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天旷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并不知道要去往何方。当年心中向往的所有地方,都是设想了和廿廿一起去的。如今,斯人不在,形单影只,去到哪里又有何意义呢?
路过一个集市时,他买了一只青铜色的面具,此后便一直戴在脸上。他不想再以真面目示人,自从失去了廿廿之后,他便已然不再是他了。是另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不知不觉,尹天旷已然走到了大明边界之地。这一日,他感到有些口渴,看到路边有一个小酒馆,便坐了下来。
说是酒馆,其实就是几根木头撑起了一片棕榈叶铺的顶子而已。时值秋日,这里却依旧湿热非常,来来往往的行人都穿着露着胳膊的短卦,带着大大的斗笠。
天边,滚着乌蒙蒙的一大片灰黑色的云,似末日来临前的天空。
“小二,来一斤酒!”尹天旷低低地喊了一声,却正赶上天边一声响雷,将尹天旷的声音盖了下去,正在忙着照顾客人的店小二并没有听到。
尹天旷等了一会儿,见没人理他,声音又提高了些:“来一斤酒!”这个小酒馆里只有一个小伙计忙前忙后,此时他正在后面给客人备菜,而酒馆里的其他客人正吆五喝六地猜着拳,十分嘈杂,那小二又没有听到。
尹天旷见叫了两次都没人应声,心中火起,蓦地一下站起身来,将拳头重重地敲击在木桌上。只听一声闷响,木桌碎成两半,桌上的茶碗掉在地上,“哐啷啷”滚了一地。
座下众人都惊呆了,特别是尹天旷那一张带着古铜色面具的脸,更吓坏了不少人。喝酒猜拳之声戛然而止,只听到一声声“咕噜噜”的闷雷。
天色瞬间暗了下来,午后的时辰却犹如黄昏一般。
那店小二赶忙从后厨跑了出来,看到这个场面,忙贴上前去想要道歉,还未开口,却只听到一个声音冷冷道:“大敌当前,你空有一身力气与武功,不去杀敌灭寇,却只在这里耀武扬威,吓唬这些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岂是大丈夫所为?”
尹天旷自小到大,何曾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不由怒从心起,朝着说话之人瞪视过去。只见那人瘦小的身子,一身灰色儒袍,头上带着一顶方形儒巾,作最寻常的书生打扮。那人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长相甚是普通,若不是他“胆敢”对着尹天旷这个“暴戾的怪人”说了这样一句话,肯定无人会注意到他。
尹天旷紧紧握着拳头,一双俊朗的眼睛自面具后面射出寒光,没有人敢与他对视,也没有人敢说话。四周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就如那黑沉沉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味道。
“大哥哥,能给点吃的吗?我好久没吃东西了。”忽地,一个小女孩儿的声音响起。那声音不大,此时此刻在却如响雷般在众人耳边炸响,所有人心中都是一惊,担忧又怜悯地望着那个小女孩儿。
只见那小女儿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瘦小的身子,身上穿的褂子和裤子都肥大了些,显然是别人穿剩的衣服,上面还打满了补丁。
尹天旷朝着那小女孩儿望去,只见她尖尖的下巴,头上扎着寻常女孩儿扎的双丫髻,头上和脸上都挂满了灰土,看不清面貌,只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十分明亮,流淌着渴望的光芒。
这个小女孩儿比之刚才骂了自己的读书人更让尹天旷有些措手不及。尹天旷本来是一个极其会和其他人打交道之人,不仅武功高强,嘴上功夫也十分了得。但自从认定了廿廿“去世”之后,他几乎再没有与其他人交流过。在他眼中,那些来去匆匆的身影与脚下的草木和耳边呼呼的风声并无二致。
尹天旷愣了一愣,那女孩儿的眼睛长得十分漂亮,似一汪泉水般清澈见底。他想起了廿廿,应该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廿廿,此时只是又忆起了而已。
尹天旷回头望了望,想给那个小女孩儿找点吃的,却见身后那些酒客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惊恐,眼睛里现出厌恶又恐惧的光芒。
尹天旷忙地回过头去,只见一队皮肤黝黑、穿着短卦短裤的人走了过来,这些人头上都裹着深色的头巾,手中拿着长矛剑戟。原来是一队安南士兵。
尹天旷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大明与安南的边界。他又随眼望去,只见到处都是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之人。这样的人他之前也见的很多,但当时都只是视而不见罢了。
那队越南士兵大咧咧地走进小酒馆,那些正在吃酒的汉人忙不迭地都离开座位躲了开去,只有那个之前“骂”了尹天旷的书生,还兀自自斟自饮地吃酒,连正眼都不看那些安南士兵一眼。
那些安南士兵乱哄哄地坐下,操着一口安南话向那店小二嚷嚷着。那店小二听不懂,但知道他们定然是在要酒要菜,只得点头答应着,赶忙去准备。
不一会儿,那店小二端出一坛坛米酒出来,和几碟下酒的小菜,不过是些鱼虾果蔬之类的。那些安南士兵吃的高兴,竟唱起歌来。那歌声随着风声远远地传了出去,却似风在哭泣。
不一会儿,那几坛米酒便被那些安南士兵喝光了。又向店小二嚷嚷着要酒,那店小二一边摇着头,一边摊开手,表示已经没有酒了。那些士兵突然勃然大怒,指着那书生的桌子,嘴里嚷嚷着安南语,似乎是在说这个书生桌子上有酒,我们为什么没有酒?
那店小二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他既不明白这些黑黝黝的安南兵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一时愣在了当地。忽地,一个喝多了酒的安南士兵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一样两眼放光,他向前走了两步,一只黝黑的大手倏忽间伸了出去,似一只鹰隼般,一把抓住了那个似小鸡般瘦弱的小女孩。
“啊!”那小姑娘惊叫一声,颤抖的声音就似一只饿着肚子的猫一般,丝毫没有威慑力,反而更惹了那士兵征服的欲望。
那士兵开始撕扯女孩儿的衣服,众目睽睽之下,就如一阵肆虐的暴风雨在蹂躏着柔嫩的小草。那小草根本没有丝毫能力去反抗,或者说还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一双大大的乌黑的眼睛流淌着惊恐。忽地,只见一道银光闪过,紧接着一抹鲜艳的红,两个什么东西忽地掉到地上。有人大叫一声,那声音中满是惊恐与痛苦。原来是尹天旷用利剑砍下了那双非礼小姑娘的手。
这变故一出,只见那一队正在喝酒吃菜的安南士兵瞬间“呼啦啦”都站了起来,一阵银光闪烁,每个人都从腰间抽出斩马刀来。而这一瞬间,尹天旷已伸手将那小姑娘揽到自己身旁。周围的百姓大气都不敢出,远远地躲着看热闹。只有那灰袍书生,依旧自斟自饮,仿佛既听不到那电闪雷鸣,也看不见这刀光剑影。
那些安南士兵见尹天旷只有一个人,口里嚷嚷着冲上前来,手里执着银光闪闪的利剑,一条条银蛇一般。尹天旷面具后面的脸却丝毫没有表情,只见他将折扇一挥,只听一阵“铛啷啷”的声音,一条条“银蛇”似被点了死穴般都落到了地上。那些安南士兵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的兵器是如何被打落的。
而这时,那书生才第一次抬起头来,正视了尹天旷一眼,眼神却十分复杂。
又一阵闷雷响起,似天与地的低吟。狂风撕扯着尹天旷白色的长袍。这一瞬间,他想起了那日狂风暴雨中,赶去汉王府去看廿廿。那日,风也似今日这般狂躁,雨,更是肆虐无边,而他心中却溢满温暖。如今呢?只有无边的寒冷,甚至是连温度都早已感觉不到的麻木。
伴着闷雷声,那些安南士兵又举着兵刃杀了过来。在尹天旷看来,他们便似木偶一般笨拙。折扇挥舞当中,那些人纷纷倒地。众越南兵见势头不好,心中却又十分不甘,于是捡起兵刃转而向尹天旷身边的小姑娘招呼。尹天旷见状,一把将那小姑娘抱起。只觉那瘦小的姑娘轻飘飘的,直似一根羽毛一般。
尹天旷左手抱着那个小女孩儿,右手依旧挥舞着折扇。对方人多,他不愿恋战,于是招招见血,不一会儿,那些越南兵倒地一片。
周围那些看热闹的汉人平日里没少受这些安南兵的欺侮,此时见尹天旷将对方收拾得狼狈不堪,不由十分解恨,都凑上前来往那些被打得不得起身的兵丁身上扔石子,口中骂着那些安南士兵曾经犯下的种种罪行,声泪俱下。有的人更是围到了尹天旷周围,磕头作揖,叩谢连连。尹天旷也不拒绝,也不回应,只是怔怔地望着远方。而远方除了滚滚的乌云和海浪一般在狂风中翻滚的树林外,却也毫无其他。
忽地,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金面大侠!”紧接着,众人都纷纷地跟着喊起来。那些贫苦人乌拉拉跪了一片,竟对着尹天旷顶礼膜拜起来。
尹天旷不愿在众人面前抛头露面,依然面无表情,不言一语,转身欲走。忽地,只觉脚下的大地在微微震动。尹天旷以为遇上了地震,警惕地向四周望了望,只见远处乌压压的一片,却不是乌云。
“安南兵来了!”“是安南人!”“安南人又杀过来了,快跑啊!”……
这边的汉人一时间都乱了起来,嘴里一边乱哄哄地喊着,脚下一边乱哄哄地跑着。只见那天边的“乌云”越来越近,脚下大地的震动也越来越强烈。尹天旷极目望去,只见是乌压压一大群安南兵骑着大象正向这边赶来。
看着这大队的安南兵和慌乱的汉人,尹天旷不由微微皱起眉头。他内心遁世已久,这几日虽然经常看到一群群衣衫褴褛的流民,但却也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应该说他并不关心究竟发生了什么。
“自黎利叛变之后,这交趾的百姓复又陷入水火之中了。”尹天旷回过头,说话的却是那个一直面不改色、自斟自饮的书生。不知何时,那书生已经走到了尹天旷身边。
“黎利”“交趾”,久不关心政事,这些词在尹天旷听来十分陌生,但他已然猜到大致情形了。那安南国臣服大明之后,经历了胡氏篡国、领土纷争等一系列争端,一直都不甚太平,如今有人反叛倒也并不让人意外。
“大家向南,往昌江城去!”忽地,只听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竟然又是那个书生。别看他身材文弱,不想声音却十分洪亮。那书生说着,便带领着这些百姓向南走去。“你断后。”那书生这话却是对着尹天旷说的,语气不容反驳。尹天旷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眼神犀利又带着几分复杂。
只见那大队的安南士兵越来越近,天上的闷雷也“轰隆隆”地越来越响。忽然,仿佛就在一个瞬间,黄豆大的雨点倾盆洒了下来。天地之间一片混沌,雨点打到棕榈叶上的声音似乎将其余一切声音都遮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