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谦回来后,煦和同许靖又拉着他商量了几次,一致决定既然不打算入仕途,待清明过后,同家中知会过,便要直接离开书院,去格物司了。
因此,三人都既着急又忐忑地等待着清明节的到来。
素帛也是一样的心情。
一年中,最为重要的几个祭祀节日里,她最喜欢的就是清明。
一来清明时节天气温润,万物复苏,叶色新绿,暖风和畅,令人心情愉悦。二来清明这天,民间的男女老少都会前去踏青,整个江宁城届时便会呈现出难得一见的热闹景象。
到时她也可以乔装打扮,偷偷去凑个热闹。
去年的清明她就这么干过,拉着皓君一起,换上普通人家姑娘穿着的鲜艳罗裙,头戴簪花,耳着玉珰,璎珞翠镯一应俱全,还在集市上买了个用银线绣花金丝勾边绘着玉兔图案的彩色香囊。
那身装扮在教中可决计不得见,当然也不能被师父发现,所以一整年来,她都小心翼翼地将其压在了箱底,惦记着今年一定要再拿出来穿一次,去年没买到的江宁城名门闺秀中最流行的那款胭脂也一定要买到。
她想着想着,对即将到来的清明便更加期待起来。
为准备祭祀大典,她暂时回到了教中,想入非非地走在路上。众人见到她,纷纷唤着“圣女长安”,停下手上的活计,端正站好,行大礼。
素帛恍惚间回过神来,竟然觉着这景象有些陌生,这才意识到一转眼自己已经在书院度过一个多月了。比起教中的枯燥乏味、井井有条,千篇一律的问候,书院生活确实要别开生面得多。
一想到别开生面,就想到了翻篱笆的许靖,用她当挡箭牌的薛谦,和神神秘秘地点燃了银子的煦和……素帛赶忙摇摇头,把他们的形象从脑海里赶出去,专心赶路。
周遭人群忙忙碌碌,准备祭祀大典上所用的各式道具。有的人搭起了木架,刷漆绘画,好放到祭天台上;有人拿出了演奏用的鼓乐,细细擦拭;有人搬来梯子,修整屋顶。细高的烛台和绣着圣兽图案的白绸从一百八十级台阶上一直铺展到山门。
素帛留意到有两个护法正在吃力地搬运一个香炉。这种特制的香炉将会放置在祭天台的四角,里面特制的燃料燃烧时会升腾起大量白色烟雾,以营造仙风道骨的效果。
届时,她会在烟雾中跳祭天的舞蹈。
说实话,挺呛人的。
有时她甚至觉得,之所以要戴着面纱跳舞,不是为了陌生与神秘感,主要是怕被呛到晕倒,影响仪式的进行。
想到白烟,她又想起了那天煦和给她看过的燃烧着耀眼白光的金属。若是用上这一特技,效果岂不更加绚丽,还不呛人?
素帛想着想着,突然被自己居然会有这种想法本身惊到了,猛地一拍脑门,懊恼不已。拍完,她转瞬又意识到失态,赶忙恢复端庄,偷偷用眼角的余光四下打量一番,发现没人注意到自己,这才若无其事地走进神庙,把拟好的祭祀当日安排和人员调配的名单交与国师审阅。
往年这些事都是由大师兄长清负责,但是国师说长清大病初愈,不宜过于劳心伤神,便教她分担了一部分。
突如其来的任务令她措手不及,又不好经常叨扰师兄,什么问题都跑去请教,只好自己在排练之余翻阅往年的资料,费心琢磨。好在修改了两遍,国师终于点了头。
忙碌中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清明当日。
天还没亮,帝后和文武百官便在宫门前集结。早在三更天前,已有专门的侍卫队清理过从皇宫门口到东边城门之间的青龙大街的街道,并在临街的房檐下挂好了灯笼。
此时城中还笼罩着湿漉漉的雾气,灯光被晕开成一个又一个昏黄的光球。浩荡的仪仗便在这些光球的护佑中穿城而过,算准时间,于东边的天空刚刚显露出鱼肚白的一刻来到三清教总坛所在的山脚下。
早有掌灯弟子在山门等候,将帝后引下了御辇,收走御前侍卫携带的兵刃,而后指挥队伍褪下鞋袜,踏上白绸
帝后走一路,先到神庙中祭拜众神;百官直接走另一路,到祭天台等候。
素帛已站在台上,一袭白衣,肃然而立。她的发上只插了一个乌木簪子,黝黑的颜色与一头乌发色泽无差,上雕一朵尊贵云纹。此时此刻,百官簇拥之中的圣女神色淡雅,目光平静,姿态端仪,看起来比这高天之云更加高贵庄严。
天光大亮之时,帝后也来到了祭台边。
鼓点起,琴瑟鸣,素帛以冉冉升起的金乌为背景,跳起了祭天的舞蹈。
祭天坛下,帝后带领着百官跪拜在地。侧旁,敲击编钟和磬缶,弹拨箜篌与琴瑟的教众为演奏起自古流传下来的乐章。
素帛跳的是一种节奏缓慢庄重,舞步大气典雅的舞蹈。古朴苍劲,大气磅礴的金石之声中,白衣少女时而步伐有力,时而旋转轻盈,模仿着星宿运行的轨迹踏步,雪白的衣袖与披帛伸展向天上,呼唤着春风雨露降临,清洁天地,明澈万物,洗净一切污浊,迎来新生。
白雾袅袅,萦绕在她的身旁,四周弥漫着一股檀香、没药、乳香等名贵香料燃烧后的浓重香气。
若有人抬头看去,恍惚间,当真会以为自己透过那跳舞的祭司看到了神的模样。
这舞蹈,教中包括国师在内的历任掌教都跳过。烟雾朦胧中,人们看不清舞者的容貌。跳舞的人是男是女女,是老是少,都不重要。一切有关个人特质的概念,甚至人这个身份都被隐去了。戴上面纱,跳起舞蹈的,是沟通人与神的使者。
古曲终,祭舞罢,日辉现,云尽散。
没人说得清为何“清明时节雨纷纷”,举行祭祀的这天早上,三清教总坛为何总是天晴,雨总在祭祀之后。
而后天子代表万民,屈膝在代表天神的国师面前,献上一滴赤诚的热血,滴在圣水里,并接过国师用这圣水淋过的柳枝编制成的冠,带回去供奉三日,仪式就算完成了。
国师居高临下,宛若神明。这一天,跪在地上的皇帝格外期盼无需跪人那天的到来。台上那位圣女,他的子嗣可不必跪了。
寻常百姓这一日不得进山,见不到这般庄严的场面。但是他们也会在天亮前争先恐后地到其他神庙去拜,。同样可以从教众手中领到象征着天清地明万物复苏的柳枝,带回去插在自己家中祈福。大家生怕去晚了领不到,御驾一离开城门,就一窝蜂地出了门,涌向城内的神庙。
但清明真正的热闹,要等到晌午过后才开始。
到时候不管天晴还是下雨,江宁城都将迎来一年中除了年节以外最热闹的大集。穿着桃红柳绿衣裙的俏丽少女,潇洒持扇的英俊少年郎也会随家人一同出来赏花踏青,逛街赶集。
煦微早就同几个小姐妹约好同行,准备在家中用了午饭便走。可是一家人围坐在桌前,面对一桌子珍馐美馔,气氛却有点尴尬。
她的兄长煦和同父亲相对而坐,谁也不说话,母亲则一会儿看看夫君,一会儿看看儿子,显得左右为难,两个都操心得不得了。
父亲不说话,谁也不能先动筷,煦微盘算着时间,有点着急,不悦地看向煦和,在心里埋怨这个兄长总是耽误自己的事儿。
煦和许久没同父亲说过话了,此番要说的又事关重大,酝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孩儿有一事……”
还没等他说完,煦侍郎便打断,冷声问:“上次审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煦和沉默了一下:“同窗间的一点误会。”
“误会?”煦侍郎显然不这么认为,“你若遵为父教诲,韬光养晦,行事周全,怎会招人误会?”
煦和倔强道:“孩儿并无差错,是他们捕风捉影。”
知子莫若父,煦侍郎冷冷道:“你不要以为为父不知道你在背后鼓捣些什么,告诉你,趁早放下那些念头,莫要等将来后悔不及。”
煦和还没来得及说话,煦侍郎又道:“回书院之后,不要再与薛家和许家那两个孩子混在一起了,也不要再同你管世伯联系。我已经叮嘱过蔡司业,对你严加看管,从今往后,除了课业,在书院再别旁的事。”
说完,他才拿起筷子,催促道:“吃饭吧。”
没想到刚夹了一口菜,还没送到嘴边,他就听煦和说了一句:“我不回书院了。”
煦夫人和煦微都听得心头一紧,纷纷放下了刚刚拿起来的食具。
煦侍郎气得“啪”地一声将筷子摔在碟中,怒道:“你敢!”
煦和坐得笔直,道:“我意已决,还望父亲体谅。”
煦侍郎被他这副样子气到极点,反倒笑了:“好,好啊……你意已决,那我就……我就只当……”
煦和凛然无惧地看着父亲。二人目光交锋间,桌上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煦和不想让母亲伤心,但也不想放弃自己的主意,清冷的面目显得格外凝重,目不转睛地与父亲对视。
煦侍郎冷静了一下,酝酿一番,平淡地说:“你现在收敛还来得及,不然我就只当煦家没你这个儿子。”
煦夫人立刻将煦和的行为解释为儿子只是年纪还小,固执了点,劝他不要跟孩子说这种话,吓着孩子不好。
煦和却明白父亲向来说一不二,这么说不是为了吓唬他,而是真做好了这种打算。但他也不肯服软,考虑着如果非要走到这一步该如何是好。
正在他开口说出自己不会放弃,也不想重走父亲的老路,惹得煦侍郎大发雷霆,几乎要动手打人,煦夫人忙不迭地阻拦,饭桌上闹成一团时,一直皱着眉头的煦微忍不住站起身来,扬声道:“煦和,你够了,跟我出去。”
煦和不解地看向她。
煦微又说了一遍:“陪我去集市上,饭也别吃了,到阅春楼吃吧。”
她一边说一边拽着煦和的衣袖,不容拒绝地将他拉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