许有朝一日这个刚刚才有了名号的小作坊也能成为朝中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那时朕自会给他们应得的封赏。但现在时机未到,希望他们耐得住寂寞。爱卿也不要同他们透露太多,让他们做自己想做的事,就是对我们最大的用处了。”
“臣明白。”管祭酒颔首领命。
不日,由他亲手题写的“格物司”的匾额便低调地挂在了三进制大宅的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