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三清教派出的审查组来到了书院。一队白衣人声势浩大地在书院内四处搜查,把学生们偷偷藏在被褥下的春宫画本都搜了出来。这些藏书的学生毫无疑问也被拉出来公然训斥了一通。
有几个学官因为被查出写了意味不明的诗稿在院中遭受盘问,蔡司业出面,着急地辩解,称只是学官们聚会的兴起之作,完全没有什么反叛的意思。素帛也在旁帮忙斡旋,毕竟事端是她引起的,她也不想为救下煦和而连累别人。但负责审查的教众还是纠缠不休地一直追问。
煦和坐在窗前,一边抄写经书,一边往外看,对教众们的行径不满地皱了皱眉。
许靖也在他们的房间里,凑上前瞟了一眼,愤愤不平道:“这兴师动众的架势,就是没错,他们也非挑出点毛病不可了。”
薛谦在他身后,专心地打磨着手上的一块木料,哂笑道:“哪次灭巫不是如此?”
许靖连连摇头,念叨着要是能找出何碧成的错处,把他赶走就好了。
窗外,刚好何碧成正一脸阴沉地路过,隔着窗户瞪了煦和一眼。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因此他也感到十分不满。
煦和当着他的面关上了窗。
许靖见到此人,又来了兴致,追问了一遍煦和在神庙里接受审问的始末。听说煦和还给素帛看了矿石样品,他感到万分后怕,立刻把窗子关得更严,大呼小叫地质问煦和是怎么想的。
煦和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道:“她帮了我,不好拒绝。而且她也听不懂。”
“那也不行啊。”许靖觉得很不公平,平时对其他听不懂的人,比如他吧,煦和连多解释一句都不愿意,这会儿怎么面对素帛就转性了?”
对此煦和的解释是:“因为看她长得还挺好看的,就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一旁的薛谦绷不住笑出声,一不小心把手上的木料弄断了。他无奈地把玩了一会儿,依依不舍地丢在了地上。在他脚边已经堆着很多废料了。薛谦盯着它们摇摇头,觉得自己笨拙的双手跟不上智慧的大脑实在是世间一大憾事。
许靖还在为煦和的回答不满,难道自己长得不好看吗,当初怎么想要请教他几个问题就三棍子敲不出一个字来。许靖觉得这个理由简直不可理喻,指着他的手指抖了半天,也没能从自己那颗充满知识但是毫无文学建树的头脑里组织出合适的语言来,干脆推了推薛谦,求救道:“你快说说他。”
“许小郎伶牙俐齿都说不出来,我能说什么?”薛谦插着手,眯眯眼笑着,置身于战局之外。
“不说这些无用之事了。”煦和也没给他胡搅蛮缠的机会,放下手上的抄书工作,端正坐姿,看向两人,认真道:“我最近又想了想管祭酒的提议。”
薛谦和许靖都明白,他说的应该是关于管祭酒经营的那个小作坊想要招贤纳士的事。
早先管祭酒将茅草屋的使用权交给他们的时候,就说过这个小作坊可以资助他们研究任何想研究的事物,不用受制于朝廷或者圣教。但是相应地,他们需要付出的代价便是要安心在这里做研究,不入官场,放弃仕途,也没有俸禄,甚至连具体在做什么都不能告诉家人。
正是因为这些苛刻的条件,三人迟迟没有给他答复。毕竟入仕为官才是读书人的正路,他们虽然对研究很有兴趣,也没下定决心走上如此特立独行的道路。更何况,他们现在的表现就已经让父母亲朋很不满了,近一步表现的后果可能不堪设想。
许靖抢先表态道:“我倒是挺想去,但是我爹不会同意的。今年年节在家,他还唠叨了我无数次,说是让我好好读书,考个好功名,将来好好做官,不要同他一样,年轻的时候不懂事,至今仍未在官场混出个名堂。自己唠叨还不够,他还要动员全家一起,唠叨得我连喝的茶汤都是官场味儿的。听他们那意思,我不务正业得很,倒好像真是连池子里的莲花都知道到了时间就应该忙着开花结莲子,比我勤快多了。”
想来他爹说这段话的时候并未考虑到他的诗赋水平,要是考虑了可能就放弃了。
说完自己,他还不忘再揭揭煦和的伤疤,转向他道:“煦兄不也是么?我听说蔡司业告了你不少状,煦世伯早就明令禁止你再做违纪之事,还把你放在家中的笔记和研制好的样本都扔了。若非如此,你们父子俩也不至于现在一见面跟仇人似的。”
提起父亲,煦和确实感到无奈。为了磨灭他的棱角,让他谨言慎行,不给煦家招惹是非,父亲连他有什么胡来的想法的话就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将他逐出家门的话都说出来了。
暂时先不考虑这些了,煦和想想就头疼,又看向薛谦,问他怎么想。
薛谦随意地耸耸肩,道:“我跟你们不一样,孤家寡人,百无禁忌。”
说到他的家世,也不知道这家人究竟是造了什么孽还是受到了什么诅咒,总之全家男子的身体都不太好,流行英年早逝,还是年轻的时候没什么征兆,突然有一天就病来如山倒了的那种。
他祖父死得早,父亲和几个叔伯也死得早,母亲在父亲去世不久后也跟着去了,现在家中冷清得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祖母。幸而祖上一门忠烈,他也算是功勋卓著的战将之后,不乏朝廷抚恤,日子还勉强过得去。
虽然祖母对他管教严厉,但是近年上了年纪也是心有余力不足,薛谦也就愈发散漫了。
三人之中,薛谦最没有牵绊,也没有体验过热闹温馨的家庭生活。而家中人丁最为兴旺,从小被各路亲戚唠叨着长大的许靖却十分向往他的自由,向他投以一个羡慕的眼神后,转而对煦和道:“最麻烦的还是你。听我爹说,煦世伯和何碧成他老爹正在暗中较劲。依我看近来已经不能算是暗中了。你俩的才气学识又都是打小出了名的,多少人看好你在今年的秋试中定会蟾宫折桂,煦伯父岂能放着这么好的助力不要?”
三人将诸多顾虑分析一遍后,集体安静了半晌,薛谦试探着问:“莫不是管祭酒这次答应重修茅屋,开出了什么条件?”
煦和摇摇头:“他不是那样的人。”
管越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既然说过尊重他们的意愿,就不会出尔反尔。有了变化的是他,他去了一趟神庙,接受了审问,又被素帛问了几个问题后,自己心中产生了震荡。
以往做研究,他只当是个人爱好。对圣教企图灌输给人们的世界观有什么怀疑,他也只当做是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若不是结识了薛谦和许靖这两个志同道合的伙伴,可能他到现在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切偷窥到了三清教极力试图掩盖的宇宙的零星奥秘的新奇与兴奋都无人分享。
而事实上,他会不会想要将自己窥破的真理告诉更多的人的呢?让更多的人从圣教的蒙蔽中清醒,让这场围绕中邪展开的闹剧不再发生,让窗外那些白衣人变回真正的“人”,让每一个为审查提心吊胆的人都能放心大胆地说话。
至于父亲的事业……他知道父亲想要的是什么。父亲有一个征战沙场的梦想,毕生所求无非是平定边疆,攘外安内,或许还有收复诸国,建功立业的野心。为此,他才与朝中主战一派走得近,与以何碧成的父亲所处的保守派相看两厌。
但在他看来,这只是无数平凡的,日复一日、循环往复发生的争斗之一,有意义,却称不上什么宏图大业。
他是否能够接受离开书院之后迈入朝堂,卷入党争,让自己的一生也碌碌庸常地虚度其中,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人情往来和勾心斗角等诸多无聊的事情上,还要继续跟何碧成这种人牵扯不清?抑或在圣教的指引下谨言慎行,发表几句自己的见解就要接受处罚和强化版的教义洗脑。
煦和的记忆回溯到神庙里鎏金嵌玉、法相庄严的高大神像下护法们冷漠的面容,令人呼吸不畅的气氛;宋芮病危时素帛给他喝的符水和手舞足蹈的作法;何碧成带头指控他弄巫,叫嚣着要他为宋芮的病症负责任;自己几天因为胳膊动弹不得,无法进行实验便心痒难耐……再回溯到他第一次接触到这些矿石,开始探究其中掩藏的奥秘的心情。那时,他仿佛第一次睁开眼,看到沉睡的世界在他面前苏醒,从前死气沉沉的一木一石都变得鲜活了起来。他看到了由黑与白组成的世界变成了彩色。
如果说世上真有什么命运,那么命运交给他的使命或许就是打破命运。
也许这世上有人能蒙昧无知,或是不求甚解地活着,但是他不行。
也许这世上有人能按部就班,为了别人的期望活着,但是他不行。
也许这世上有人能曲意逢迎,有所悟而不言地活着,但是他不行。
煦和想着想着,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对两个伙伴道:“别管那么多了,我们干吧。”
他惯常平静的嗓音中有压抑着的激情蓬勃而出,眸中跳动的火焰一闪一闪。
许靖咬着牙,做了半天心理斗争,一拍大腿,豁出去也跟着站起来,道:“好!”
薛谦则懒洋洋地抖了抖袖子,起身优哉游哉走了过去,轻松写意道:“那我当然也来。”
三人凌空击掌,三只手牢牢紧握在一起。
要不是许靖晚饭没吃饱,起身又太快,眼前一黑,差点跌倒,引发其余二人的一通嘲笑,这幅画面定会更加有纪念意义。
天已不知不觉黑了,头顶是晦暗幽静、深不见底的夜幕,而小小的房间里几乎盛不下少年们满溢的热情。如果说之前他们心中还有什么混沌,也都在这个夜晚变得澄明。
漫天星辉见证了他们在这一刻做出的选择,默默充当了史官角色的无言月色则将其作为打破天命的车轮徐徐开始转动的瞬间载入史册。
此时此刻,坚定地选择了走上一条前人没有勇气踏足,甚至没有睁开眼看过的道路的少年们,对于未来将要面临的艰难险阻,和许许多多个同样幽深的夜晚过后,人们谈论起这一天时的澎湃心潮一无所知。
月亮还是那个照亮过无数诗篇的熟悉的月亮,也没有什么星象奇观在这一天显现。
这个夜晚平凡得超乎想象。
书院中已恢复平静,在素帛和蔡司业的共同努力下,审查无疾而终。就连最敏感的宋芮也没有察觉出任何异动,一如既往地深陷在辞藻的泥淖。更不要说为了准备清明的祭祀大典而在月下专心练习祭神的舞蹈的素帛和在一旁为她打着节拍伴奏的皓君。
子夜时分,打更声,击掌声,诵读声,灯花声,声声如常。
要非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便是墙角的一株腊梅自顾自地迎着伴随夜色悄然而至的南风吐出了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