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从食盒中挑了一只最大的蟹出来,放到廿廿面前的青花瓷食盘中。不料旁边的一个宫女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立即觉出不妥,忙又闭上嘴,凝神敛气站着一动不敢动。但这一笑,已然被朱瞻基察觉到了。
只听朱瞻基淡淡地说道:“你刚才为何要笑?是朕说错什么了?”他说着,却依旧低着头,眼神落在那一盒红彤彤的秋蟹上,并不朝刚才那个发笑的宫女看上一眼。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不露喜怒。
那宫女早已吓出一身冷汗,“噗嗤”一声双膝跪地,说口说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朱瞻基却也不去看她一眼,只是拿起筷子向廿廿的食盘中夹着菜,淡然说道:“你倒说说刚才因何发笑,若能说出个理由来,朕便饶你不死。”
廿廿看了看那跪在地下的宫女,只见她大概二十岁左右年纪,长相十分清秀可人,眉眼间隐隐透着几分灵气。她心中不忍,刚想开口替那宫女求情,却听到宫女张口说道:“回禀皇上,奴婢家住在太湖边上,自小便以蟹为食。食蟹,奴婢家乡一带素有九雌十雄的说法,意思是九月是雌蟹最肥美之时,而十月才是吃雄蟹的好时候。”她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廿廿,又道,“皇上爱护廿廿姑娘,为姑娘挑了一只最大的蟹,却不知大蟹都是雄蟹,而这个季节却是吃雌蟹最好的季节。此时雌蟹蟹黄饱满,肉质鲜美。而且这蟹黄也是滋补身体的佳物,适合姑娘食用。”
廿廿听到这里,怕朱瞻基会责怪这个宫女,忙凑热闹般地笑问道:“那你可会分辨公蟹与雌蟹?”
那宫女跪在地上又冲着廿廿拜了一拜,说道:“公蟹和雌蟹只要看它们的脐,很容易分辨出来的。”
廿廿随手在食盒中拿起一只红彤彤的蟹来,在众人面前扬了一扬,笑着说道:“大家一起猜上一猜,这只是公蟹还是雌蟹,猜对了有奖,好不好?”她说最后这句话时,眼睛却看着朱瞻基。
朱瞻基知道廿廿是为了那宫女免受责罚,所以故意搞出些花样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而他又何尝会忤逆廿廿的意思去责罚一个小小的宫女。此时,朱瞻基终于露出了笑容,那笑容中带着温柔的爱意,看向廿廿。“自然是好。”说着,转头对小德子道:“去拿几片金叶子过来,作为彩头。”他说完,眼睛余光正好瞟到了那个下跪的宫女,不由稍稍停顿了一会儿,说道:“你起身吧。”
那宫女又叩了一个头,这才慢慢站起。
“你叫什么名字?”朱瞻基问道。
“奴婢本家姓孙,名叫碧薇。”那宫女低头说着,眼睛的余光却在偷偷地瞄向朱瞻基。
“竟是和廿廿长得有几分相似。”朱瞻基看着她若有所思地说道。
而此时,廿廿那边早已和那些宫女太监热热闹闹地猜起这只螃蟹是公是母了。因廿廿自民间进宫,不懂这宫中的规矩,又生性贪玩,经常便和那些年纪相仿的宫女太监玩在一起,打成一片。而那些宫女太监也欢喜廿廿这活泼可人、平易近人的性子,便也经常陪着她嬉笑玩闹。只是今日当着皇上的面,便收敛了许多。
“你来公布答案吧!”廿廿此时已然坐到了桌子上,手中高高举着刚刚被自己挑中的那只螃蟹,双脚悬空前后晃荡着,兴高采烈地说。一张小脸兴奋得有些绯红。
朱瞻基则坐在旁边,微微仰头注视着他,嘴角含笑,眼中满是宠溺与温柔。在这偌大的紫禁城中,恐怕也只有廿廿一个人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坐到皇上的餐桌上了。
廿廿却注视着孙碧薇,期待着她的答案。起初,廿廿只是为了帮孙碧薇解围,而此时,她自己已然觉得这个“游戏”当真有几分意思。
那孙碧薇却看了看朱瞻基,只见朱瞻基微微向她颔了颔首。她便似得了军令一般,走上前去拿过廿廿手中的螃蟹,只瞧了一眼。只见周围的太监宫女无不凝神屏气地注视着她,满眼期待。
“这一只是公蟹。”孙碧薇大声道,语气中却着实透着几分威严。
这句话说完,当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赢了的兴高采烈,输了的垂头丧气。廿廿从桌子上跳下来,牵着朱瞻基的衣袖,说道:“你刚说这些螃蟹不能多吃,我们也吃不掉这许多,不如赏了那些输了的人吧,免得他们一个个失望得都要哭鼻子啦!”廿廿说着,笑嘻嘻地瞧着朱瞻基,带着几分俏皮,几分祈求。
朱瞻基一颗心似是要融化了一般,只觉得眼前这个人连口中说出的话都是香甜的味道,眼中的光都似春日里的暖阳一般。
“廿廿说可以自然便可以。”他笑着对廿廿说道,随手抓起廿廿的小手握在手中,已然忘了自己皇帝的身份。此时,孙碧薇却走了过来,冲着朱瞻基和廿廿拜了一拜说道:“让奴婢为皇上和廿廿姑娘先挑两只最肥的母蟹,可好?”
朱瞻基此时依然沉浸在与廿廿在一起的欢喜之中,随口说了一声好。
那孙碧薇挑了蟹,在小德子的耳边轻语了几句,小德子立刻派人去办。不一会儿,小太监拿来小钳子、小镊子等。那孙碧薇也早已净了手,不一会儿,便将一只蟹的蟹壳与蟹肉、蟹黄分离得干干净净。众人见了,无不惊叹。
“碧薇,你这手艺不错啊!”廿廿笑道,又转头对朱瞻基道,“是不是该赏呢?”朱瞻基的眼光却不离廿廿,依然温和地说道:“你说赏便赏吧。”对小德子道:“便也赏她一片金叶子吧。”说着,又看了孙碧薇一眼,淡淡地说道:“朕看你细心周到,以后就留在这里伺候廿廿姑娘吧。”他说着,又对廿廿道:“可好?”这两个字,却满是温柔。
廿廿浑不在意地说道:“都好。”说着,已然拿起筷子吃起蟹肉来。孙碧薇忙道:“姑娘吃的时候要蘸些姜和醋,才好去掉腥气和寒气。”说着,将放了姜和醋的小碟子向廿廿面前又推了推。廿廿点了点头,冲着朱瞻基道:“果真好吃,你也尝一尝。”
朱瞻基只是看着廿廿微微地笑,却不动筷子。
“下个月十五便是好日子,咱们便将册妃大典办了好不好?”朱瞻基的眼神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在他身边伺候了十多年的小德子,都从未见过朱瞻基脸上露出过这样期待的神情。
晚风吹过,送来一阵桂花的香气。
“好呀!好呀!”廿廿竟是不假思索地说,“这个什么册妃大典听起来定是个很大的仪式,到时候又有一场热闹看啦!”她原来竟是不知道朱瞻基在说什么,只当是能看热闹。
朱瞻基听了,当真是哭笑不得。一旁的太监宫女也都使劲憋着笑。
“是朕要封你为皇贵妃。”朱瞻基握住廿廿的手,耐着性子说道,“朕本是要封你为皇后的,不过现在时机还不到……”他说着,眼前出现了张太后那张冷峻的脸,赶忙厌恶摆了摆手,又道,“下个月先封你为皇贵妃,已经是这宫里最高的妃位了,待……待后面朕再慢慢想办法给你皇后之位,可好?”他本想说“待你生下一儿半女”,却终究没有说出口,似是怕会吓到廿廿。
“什么是皇贵妃呢?”廿廿微微皱着眉头问,“是要像丽妃和顺妃她们那样每日里都去给太后和皇后请安,还要每天都顶着重重的头饰,坐着步撵板着脸在宫里来来去去,坐着就要安安静静地坐着,站着就得规规整整地站着,也不能和小宫女们追着跑了,也不能大声说笑,也不能日日去花园里玩闹了。”廿廿说着,语气里显然透着不乐意。
朱瞻基哑然失笑,忙道:“不是的,你自然与她们不同,不用守着宫里的这些规矩,现在什么样,以后还什么样就行。”
廿廿听了,又皱起小小的眉头嘟着小嘴道:“那这皇贵妃又和现在有什么区别呢?”
朱瞻基被廿廿问得身上都微微冒了冷汗出来,难道是要让他当着这么多太监宫女的面去和廿廿解释要如何当皇上的妃嫔,要如何侍寝吗?那些站在一旁伺候的太监宫女早已憋笑憋得满脸通红了,如今听廿廿问了这个问题,更是都不敢向两位主子直视,眼光都不知道放到哪里为好。
“皇贵妃便是要与我成亲,做我的妻子,你懂了吗?”朱瞻基虽然觉得微微有些窘迫,但依旧耐着性子向廿廿解释,“我们两个便是要一辈子在一起,永远不分开。”他说这话时,情真意切。
却不料廿廿忽地似是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地沉吟道:“成亲……天哥……廿廿要与天哥成亲……”她这两句话一出口,朱瞻基立时脸色大变,握着廿廿的手忽地握得更紧了,似乎生怕她会跑掉一般。
不料这一用力,却将廿廿弄疼了,廿廿忙抽出了手,一脸茫然地看着朱瞻基:“我刚刚好像想起了什么,这一下子却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她说着,使劲捶着自己的头,脸上现出哀戚之色,“我只记得天哥,你一说成亲,我便记起了天哥。但天哥到底是谁?与廿廿是什么关系?”廿廿说着,抬起脸来看着朱瞻基:“你帮我找到天哥好吗?廿廿想知道我唯一记得的这个人到底是谁。我的大脑一直都是一片空白,只剩下了天哥这两个字,和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廿廿顿了顿,双眼茫然地望着那一片枯黄褶皱的荷叶,眼中映着一池的萧索与凄然,“只有找到他,才能解开我心中的疑问吧。廿廿也才能知道该向哪个方向走,而不是这样糊里糊涂地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廿廿说到这里,声音委屈得已然有些抽噎。
“你虽然看不到过去与未来,但让朕拉着你一起走,不好吗?”朱瞻基又抓住了廿廿的手,“我会一直紧紧抓着你,你只要在我身边,朕便会让你成为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你只要相信我就好。”朱瞻基眼中闪着热烈又渴求的光芒,但已掩不住那语气中的焦躁。因为他心中明白,只要廿廿想起尹天旷,她便再也不属于自己了。
而更可悲的是,她又何曾属于过自己。
“我相信你。”廿廿说这句话时并不迟疑,朱瞻基忽地只觉得踏实了一些,不料只听廿廿又道,“但我真的想找到天哥,我觉得我就像一个溺水的人,一直向下沉啊沉啊,我真的想浮上水面看看,真实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真实的世界就是,你与朕一直青梅竹马,是朕早已认定的皇后。那个天哥,只不过是你受伤昏迷期间出现的幻象罢了。”朱瞻基说这几句话时,似是换了一个人,面无表情,语气似秋风般寒冷。
廿廿听了这话,张了张嘴,不知再说什么好。只是低下头,垂头丧气地“哦”了一声。“那我明日自己出宫去找好了。”廿廿的声音很轻,却似利刃一般绞着朱瞻基的心。
“好!”朱瞻基终于投降了。他对廿廿深深的爱,和对这份深爱能够得到回应的期待,便注定他会投降。“朕会派人去找。”他说这句话时,心中却燃起了另外一个想法,眼中闪过一丝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