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城很快下起了鹅毛大雪,书院的杂役备了些暖炉放在课室里。窗外天幕灰沉,落雪纷纷,室内暖烘烘的氛围令人困倦,就是头悬梁锥刺股也难以抵挡睡意的侵袭。
博士眯缝着眼睛念着《周礼》上的内容。学生们一半都在晃悠着脑袋,亲自去见周公了。
这是难得平静的一天。
许靖在桌案下偷偷摸摸摆弄着几根形状相似的树叶,按照叶片边缘纹理的不同,将锯齿类似的放到一边,边缘圆滑的放到另一边,而后掏出一本笔记来。说是笔记,其实是一叠裁剪过的宣纸,书本大小,并未装订,只是用木夹简单夹了起来,方便拆分整理。笔记里记录了他调研过的所有植物,从名称、性状到药用价值都有记载,并精心绘制了相应的图案。别看他平日活泼爱动,画功却了得,工笔丹青的细致描摹下,每一种植物的样貌颜色栩栩如生。旁边还有一些删改批注,是他按照药典古籍摘抄下来之后,又自己勘误的。
他把夹子打开,开始重新排序。末尾还有许多页只写了名字,没有图案和说明,那是正在沉睡中矜持地保守着自己的奥秘,等待他去开启的世界。
许靖翻了一会儿,突然心血来潮,从桌上拿起一张空白的纸张,团成团,朝宋芮丢了过去。
纸团落在宋芮的膝盖上,吓了他一跳。他四下张望,发现许靖正对他,一手拎着一片破树叶子,双眼放光地做嘴型问他的病彻底好了没有,愿不愿意再试一下新的药方?
别了别了,宋芮惊恐万分地往后缩了一下,把头摇成拨浪鼓,迅速投入听讲的伟大事业中,试图用沉迷学习的壮举感动上天,避免瘟神的招惹。
孰料瘟神贼心不死,下了课又抱着大包小裹的课本,翻栏杆跨草地,贱兮兮地追上他,劝道:“宋公子,宋兄,芮啊……你惊厥应该不是第一次了吧?事后我跟王直讲讨论过,他也说小儿有这种病症的比较多。”
原来如此,我说王直讲怎么这两天休沐下山回家探望母亲了呢,宋芮恍然大悟,低着头加快脚步,嗫嚅道:“承蒙许兄关心,我真的已经大好了。不用,谢谢,真的不需要吃药,对……你这些草药也挺珍贵的,可以留着给别人吃,给我吃也是浪费。”
“都是兄弟,怎么能叫浪费呢?”
许靖倒是大方,宋芮都快哭了。
幸好他一抬眼看见何碧成等一帮人正在围着博士请教文章,急中生智,脚步在半空中陡然一转,嘀咕着:“我也有两个字拿不准,要去问一下,许兄先走吧。”而后一溜烟落跑。
许靖本来还想追,但是他最不擅长的就是诗赋,回回都是班里倒数,写的打油诗还经常被当堂朗诵式羞辱,因此看见文学博士立刻蔫儿了,不敢往前凑,只得抱好自己的东西,灰溜溜地绕路走了。
宋芮艰难融入人群里,然而在他病的时候带头“关心”的那群人这会儿又好像看不见他了似的。何碧成瞄到许靖离开的脚步,忍不住得意地笑了笑。今天他没跟煦和在一起,因为煦和一大早就被三清教的人带走了。这会儿审判应该已经开始了吧?何碧成对结果期待不已。
进行审判的地方在三清教总坛。在这个平静的日子,大雪堆积在黑色的阶梯和神庙上,将气氛渲染得更加肃杀。神庙大门紧闭,门前守着一队佩剑护卫的教众。煦和在门前等候,与他一同到场的还有煦侍郎、蔡司业和管祭酒。门内,国师坐于高高的座上,圣女素帛和大师兄长清分立左右,另有十二名护法列阵。
今日的审判,只要从这神庙里传出一句话说他没有弄巫,事情就算过去了,后续就是何碧成还想告到皇上那儿,皇上也管不了。若是说有,在场的四人个个都要倒霉。
巫法,或称巫术,是一切与三清教持不同信仰的知识体系的统称,其中也包括禁书和民间小教派的符文谶纬。这些小教派早年在开国的时候还偶有流行,后经历了几次规模浩大的焚书和灭巫运动,现今“巫法”这个词除了活跃在口头,与“狼来了”,“你爹来了”和“官府来了”并为唬人的四大法宝之一外,已少有苗头。
然而今日被指控弄巫的人,是太学学生、公卿之子,弄巫的地方还在天子脚下,太学圣地。事关重大,国师要大动干戈,亲自审问。殿内晦暗,除了一排长明灯将中央的通道和护法们的身形照亮外,周围的颜色都看不大清楚,耸立的神像的表情和墙上的绘画在昏暗中显得愈发玄妙莫测。
有神使出门叫人,只让煦和跟着进去。管祭酒和蔡司业都显得很担心,又拉着煦和叮嘱了一番,教他进去之后千万千万别乱说话。管祭酒还怕他紧张,特地安慰了两句不用担心,只要好好回答国师的问题就不会惹祸上身。而他的亲爹煦侍郎却始终皱着眉头,用不满的目光看着他,连几句简单的叮咛或关心都吝啬。
煦和视若无睹,很平静的样子,好像只是进去上个香似的,朝他们一鞠躬便跟了进去。
大门在他身后徐徐关闭了,将尘世隔绝在外头,里面便是神的领地,一屋子白衣飘飘的人都是他的使者。无论男女老少,看起来都面目模糊,极其相似。只要踏入神庙,以“护法”的名号站在这里,他们便抹杀了自己作为个人的存在,只剩下一个统一的称呼。就连平日还有几分鲜活气的素帛,重回圣女的身份也显得干枯失色,犹如霜打的花蕾。护法们是神的刀枪,她便是神的唇舌。只有做为下任国师的她和现在座上的国师有权知晓神的意志,传达神的话语。
煦和环顾左右,露出了些许厌恶的表情,想起薛谦的叮嘱,又努力收敛了。他到台下站好后,掌灯的弟子便退下了,一殿人都没有说话。良久,他终于反应过来,毕恭毕敬地行大礼,道了句:“圣师长安,圣女长安。”
国师这才从闭目养神的状态抽离,抖了抖手上的拂尘,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年,看似亲切地开口问道:“郎君在书院,读的都是什么书啊?”
“经史典籍,辞赋算数和圣教教义等,课上教什么就读什么。”煦和慎重回答。
“那课外闲暇时呢?”
煦和犹豫片刻,才道:“课业繁重,没多少时间读旁的闲书。”
“哦?”国师又问,“听圣女说,你有炼丹的爱好?相关的书读过吗”
“称不上爱好,只是试试。”
“还试了一些不太常见的药引?”
煦和沉默了一下,又答:“弟子只是自幼喜欢长得好看的石头,收集了一些,只是看看,并不敢尝试。”
每一个问题他都回答的小心仔细,态度也恭敬虔诚,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起头用冒犯的眼神看谁,或者用顶撞的语气说话。
国师端着拂尘,眯眼听着,仔细揣摩了一番,没觉出哪里有异端。其实年轻人的心态他懂得几分,知道那检举的信件中多少有添油加醋的成分,并没放在心上。但是置之不理又显得他们圣教不权威,不重视,所以他才本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安排了今天的审判。
如今见眼前这玉树临风的小郎君对答如流,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国师只得无奈地感叹,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够皮的,都从书院闹到他神庙里来了。看在素帛都为这孩子说了好话的份上,他也懒得当坏人,又象征性地问了几个问题,便把审判的权力推给护法们了。
护法们进行燃灯表决,认为他无罪的将手上的蜡烛放到长明灯上引燃,认为他有罪则不然。
一时殿上烛光粼粼,素帛数了一下,只有两个人没点,暗自为煦和松了口气。
“郎君可以安心回去念书了。”国师抖了抖拂尘宣布。
“圣师明鉴。”煦和说着,深拜三次,心里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松弛下来,顿觉这殿中空气沉闷异常,护法们面无表情,一丝生气也无,就连这殿上的烛光都跳跃得疲惫无力,感觉不到热度,再在这儿待下去自己都要喘不过气了。煦和一心只想赶快离开,竟忘了先奉香敬神再走,一看就是平日没进过神庙,不熟悉礼节的人所为。
素帛心头一跳,为其大捏了一把冷汗。
煦和走出去两步反应了过来,又重新回来,燃香跪拜一气呵成。
然而此刻他伪装得再好,也逃不过众人的眼睛了。
国师拂尘一抖,叫住了他:“郎君留步。”
煦和心里咯噔一下,握紧拳头,缓缓转身。
国师的视线便定格在他青白的指节上,轻飘飘地问了句:“郎君好读书,可读过一位刘姓大家写的‘天之能,人固不能也;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