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总要经历数次乍暖还寒,宋芮才痊愈数日,气温便急转直降,空气中仿佛悬着冰碴,街上的行人纷纷觉得脸上被刮得隐隐作痛,加快脚步回家去。天上布满又低又厚的铅云,将江宁城笼罩得严丝合缝。
有经验的人知道,这是要下雪了。
书院里,杂役们怕木柴放在外头被打湿,紧锣密鼓地张罗着把柴火搬到屋里。薛谦和许靖也去帮忙,一个懒懒散散,一个蹦蹦跳跳。
正好皓君下山去办事,素帛自己来厨房归还之前借的臼子。三人一碰面,气氛不比雪前的空气温馨舒畅。
宋芮中邪一事风波未平。虽然何碧成本着不打草惊蛇的原则,不再每日叫嚣,只等着看好戏了,还是有不少不明就里的学子持续排挤他们。
如果说以前煦和等人的形迹可疑还只是事不关己的小打小闹,这一次的事件便让很多人认识到危险是与他们切身相关的。从前保持中立态度的,有不少不经号召便站到了何碧成一边。
也有同何碧成亲近的狗腿子按捺不住很快就能除掉煦和这个害群之马了的激动心情,将消息散布了出去。很快一传十,十传百,也传到了素帛耳朵里。她怀疑皓君被叫回去便是与之有关。因此,她现在觉得薛谦和许靖应该先找她说话,比如讨好一下她,让她在教中说几句好话。
然而许靖却觉得一来撞邪的说法就是她确认的,二来自己费心费力地钻研了一夜病情功劳还被她抢了去,心里窝火的很,不愿她说话,近来上她的课的时候都不提问了,跟薛谦一起趴桌子上呼呼大睡。
于是素帛洗了半天臼子,暗中观望。狭路相逢,许靖却假装看不见,抱着几根木柴,趾高气昂地从她面前走了过去。
素帛就不信这个邪了,故意在门口等他,堵了个正着,问道:“许公子同贫道生的是什么气?”
许靖白了她一眼不说话。
素帛自认是个师者,便端出师者应有的态度,不同他一般见识,而是好言好语地规劝道:“宋公子一事,贫道不敢说定与煦公子有关。无论是蔡司业,还是家师问起,贫道都会如实作答。但是不管教中来调查的结果如何,尔等都应当引以为戒。学生就要有学生的样子,把心思放在学业上,不要总想着耍些小聪明。”
“谁不好好学习了。”许靖又翻了个白眼,但总算是肯开口说话了。
素帛便问:“那昨日墨义考试,你考得如何?”
“……一般,只第五。”
看吧,我说什么来着,素帛得意地挑挑眉。
许靖马上接道:“但煦和是第一。”
素帛干笑一声:“……许是他记性比较好,那诗赋呢?”
许靖挠头:“……倒数”
“所以……”
“但煦和还是第一。”
“……策问?他总不能还是第一吧?”
“不是。”
太好了,素帛心想,笑道:“那不就是了,说明你们都还有进步的空间”
“因为他根本没去考,何碧成终于考了一次第一。”说到这儿,许靖心头一股无名火起,一股脑抱怨起来。
“圣女难道不知道,他何大公子就是因为始终考不过煦和,才憋着一肚子气找茬?”说完,他还不忘义愤填膺地补充一句,“顺带还加上我。而您,一来就助纣为虐。”
“我……”素帛只觉得午饭吃的山芋太干,快被噎死了,无语道:“你别转移话题。我问的是你的学业。”
“学业啊……”许靖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道:“学生也冤枉。先生说我不用功,可煦和比我上课还不认真,打从进了书院就门门功课遥遥领先,也不知是何缘故。”
素帛帮他找了个理由:“许是人家底子好。”
许靖假模假式地点点头:“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命吧,对吗?”
素帛听得出他话里没得半分真心,再看薛谦在一旁憋笑憋得都快内伤了,只想一拂袖,转身就气哄哄地走掉。但是碍于身份,她又不得不保持镇定,脑筋转了十八个弯,叹道:“有此等天赋,却不知善用,亦是可惜。总之,贫道希望你们今年都能金榜题名,也是为你们好。”
“那就多谢圣女了。”许靖心不在焉地谢过。
话不投机,先走为上,素帛藏好袖中的枣花糕准备告辞,却听身后薛谦道:“圣女若真为我们好,就请说句实在话,宋芮的病当真同我等没有干系。”
该来的终于来了,但她已经没力气多说话了。素帛站定,回眸,挤出了一个笑容,外加一句:“尽力吧。”
她知道自己一句话有多重的分量,又怎么会像何碧成那般无凭无据地乱说?皓君下山的时候她就叮嘱过了,若是掌教问起书院里的事,只说眼见为实的,并没有见到什么邪术之物,只是有那么几块没见过的石头,不知是做什么用的罢了。
但是皓君有自己的判断,将对牡丹石的怀疑一并说了,私底下见长清时,又把许靖等人对素帛丝毫不尊重的事统统控诉了一遍。
长清对于这种展开早有预料,安抚了她两句,叫她不要放在心上,学子们年轻气盛,偶尔失了礼数也可以谅解。待到皓君走后,他才问国师,分明自己的病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教中也有其他道行更深的师兄弟,为何偏偏要让素帛代为执教?
国师背对着他,坐在绘制着周天星宿,上清天帝与四方天神的神殿高墙之下,手持拂尘,闭目养神,慢悠悠道:“书院中那些人,便是将来的文武百官,她早晚是要与他们共事的。”
长清闻言有些意外,没想到师父这么早就开始考为素帛的未来考虑了。这也让他再次意识到,虽然他是大师兄,现在国师年迈,教中的大小事务都是由他代理,但是将来有一天终归是要交给素帛的。可是他却不放心这个心性活泼的师妹。回到房中之后,长清焚香沐浴,为素帛卜了一卦,卦象扑朔迷离,凶险万分,更加令他心生忧虑。
这一卦,他老人家可曾算过?
长清不知道,素帛也不知道。
这一天她也给自己算了一卦,和长清的结果差不多,于是又算了一卦,还是差不多,再算一卦……算了,应该是今天天不怎么好吧,素帛如是想着,决定先洗洗睡了。
皇宫那边,因着这波降温,皇帝的病情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咳嗽得就差连肺都呕出来了,胸腔空空作响,好不吓人。
药刚吃过,何贵妃又给他端来一碗温热的糖梨水和国师给的仙丹,劝他服用。
皇帝皱着眉头,不愿吃那仙丹,只多喝了些水,缓过来些。
何贵妃上前,亲自帮他把衾被盖严实,劝道:“陛下明日还是叫国师来看看吧,这病总不好,拖着也不是回事。”
皇帝无力地摆了摆手,不在意地给自己找借口道:“春天嘛,过两个月天暖和起来就好了。”
何贵妃不明白,病得这么难受,放着现成的国师干嘛不用?向他求个包治百病的仙丹,再喝副符水不就好了么,多简单啊。
她正想再劝,却听皇帝突然问了句:“爱妃可知今年江南一道的税赋如何,国库的粮收上来几成?”
何贵妃是个长相秀婉,心思聪明的女子,知道这是个尖锐的问题。
若是她口若悬河无所不知,皇上会对她心生警觉,想着姓何的太鬼精了莫不是要搞事情。若她一问三不知,皇上又会觉得这贵妃莫不是个头发长见识短一天到晚只会绣花的傻子,以后就不爱同她说话了。
所以她进宫以来一直秉持一个原则:皇帝不问,她就不提;皇帝问了,她就略懂。
于是她针对这个问题想了想,答道:“听说去年收成不好,国库征粮怕是不够吧?”
“四成。”皇帝比了个手势,重复道:“只收上来四成。百姓手里实在没有余粮,也总不能看着他们饿死。”
何贵妃给他捶了捶腿,只叹气不发表见解,本以为这个话题就此混过去了,又听他问:“那爱妃又可知,圣教收了多少粮?”
何贵妃适时摇头,这次是真不知道。
“十万三千五百石。”皇帝自己答道,说完带着几分自嘲的语气补充:“比国库的还多。”
何贵妃知道此时应该问:“那是为何?”
皇帝咳了两声,解释道:“圣教的地多,又都是旱涝保收的良田。”
“旱涝保收,应该多亏了天神庇护吧。”何贵妃感叹。
“许是吧。”
皇帝刚才心情还可以,说完便郁结难舒地阖上眼帘,不说话了,心里怄着一股怨气,如果撒出来的话能把嘴边的须髯都吹起来。
他知道祖上之所以能顺利打下现在的江山,与三清教的相助有脱不开的干系。彼时正值乱世,征战不休,但是大江南北都传言,张将军的部下有天师金符护体,刀枪不入,刚勇异常。行军打仗时,天师还能呼风唤雨。张家军在天师的帮助下一路摧城拔寨。
这是对敌人。
对治下百姓,三清教则广开道场,传授世人摆脱尘世苦痛,修道得渡成仙之法。
因为那是一个乱世,百姓苦不堪言,觉得这套说法极有诱惑力。一时间,皈依圣教的人数不胜数,三清教比张家军更得民心。于是开国太祖便奉了三清教为国教,尊三清教天师或圣女为国师,以求依靠圣教的神力庇护社稷,祈福禳灾,安抚百姓。
从那以后,三清教的发展便更加昌盛。其教义成了国中所有人认识世间万物的基础,教中分布于各地的神庙独占大片土地,土地上的一切税赋均归圣教所有,朝廷不得染指。
可是教中才要养多少人,光是百姓上供的香火钱就够了。朝廷每年又是兴修水利又是赈济灾民又是给百官开支的,又是一笔多大的开销?更何况那些教义似乎并不是真理,他早有怀疑。每每想到这些他心里就感到失衡,攥着衾被的手又捏紧了几分。
何贵妃嫁给眼前这个男人十余年,从他登基便陪伴在他左右,为他生下了两个女儿,有时候觉得他脾气温和,勤政爱民,是个好夫君也是个好帝王,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完全看不透他。比如他刚才说的这番话,她就不能明白其中深意。
但之前说过,何贵妃是个聪明人,能看出来皇上病得是越来越重了。虽然自从皇长子夭折之后,太子之位一直悬而不决——但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又没有儿子,她需要的是皇帝。他多活一天,她才能多享一天荣华。因此她暗自下定决心,下次派人偷偷去国师那儿求张安身养命、诸厄并除的符咒,瞒着他贴在寝宫里,再求点研成粉末的仙丹好了。
何贵妃看着皇帝的背影,无奈地叹气,真是弄不明白,这人怎么老了老了,还闹上小儿脾气,不爱吃药了呢?国师的丹药,多好的东西啊,她没病都想吃点,好美容养颜,青春常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