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安连夜策马南下,紧赶慢赶到了凉城已是第二日的清晨,天蒙蒙亮。
到了城下未直接进城,而是远远停在了城北十多里地外的一处小山头上,遥遥看着南边那座城墙不高的城头。此处距离稍远,城郭隐隐绰绰的看不大清楚。
李长安望着那座此时看起来仅有巴掌大的小城,心中焦躁。既然有人给北边传信调集人手围杀他,想来即便没有确认他李长安是个南朝边军至少也是对他起疑了!如此一来,他当初目送出城南下的那些南云镇百姓……怕是危险了。
思及此,李长安提着马鞭抽了座下的战马朝云一鞭子,一人一马绕过凉城继续南下。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寻得那个往北传信之人,或者说此举都可有可无了,大不了南下归途小心些跑快些而已,如今的当务之急是那些南云镇百姓。
李长安绕过凉城之后再回到凉城南下的主道上,一路游弋寻找。几个时辰南下了二百多里地仍未能找到那群百姓。当初在凉城目送徐老头他们出城之后他又在城中闲逛了半日才出城北上,从北边打了一架然后策马南下到现在其实算不得特别久,满打满算一共也就一天多两天的功夫。徐老头那一行百姓是带着几车货物南下的,徒步走下来三天多的功夫根本走不出这么远。
李长安驻马在一处道口,看了看南边再回头看了看北边,看来说不得还是得去那座凉城看看了。
要说这人的运气,有时候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李长安南下没找到人,一路往回去往凉城的半道上,被一个年轻人拦住了去路。拦路之人正是与那徐老头一道北上做走私生意的南云镇年轻人之一,名字好像是叫徐青。
拦路的徐青此时一身褴褛,拦下了李长安之后就开始坐到道边嚎啕大哭。李长安看着这个年轻人如此作为,面色陡沉,一脸铁青。一抬腿跳下马背走到那年轻人身边,沉声道:“别哭了!说,怎么回事?!”
徐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抬头看着李长安抽噎道:“军爷,出事了!我们南下的半道上被凉城城卫司的卫队给堵截了!”
李长安闻言暗道糟糕,真他娘的是怕什么来什么,果然是出事了!见那徐青还在哭,李长安有一瞬的暴躁火气
压不住,踢了他一脚骂道:“别哭了,哭什么哭?!快说具体怎么回事!”
徐青闻言又一抽一抽的开始说发生了什么。
话说,南云镇一群百姓从凉城换了几车皮货药材之后出了凉城南门一路南下。
平常时候只要边地不开战,一般来说这送货是不会有太大问题的。草原上横行的马匪虽说在靠近两国边境之地尤其多,但是只要这些行商之人手里有北境边城城税司的官凭,基本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所以一行人刚出城之后走得其实并不算太着急。
大概往南走了大概有二三十里路之后,领头的徐老头突然把大家召集到一起,说是感觉不大对。
刚开始大伙都没太把徐老头的话放在心上,来北地做生意,只要手里有突勒的官凭,马匪们基本都不会拦人,这是大家伙心里有数的老规矩。虽说南朝边军不认突勒的官凭,但是看见他们这些做买卖的行商基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中门门道道的多得很但总之还是比较太平的。既然如此,怎么会有事?
徐老头看大家都不上心,顿时有些急了,一向好脾气的老头都开始骂人了!年轻人们很少见老头如此,这是真急了,所有人这才认真起来。
老头见大家都上心了才嘱咐他们,这一路上怕是不太平,如若有变,保命要紧!
徐青抹了把眼泪,然后又开始哭道:“我们本以为只是四叔太紧张了才这么说的,可没想到又往南走了几里地就出事了!”。
一行人拉着几车货物往南走了半日都没什么动静,又都开始觉得是徐老头太紧张了,连徐老头自己都觉得可能确实是他多心了。可没想到就在半日前,他们还在赶路突然就听见北边马蹄声大作,还夹杂着北地人独有的马上呼喝,吱吱哇哇的老远就听的清楚。
徐老头他们闻声回头就看见那些北边飞奔追过来的北境人甲胄齐全,旗帜招展,正是凉城城卫司的城主卫队,而且看那些人的奔行方向很明显就是奔着他们来的,这时候要是不明白真出事了才奇怪了。
徐老头真的,说对了。
在北境,做生意有官凭则无忧这话其实没错,但是还有个更早就流传下来的规矩,就是在北境,突勒人想不把南朝人当人的时候也是真不当人。
只不过许多年了,打仗的时候是真玩命,但是做生意尝到甜头的北朝人也会学着讲一讲从商的诚信,肆意杀人的事已经许久都没怎么发生过了。可如今那些追兵一看就是不怀好意杀气腾腾的,南云镇的这些百姓一眼就知道这时候确实是到了保命要紧的时候了。
徐老头大吼着让大家四散奔逃,那些年轻人也确实听从了,只可惜两条腿的人终究跑不过四条腿的马,大部分人还是被堵截回去了。
这个拦路的年轻人徐青算是比较幸运,得天之幸逃过了一劫。本想着是要往南跑去向边军求救的,没想到半路碰上了没找到人掉头北上的李长安。
李长安大致了解了是怎么一回事,果然跟他之前担心的一样。看着那个年岁不大哭哭啼啼叫徐青的年轻人,面色有些凝重,问道:“你们那些被拦住的人怎么样了?”
“我偷偷反回去看过了,他们有些被带回凉城了……”
“有些?”李长安蹙了蹙眉头,问道。
“还有些被杀了……”徐青自打刚开始坐在路边哭,到现在眼泪就没停过,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糊了一脸。
“徐老头和他侄女呢?”
“被带去凉城了。”
话到此处两人就都没再说什么,徐青从坐着变成了蹲着,还是抽抽噎噎的;李长安静静的看着徐青,也没说话,面色阴翳。
场面沉凝了大概盏茶的功夫。李长安吐出一口浊气,看着徐青道:“我去凉城救人。”
徐青豁然抬头,急声道:“我也去!”
李长安摇了摇头:“不行,你现在往南跑。”说着把手中的缰绳递给徐青,继续道:“你骑我的马去,到云中找一个叫老梁的伍长,云中军有很多人都认识他。见到人之后你就说是一个叫李玄的让你去的,他看见战马自会信你。”
徐青还要说什么,被李长安摆手制止:“听着,能不能救下你的同乡和我,就看你跑的够不够快,能不能搬来救兵了。”
李长安徒步再到凉城的时候已经又过了半日,百多里的路程对于一个三境巅峰的武夫来说,不算远但也不近。
李长安在凉城南门之外停下了脚步。
再过一两个时辰太阳才会落山,可此时的城门口却空无一人。平日里靠着城门口拦路来往行人发财的那些个城门卫早已不知所踪。
看着虽然空无一人但是大开的城门以及城门背后并不太长的甬道,李长安皱了皱眉头,这道墙背后那场架无论如何是非打不可了。可看这架势,铺排这个场面的那位好像架子可也不小了。
李长安咧嘴笑了笑,但眼中并无温度,打就打嘛,练武不就是为了打架的吗?卷起袖口,解下原本为了方便赶路背在背上的横刀重新挎在腰间,拉了拉背在身上的包裹与那柄横刀一左一右挂在身侧,这才缓缓往城中走去。
凉城内的行商和做生意的百姓许是都知道今日城中有事要发生,街道上空空荡荡也没什么人。李长安一路逛荡穿过街道就到了城中心的城主府正门所在的大街上。
此时这条街上跟城中的其他地方都不一样,满满当当人不少,扎堆的全是城卫司的卫队。层层叠叠的一堆人背后,城主府大门的台阶之上摆着一张南朝所谓的太师椅,一身白袍的一个年轻人好整以暇坐在椅子上,一晃一晃的很是悠闲,还学着南朝贵公子的做派右手摇着一把折扇扇着轻风。
那年轻人虽说悠闲,不过眼神倒是一直都没离开过街口的方向,此时看着街口出现的南朝人,原本略显不耐的面色蓦然间挂上一抹笑容,右手握着手中折扇轻轻磕在左手掌心合在手中。年轻人长身而起,看着街口的出现的南朝人朗笑道:“朋友,要见你一面可是真不易啊。”
李长安见那年轻人这个做派,没来由的笑了笑,面带嘲讽:“朋友?”
那年轻人闻言愣了愣,提着折扇磕了磕脑门,一脸疑惑:“我用错词了?朋友这词不是这么用的?”
李长安也不想跟他废话,盯着被一圈圈围在人群中的年轻人沉声道:“废话就不必多说了,我不是来跟你闲聊的。那些百姓想必是你抓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来见你?现在你见到了,他们都是些小老百姓,来你们北境也不过是为了做点生意糊口而已,没必要掺和进来。至于已经被你杀了的那些,就算到接下来要打的这场架里吧。”
那年轻人闻言扬了扬手中的那把折扇:“唉,先不急。朋友有缘相聚,这还不认识呢。在下是这凉城少城主,我叫莫桑。”说完又看着李长安:“阁下不报一报名号?”
李长安眉头紧皱有些不耐:“打个架哪来这么多废话?你们北朝人这么墨迹的?”
莫桑闻言还是笑:“江湖高手切磋都是要自报名号的,这是礼数。你们端岳人不是最讲礼数的吗?”
李长安闻言侧抬头瞥了眼莫桑:“云中,李玄。”
“这就对了嘛。”莫桑笑着道:“接下来再说你说的那些……哦,你们南朝的百姓。”说着他抬手抽出身侧侍卫的弯刀又在另一侧侍卫持在手中的一块盾牌上敲了敲。
几声脆响之后,李长安就看见城主府的院墙之内竖起了几根桅杆,每根桅杆顶端是一个木制栅栏的框子,每个框子里……都是一颗人头!徐老头也赫然就在其中,双目怒睁,两眼血泪,死不瞑目!
李长安在那些桅杆竖起瞬间,嗡的一声只觉得整个脑仁都在抖,整张脸火辣辣烧的发疼!看着那被高高挂在空中的百姓首级,李长安几乎被内心的愤怒和愧疚淹没!
这些个南云镇的小老百姓前几天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容在眼前一幕幕闪过,若不是当初在那云中城外的碰上他李长安,若不是前些天在这凉城中为了救他这么个不起眼的云中边卒而蹚进这滩浑水,这些个南云镇来的普通百姓想来此时应该都快回到南朝了,也许还在高兴这一趟挣了不少银子够一家老小宽宽裕裕过几个月的好日子了,说不得有那么几个年轻小伙子还在盘算攒的银子够不够将那心心念念的好姑娘求娶回家过好日子……
可如今……
李长安面色狰狞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你该死!”
莫桑歪着头饶有兴致的看着李长安极其难看的脸色,闻言摇了摇头:“李兄,此话可不公道,这些人在你们端岳叫……哦对了,叫百姓。”他一边说着话面容突然一冷,张开双臂左右晃了晃:“但在我大突勒汗国不是!”
此言一出,莫桑面上表情突然就泛出一股妖异,狞笑道:“城外死的那些,本少把他们叫做流寇;至于这些……”他折扇指了指城主府内:“老子管他们叫细作!”
李长安觉已经不想听他废话了,右手我在腰间横刀的刀柄之上,身形微微压低摆出弓步,下一刻就是拔刀杀人!
那莫桑见状拍了拍脑门,踮起脚伸着脖子看着李长安道:“李兄息怒,李兄息怒!你瞧我这记性!我没全杀,还留了个来着,还是个姑娘呢!啧啧啧,嫩得不得了哟!”
李长安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脑子里最后那点清明瞬间就被吞了,一干二净!那柄自打进了云中就基本再未离身的横刀在一声激昂清越的脆鸣声中出鞘,刀光一闪斜斜划出一道圆弧,刀锋朝后,刀尖戳地!
再抬起头的李长安已是双眸充血一片赤红,死死盯着远处的莫桑,抬步开始拖刀而行,往那城主府大门处走过去,脚下的步子越走越快,暴喝一声:“杂碎,老子要让你陪葬!”
莫桑本意就是想刺激那个南朝的边卒,这位少城主虽然从小到大在凉城我行我素无法无天,但到底也不算全是个草包,知道发了狠一心杀人的武夫不好对付,所以让他失了心智才有破绽可寻。
只是此刻看着李长安那双一片赤红盯着自己的眼神,莫桑没来由后背有些发凉,这种感觉像是被草原上食肉的秃鹫盯上了一般。这位少城主眯眼看着远处拖刀已经开始跑起来的李长安,冷声道:“李玄,本少主不光听说了你是个三境巅峰将破四境的武夫,同样还听说了你们修行之人的杀力巨大!所以今日我特意将这凉城卫队全部都召集到了此处!想杀本少主?可以!得看你本事够不够大,能不能杀得完我这三百卫队!”说完之后,便往后退了退坐在了那张太师椅上,翘起二郎腿透过面前人影绰绰之间的缝隙看着远处那道奔行而来、越来越快的身影。
太师椅一晃又一晃。
李长安听着远处那什么狗屁少城主喋喋不休的聒噪,默默无言。
杀不杀得了,也得试过了才知道。
……
长街的另一头,是两人骑马停驻在拐角的另一侧,自长街上是看不到的。
一人骑在马上,伸长脖子越过墙角,隐隐能看到些城主府前那一排排严阵以待的城卫司军卒的背影;另一人蹲在马背上,双手笼袖,闭目养神,老神在在。
此二人正是带着一众甲士来这凉城议事的薛宗翰和他爹给他找来的护卫贺兰赭。只是先前与二人一道入城的那一众甲士不知何故不见踪影。
之前在城主府议事毕,参与议事的那些永嘉遗民皆负气而走,白衣女子也在出了城主府后便没了踪迹,而这位薛千将则是在议事结束之后又在议事堂盘桓片刻才领军出城,又在半道上与贺兰赭两人撇下麾下悄悄回了凉城,专门跑来看这一趟热闹。
长街不短,站在街角的薛宗翰对于城主府门前那两个年轻人你来我往的互相递话听得都不大清楚,时不时的还要靠着旁边的贺兰赭解说一二。
对于体内一半血脉来自端岳的薛宗翰而言,对于南朝的印象其实并不好,他一直敬重崇拜的父亲就是被那些南朝人追杀追得无处可去才被迫来了这北地!一个如此不敬大才的短视之国能有多大的能耐,皆是区区愚人!
这就是薛宗翰一直以来对于南朝人的观感,连带着那些其实也已经不算南朝人的永嘉遗民也一并看不到眼里,好感自是更不必说了。
这也是为何之前在城主府议事之时,薛千将从进议事堂的门开始就嚣张跋扈眼高于顶,到议事结束仍旧如此的原因之一。
……
城主府前列阵的城卫司军卒一个个嘴角紧绷,面色冷肃,身形微微压低,一脚后撤弓步发力,整个身体靠在巨盾之上,手中长枪搭在盾顶之间衔接的凹槽内,阵势严整,攻守兼备,远远看着一派铜墙铁壁。
在凉城,城卫司不是没有遇上过闹事的武夫。要对付这种人,普通的军卒想要靠个人的力量与之放对基本都是妄想,结阵应敌才是最好的办法。所以这些经验还算丰富的城卫司军卒不必犹豫便自然结成盾阵,对面此人奔行而来蓄的这道力先得靠阵势接下来才能谈后面的围杀亦或是擒拿。
李长安拖刀奔行,长刀刀尖拖曳在地面上火星四溅划出一道逐渐加深的凹槽,一路上尘土滚滚如龙,在距离那城卫司迎面列阵的军卒还有不到十步之时脚下猛然发力,借着一路前冲蓄力高高跃起,单手提刀画弧上挑再改双手握住刀柄一劈而下,势大力沉!对于那些迎面直刺而来的长枪似是视而不见一般,远远看起来像是撞到犹如刺猬一般林立的枪尖之上。
李长安手中横刀一刀劈在向上斜刺迎面而来的长枪枪锋之上,那原本光滑锋利的枪头就如纸糊一般应声被劈成两半,还在空中的李长安微微低头让过虽被劈成左右两半仍架在空中的枪头,手中横刀顺着枪杆继续往下劈去。枪不顶事,那被顶在前面的盾牌也不顶事,刀锋一劈到底连人带盾一分为二。
鲜血横飞间,喷了周围人一脸又一身。
这场架从一开头就是血腥之极!
城卫司的北朝军卒也着实算是见惯了风雨,虽有同袍被那南朝武夫一刀两断,但其余人仍旧是面无表情。都是草原汉子,鲜血横飞更是激出了这些人的凶性,面对不可力敌的武夫并无一人后退。原本卡在盾牌顶上凹槽之中用以防御的长枪纷纷抽回,然后再朝同一个位置狠狠扎了过去!
李长安在劈开了一块盾牌之后立即提刀横斩,但也堪堪再砍死一人之后便被迎面而来的如林长枪逼退,只得后跃到几丈之外。
那第一排盾阵上被砍出来的缺口后面的两名军卒各自抬着大盾同时跨前一步,越过自家已然阵亡的同袍,手中的大盾重重砸在地上与其他盾牌接在一起再一次堵上了李长安砍出来的缺口。
李长安后跳站定之后双眼微眯看着那些军卒训练有素的动作,也没料到这王八壳子要比原先预想的要更硬。
年轻人抬眸又看了眼人群后的城主府大门,那杂碎躲在人群后面不见了踪影,但是无论如何他今日都必须得死!
先前那一波交锋虽然砍死了两个人,但是憋在心口的那一口火半点都没消下去,反倒是越烧越旺,烧得他觉得心肝脾肺到处都火辣辣的发疼,双眼就更红了!
既然你依仗的是王八壳子够硬,那就试试这壳子到底能硬到什么地步!
李长安跳回此处的时候已经复归一手提刀,另一只手在此时缓缓拉住挂在身侧的包裹,然后伸手在其中摸索片刻,掏出了一张丹书符箓。
在这张符箓初初被掏出包裹的一瞬,对面那一排排严阵以待的突勒士卒便隐隐觉得原本风平浪静的长街之上开始有微风缓缓吹起,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总之感觉不太好就是了。
李长安将手中横刀横于身前,再将那符箓轻轻从刀锋上抹过,待得抹过刀尖之处时那符箓便自行燃烧成了灰烬随风飘散,而那横刀之上则是骤然亮起一抹天蓝色的清辉,即便是在日光明媚的大白天里仍旧熠熠生辉耀人眼目。
那些突勒军卒见着这一番动作之后都有些惊讶,而在看到对面那年轻人一双半藏在横刀刀锋后的眼眸时则是微微开始有些骚乱了,因为李长安此时的眼眸不再是中原人惯常的黑色或者棕色的瞳孔,而是一片赤红色。这绝不是双眼充血能达到的地步,一双眼瞳直接成了纯粹的赤红色,再加上手中横刀又是与眼瞳截然相反的天蓝色清辉,如此突兀的反差显得李长安整个人都有些妖异。
一脸妖异的李长安对于对面那些军卒如见恶鬼般的骚乱不以为意,扭着手腕甩了甩手中横刀画了个圆弧,那清辉便在空中留下了个蓝色圆圈如火焰燃烧一般令周遭的空气都有些扭曲,片刻后才缓缓消散。
李长安看着那蓝色圆弧缓缓消散之后才转头看了看对面的盾阵,扭了扭脖子,妖异的脸上露出一抹狞笑,很是瘆人。对面的突勒军卒则在这个面容威慑之下骚乱更甚了些,甚至连阵型都露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破绽。
对于未知之事心怀恐惧乃是人之常情,这些突勒士卒在这边地见过闹事的武夫,练气士也有,神修自然也有,但是可不曾见过如这般不光会一种手段的修士,而且还如此的妖异骇人。
前面的骚乱自然引起了城主府门外台阶上那位躺在太师椅上的少城主的关注。起身看到李长安的少城主莫桑内心也不可免的慌乱了一瞬,只得稳了稳心神之后才大喝道:“都别慌!不过就是会些装神弄鬼的符箓手段,与那些练气士没差多少,杀了他本少重重有赏!”
……
长街尽头,薛宗翰踩着马镫站直了伸长脖子看了好半刻才略略看清了场上的态势,本想问问护卫贺兰赭的看法,只是一转头便见到这位原本蹲在马背上闭幕养神的高手竟是已经睁开了双目直直盯着远处城主府门前那一人对阵三百甲士的年轻身影,面色更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薛宗翰从未见过这位有过如此反应,不免心中凛了凛,轻声问道:“贺兰,这一手很厉害?为何本将从未听说过武夫还会用符箓的?”
贺兰赭仍旧一瞬不瞬盯着那个一步步往三百甲士近前走去的年轻身影,缓缓摇了摇头道:“厉不厉害的不好说,那符箓也未必是他画的,只要能用出来便可,但是……”说着面带思索间并未直接继续说下去。
“什么?”薛宗翰反倒被这说了一半的话题勾起了兴趣,追问道。
“这小子身上这一连串的变故,似乎不太像是仅凭一张符箓能引出来的……但也可能是因这符箓极其高明也有可能。”说话间贺兰赭缓缓也镇定了下来,不似先前那般惊讶,此时又摸着下巴,嘴角微微翘了翘,笑道:“一个边卒有这种手段,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一步步走近突勒三百军卒的李长安并不知道此刻自己身上的变故正被街角的二人看在眼中,不过即便知道了可能也未必在乎,他就只是拖着刀一步步走过去,每一步都踩得很匀称,不紧不慢不长不短。
长街之上先前隐隐刮起来的微风此时已经不仅仅是错觉了,从四面八方皆有清风汇聚而来最终都汇聚在那柄被拖在地上缓缓前行的横刀之上,刀锋上的蓝色清辉则在一股股清风汇聚之下越来越盛,近乎凝如实质。
这一切的变化皆在几步之间就完成了,几丈距离终归有限,李长安终于还是走到了那些此时已明显退无可退的突勒士卒近前,然后抬手就是一刀上撩,自下而上往那横亘在前的盾牌上斩了过去。
空中清晰可见一道半月一般的弧形清辉刀气如犁地一般从李长安脚下往前飞了过去。那清辉所过之处,地面上留下一道尺许宽的深槽,黑黢黢的也不知有多深?至于挡在面前的突勒军卒,两侧的尚且还好,刀气一线上的基本都是分尸的下场!而那一道弧形清辉则是在冲破了突勒军卒的阵型之后又往前划出几十步之后才缓缓消散。
场面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城卫司在平日里操练不辍,战力不弱也不是空话,先前一番进退有度的交手便是明证!可到底所谓守城实为挣钱的城卫司还是缺了些正规上过战场的军旅该有的亡命杀气!李长安这一刀下去,被杀之人当场身亡自不待言,而四周没死的军卒见到如此血腥可怖的场景却都是脸色一白。
往日里那些闹事的武夫也好行商之人也罢,碍于突勒汗国凶威赫赫即便闹事也不敢真的就如何不死不休。当年赫顿可汗派人追杀马匪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事迹其实也没过去多久,江湖人即便是在城中气不过要闹事杀人的时候不是没有,可到底没几个下过如此重的死手,最后实在不成被人拿了之后还可以乖乖交钱认栽,不死不休的结局总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出来的。
所以种种原因之下,往日嚣张惯了的城卫司还真就从未见过如此亡命之徒,打一仗死个把人然后教那些闹事的人做人自然相对还算简单,只要不怂最后说不得还能多分几个银钱,但是今日遇见的这个可是正儿八经奔着杀人来的。
比起先前的镇定稳重以及训练有素,此刻的场面在李长安的一刀之下已经开始有些慌乱,阵型更是不复存在。
在李长安的眼中,这些人数众多的所谓城卫司比起前两日在草原上遇到的那个叫慕容青骓的女子武夫手下的那些军卒来还是差了些,那些人见着了他杀人的手段之后不管心中如何至少面上没有一个害怕的,而且还能互相配合给予反击,即便仍不抵用但最后也没有一个怕死,哪怕是眼神慌乱都没有。
眼前这些人刚开始乌龟壳壳还算硬气,可一刀下来却又开始一个个脸色发白的、面露惊骇的、踉跄后退的,比比皆是。
李长安冷笑一声,害怕!老子让你们更害怕!
远远策马停在街角的薛宗翰遥遥看着这边的打斗,摸着下巴嘀咕道:“这些兵崽子不行啊!”然后回头看了眼一旁的贺兰赭,问了句:“贺兰,你看如何?”
贺兰赭又恢复了一副闭着眼老神在在的模样,只是摇了摇头,说了句:“确实是三境巅峰,且底子极厚,距离四重楼的聚气境也就一线之间了。如此人物,即便没有那符箓手段,慕容青骓那娘们儿带着些累赘又好义气,确实挡不住他。”
薛宗翰闻言又回过头看着远处的打斗笑了笑,想不到一时兴起回来看这场戏还来对了,这就有趣的很。
就在那些结阵应敌的凉城军卒因为诸多同袍被一刀两断陷入些许慌乱之后,李长安狞笑着再次一跃而起直接跳入了人群之中!
措手不及的城卫司军爷们哗啦啦往后一退,倒是给突入敌阵的李长安清出来一圈子空地。年轻人也不废话,朝着那府门的方向前跨两步,右手提刀,左手一把攥住当面的凉城军卒刺过来的长枪枪身,抬腿就一脚踹了过去。那军卒自是毫无招架之力被一脚踹飞出去,又一路翻滚带翻了一串的同袍,原本就不紧实的阵型在这一砸之下更是雪上加霜了。
李长安手中攥着的那杆长枪却并未随着那军卒飞出去,此时还牢牢的被这一脸狰狞的年轻武夫攥在手中。
年轻武夫随手一抛手中长枪,枪头在空中画出半个圆,枪尾则转回到了手中,然后他抬头看了眼周围那一圈北境之人,冷笑一声抡圆了手臂带着长枪在空中横抹一圈,力道之大,那长枪没能转够一圈就枪杆爆碎,枪头更是顺势飞了出去也不知扎透了几人。而李长安身周那一圈军卒则是在这一枪之下人仰马翻。机灵一些的凭着盾牌躲过一劫,不够机灵的就是个身首异处亦或是腰斩的下场。
场中一时间混乱的不得了,自然也被坐在城主府门口的莫桑看在眼中。这场架在打起来之前他觉得自己已经高看了这个叫李玄的南朝的边卒,但是就这么片刻的功夫再看场中就知道他还是太低估了三境武夫的杀力。
而且这个家伙竟然还会武夫蛮力以外的其他手段,更是让他措手不及。
其实先前这些城卫司军卒积累出来的经验是对的。要对付修士,尤其是已经有所成的修炼之人,单靠军卒的个人武力是绝对没有机会的。
普通军卒跟这种人打架,能赢的方法其实不多,靠阵型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之一了,很多时候说不得还能见奇效。
只可惜这一点作为武夫的李长安自然也清楚,先前那如刀气一般的清辉一刀下去就是为了打乱对面的阵型,结果也确如他所料一般无二。这些突勒士卒一旦被打乱了苦练已久的阵型之后战力就掉了不止一个档次了,加上他手中横刀上弥漫的清辉直到此时还没消散,一刀下去就是一道弯月般的清辉收割人命,这些突勒军卒真的就是人仰马翻,溃不成军了。
站在城主府门口原本还想着看戏的少城主莫桑此时面色已然肉眼可见地有些青白了……
在人群中大杀四方的年轻人则有意无意的绕过了城主府正门口台阶上的那位少城主,“好饭不怕晚”这句话是他从长安往云中城的路上在一户农家之中学来的。
自小在京城长大,没太多机会听这些有趣的乡俗俚语,皇城之中那些寺人宫女什么的是没这个胆子敢跟他这位皇子殿下说这些的,剩下的那些人一个个又都讲究他们所谓的规矩教养,自然更加的不会说什么俚语,反倒是出了皇城之后这一路上遇到如此这般的有趣事情不少。这也是这位端岳帝国最大的官家子一路上吃了不少土却仍觉着有趣的很了的原因之一。
凉城城卫司这些军卒最后还是没能挡得住那个南朝过来的边军。三百甲士,足有二百来人遭屠,余下那几十人则是被吓破了但慌不择路四散奔逃,至于在远远站在街角的那位薛千将玩味的眼神注视下,这些逃了的最后能不能真逃了就不得而知了。
此刻还留在这条街上的,远远站在街角的那两位半隐着身形,城主府正门这边看不大全,这边的两方人马也没闲心顾及那些,自然都没有发现。
剩下的就是还站在城主府台阶上的莫桑少城主和左右哆哆嗦嗦的两名护卫,站在台阶下面色妖异的李长安,以及那丢了一地的残肢断臂和死得不能再死的二百来具城卫司甲士的尸身。
李长安环视了一圈四周死在他刀下的那些甲士,这才抬头看着台阶之上的那位少城主,同时一手整了整拼杀过程中被甩的有些散乱变形的包裹,另一只手握着横刀随手挽了个花,刀身上的蓝色清辉便随着这个动作缓缓消散,回复清亮的刀光,滴血不沾。
“现在还觉得老子杀不了你?”李长安似笑非笑的盯着那位少城主问了句。
那莫桑也是条汉子,心知自己必是无能幸免之后反倒坦然了,闻言只是笑了笑坐在了面前的台阶之上,并未再管那张还在摇晃的太师椅,看着李长安道:“抓人、杀人的命令是我下的,可否让我这左右两名侍卫离开?”
“你觉得呢?”李长安闻言笑了笑,反问了一句。
莫桑有些无奈的轻笑了笑,看着台阶下躺了一地的尸首,缓缓道:“在你踏上这条街之前,我一直觉得我足够高估你了,可惜……”
李长安并未答话,自这位少城主开始说话之后就只是面无表情看着他。
“你绝对不会只是个简单的戍边的军卒。”莫桑收回看着那些甲士尸首的目光,坐在台阶上平视着李长安问了句:“可否告知,阁下的真实身份?”
李长安摇了摇头,问道:“有什么意义吗?”
莫桑闻言愣了愣,突然笑了:“确实没什么意义了。”
李长安提着刀缓步上前,往台阶上走过来。莫桑身侧那两名侍卫也确实是忠心护主之人,只可惜三百人做不到的事情,两个人更不可能做得到。
看着跟着自己也有很多日子的两名护卫就这么倒下,莫桑眼角微不可见的抖了抖,但并未开口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所谓的南朝边卒走近台阶,一步步拾阶而上,缓缓停在他身前。
李长安此时已是低着头看着还坐在台阶上的莫桑,道:“我现在有两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
“那个姑娘呢?”李长安冷冷地盯着坐在台阶上面色平静的所谓少城主。
莫桑闻言摇了摇头道:“先前说的话只不过是为了激怒你罢了,那姑娘在被我发现是个女儿身的那一瞬间就咬舌了。”说着又叹了口气,道:“我从未想到过,你们南朝女人也能如此豪气……对,就是豪气!”
李长安闻言之后眼中戾气几不可见的轻了些,但仍旧黑沉沉的,盯着陷入某种思索的莫桑继续问道:“第二个问题,你在下令杀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之时难道不觉得羞愧?”
说这话的时候,手中横刀已然架在了这位凉城少城主的颈间。
莫桑被这个问题问得有些愣神,抬头奇怪的看了一眼李长安,轻笑着摇了摇头:“阁下,我是个突勒人。那些人先前保下了你这么一个高手,在我的眼里他们就不是无辜的。”
李长安闻言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就只能冷冷说了句:“他们保下我,那你就必须死!”
莫桑笑了笑,闭上了眼:“理当如此。”
就在李长安一刀砍下凉城少城主那颗项上人头的瞬间,一道身影从长街的一角一掠而过,只在呼吸之间便到了李长安的身后,但不知有心还是无意,速度不慢的来人还是慢了一点点并未能救下莫桑。
那身影从长掠而来,到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朝着李长安背上拍过去,整个过程都悄无声息半点声音也没有。
李长安被一掌拍在后心处直直的飞了出去,在半空中就喷出一口鲜血来。此时无暇他顾,他只能强忍不适在空中变换方向,双腿微蹲落地反手握刀插在地砖之中,连人带刀又往后滑出去几步远,直到踩在城主府大门的门槛之上才堪堪卸掉力道。
李长安一手持刀拄地,抬起左手手背狠狠抹了抹嘴角的鲜血,抬头看着站在台阶上的那道身影,冷冷说了句:“你倒是会选时机!”
贺兰赭微微笑了笑,答了句:“你也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