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城城主府。
那白衣女子坐在首位之上看着堂下两伙人之间争的热火朝天,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那薛宗翰一人匹敌了一伙人。
这些与薛宗翰争执的人都是那所谓的永嘉遗民中人,争执的问题中心则是围绕着一个立场的问题。突勒名义上的小汗王钦赞和左贤王阿古纳斯的王位之争,不可避免将突勒举国上下极多位高权重之人都扯入了这个注定要染血的旋涡之中。
自古以来,争储夺嫡抢王座这种事到最后都是免不了的一场血雨腥风,皇家之人抢的是个那个万万人之上的位子,为臣的则抢的是一个从龙之功再借此换一趟锦绣前程福泽后辈子孙。
话虽如此,可国之重器毕竟不是市井稚童之间的过家家,不管是坐在赌桌上对赌的还是站在赌桌边跟着下注的,只要赌输了那都是要拿命来抵的,这就不由得人不慎重,而此刻在城主府议事堂里的这两伙人争的,就是这注要如何下?
在突勒的南朝遗民在这场夺嫡之争中也分成了两派,此刻在凉城城主府里的这些人全是支持钦赞特勤登上王位的,但是对于如何出力以及事成之后如何拿自己的那份收成,则成了各说各话。
许坪山为首的这一伙人有他们详尽的计划来配合突勒高位上支持小汗王钦赞的那些人,至于收成则是主张平分。
这位永嘉遗民的许氏家主的亲兄弟,许家位高权重的许二爷此刻额头的青筋还在一跳一跳的,先前他之所以说薛家欺人太甚就是因为老神在在的薛宗翰在这场议事之中从头到尾就一句话:薛氏不插手,收成占一半。
争执了都快两个时辰了,薛宗翰从头到尾笑眯眯插科打诨的话说了一箩筐,可有关正事的就这一句话,多余的却是一句都没有。
许坪山气得跳脚都快忍不住要动手了,可偏又不能当真动手打人,且不说会不会冒犯到坐在首位上的那位,单就是坐在那姓薛的旁边那位贺兰赭已经提着那把匕首修指甲都修了两个时辰了!今日这口气注定是出不顺畅的,要是真动手,在场想动手的没一个是那姓贺兰的家伙的对手。
看着坐在堂中的许坪山等人气得额头青筋直跳,可对面的那位薛家贵公子慢条斯理半点不上心的做派,首位上那位白衣女子轻轻将端在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杯底磕着桌面发出一声轻响,堂中嘈杂的争吵声也在这一声轻响之中渐渐安静下来。
那白衣女子等众人都收声之后才淡声道:“各位商量的时间已经不算短了,既然诸位争不出个结论那再如此僵持也总归无济于事不是个办法。奴家还有事便不陪诸位闲聊了,之后自会将各位的说法都带回去禀呈我家主人。至于最终如何做法,我家主人自会决断。各位……意下如何?”
堂下众人互相对望一眼,也确实没什么别的好办法,只得如此了。各自起身行礼,道:“全凭大人决断!”
说话间,许坪山复又瞪了眼薛宗翰,而这位薛家公子爷则依旧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滚刀肉做派!
那白衣女子见众人都无异议也就不再多说,起身往外走去,行至大堂门口处时停下了脚步,看着门外院墙的墙头,又缓缓道:“薛小公子,今日议事最终结果如何,自有我家主人评断,后续也自会通知各家。恕阿施多说一句,有些事择得太清楚,就莫要怨怼别人在有些时候也把你择出去。这是奴家自己的想法,不是我家主人的意思。言尽于此,咱们后会有期。”
原来这白衣女子就是突勒有名的美人,右贤王阿史那云的帐内近侍,白衣阿施。
薛宗翰听着门口那位贤王近侍暗含警告的言语,面上半点惧色也无,只是伸展双臂抖了抖本不存在的大袖,一身甲胄拱手作揖行了个儒家礼节,笑道:“此行有劳姑娘了,姑娘的指点末将也会一五一十转达给家父,先代家父谢过。”
门口的白衣女子闻言不再说什么,抬步出门,再出府门,缓缓离开。
许坪山见那位女子离开,转头看了眼面带微笑看着门外的薛宗翰,眼中怒火已是半点也无,也是轻笑一声道:“薛公子,在下还有事不便多留,这就告辞了,请代我向令尊问好。”
薛宗翰还是笑着拱了拱手,“许世叔一路顺风。”
许坪山同来那些人自然也不再多留,有些是冷哼一声直接拂袖转身离开,有些则是装模作样打个招呼然后再离开,反正都不像许坪山那般诚心告辞就是了。
待到堂中只剩下薛宗翰二人以及城主格勒图时,一直低着头摆弄匕首的贺兰赭这才微微抬了抬眼皮看了眼走在院中准备出门的那些个背影,冷笑了声:“一群废物,还不如一个女人。”
废物指谁、女人又指谁自然不言而喻,至于这话会不会传到不该传到的人的耳朵里……反正贺兰赭也没怎么把还站在厅堂门口的格勒图当个人物。
薛宗翰听着贺兰赭的那句话只是笑笑,转头看着门口那位眼观鼻鼻观心、微阖双眼的城主大人倒是觉得有趣,此人倒是个妙人,一个小小的城主,察言观色看风向的本事高出那些所谓的豪门大族里出来的读书人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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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安和慕容青骓的较量,只在几名突勒军卒的旁观之下便开始了。那慕容青骓也不全是个莽夫,看了眼李长安那柄一番兵器交击、砍断了几把兵刃之后却连个细小的豁口都没有的横刀之后,就将自己那把大刀收归入鞘扔给了身后观战的部下。
毕竟先前说好了是公平一战,李长安见此也不好继续拿着兵刃跟人对阵,不管是武夫意气亦或是为人脸面,都还是要守一守,同样的刀归入鞘斜插在身后不远处的地上。
两人双双抱拳遥遥致意,再拉开拳架,都没有什么所谓的起手式,区别只在双手之上。那慕容青骓双手皆拳,一前一后;而李长安则是一手为掌一手握拳,一前一后。架势搭起的瞬间,两人都在心中默数,又几乎在同一时间脚下发力向对方冲过去,脚掌在地上踩出一道深槽,石屑尘土纷飞。
曾有好事之人给天下的修行者打架排出了个先后,这其中谁高谁低靠的不是杀力大小,也不是招式狠辣,而是谁与谁打架更好看。
这个排了名的榜单出来之后,真正的大人物们自然是懒得搭理,但是江湖里更多的还是趴在地上热热闹闹的这些在大人物们眼里连个强些的蝼蚁都算不上的江湖混子,高手们都在天上飞,有几个稀罕在地上爬的?在地上爬的江湖混子们倒是觉得那榜单有趣,也都觉得有理,反驳者更是寥寥。
自此便有了个江湖共识,打架最好看的要数那各门各派里风采绝伦的大小剑仙们,境界高的一手飞剑千里之外取人首级,境界低的一手上乘剑术也能耍出个漂亮至极的评价,若是这两样都没有就别好意思说自己是那剑修了;
打架次好看的是那手段五花八门的练气士,一手在寻常百姓看来像极了神迹的练气手法在打架的时候摆出来,且不论这战力高低,只说那花里胡哨的劲头,说不好看是昧良心;
神修出手大多时候都没什么动静,但是这种没个声响的动手有时候最让人头疼,寻常百姓眼里这种事比那练气士的手段更像神迹,但是修行之人都知道与这种人对敌最好的办法就是快,快到不给对面的神修施展的机会,倘若出手慢了被对方算计上,那就只会更头疼;
而武夫打架,说看着像蛮牛顶杠倒是差不多一场架下来不是鼻青就是脸肿。这也是为何修行之人只要有的选就都不愿意选练武一途的原因之一,而练气、炼神两途高阶的修行之人更是学那读书人把“武夫粗鄙”四个字挂在嘴上。
但正如道家所说的天道有常,天下的修行路数真要说起来也没有什么太过于明显的高低之分,被视为粗鄙的武夫手段自有其可取之处,同境之中一旦被武夫近身的其他两途修行之人基本都没什么机会说出粗鄙两个字就得被打趴下。
所以江湖上的另一个共识是,求神拜佛做什么都好,保佑打架不要被武夫近身。
此刻李长安和慕容青骓两人之间的较量就是武夫打架惯用的拳拳到肉,好在两人都是武夫,能打自然也得能扛。对阵之人拳拳到肉皆无表情,倒是站在场外观战的那些突勒正卒一个个脸皮直抽。
以前就知道慕容青骓是个打架狂猛蛮不讲理的凶狠武夫,今日亲眼得见与人放对,对方还同样是个武夫,这凶狠之名得他娘的翻着翻往上跳。对于好战闻名的突勒人来讲,反倒是这种架打得看着舒爽,要那花里胡哨的花样百出作甚,带劲就对了!
慕容青骓一拳直捣李长安的胸口,换个境界不够的这一拳下去心脏非得停跳了不可,李长安虽然到了三重楼的顶峰,挨上这么一拳也不好受!不过这位小爷也是个狠人,胸口挨一拳不能白挨,硬是拼着一股子硬气,挨了一拳的瞬间右手同样握拳,拇指曲起拳心朝下,一拳砸在慕容青骓的太阳穴上。然后就是谁也不吃亏,双双被对方放倒在地。
李长安后背着地的瞬间借着力道往后一翻跳出去好几步才堪堪卸了一拳力道,单膝半跪在地上,右手拄着地面,一口鲜血直冲喉间硬生生被他咬牙忍住没有喷出来,但是嘴角还是忍不住溢出来些许;对面的慕容青骓同样好不到哪里,左边太阳穴挨了一拳被砸了个侧翻,同样是靠着一手撑在地上才没有被砸出来个以头抢地,借着力道飘出去几步止住身形,这一拳下来砸得他眼前都有些发黑,晃了晃脑袋也没缓过劲来。
李长安抬起左手,手背抹了把嘴角溢出来的鲜血,看着对面的慕容青骓,面色沉重。
本事高低,一试便知。如果说李长安是爬上三重楼的顶峰把脑袋搁在了四重楼,那这慕容青骓就是半截身子都在四重楼里了,两人都是破境在即,而且这姓慕容的明显更近一些。李长安之所以拳拳到肉打了半天不落下风,还是因为他压境压得久底子厚实的缘故。
两人打了许久之后仍分不出身负,倒是各自身上的伤越来越重了。除此之外,李长安慢慢地发现了些别的东西,就是这个魁梧似张从武的家伙有些古怪。
先前此人一拳砸在李长安的心口砸得他一口血涌上喉间,可是李长安从没有一拳或一脚能够碰上他的胸前,这家伙竟是宁可拿着脑袋或者是脖颈这些更脆弱的地方来承受重击!
李长安刚开始是无意识的,后来打了一会儿之后就有些回过味来了,这家伙……
又是你来我往的几十招之后,慕容青骓一脚踹在李长安的胸腹之间,这一脚可是半点都不轻,李长安几乎在瞬间就止不住那股极为霸道的冲劲要被踹飞出去。被逼无奈之下的李长安压下再次涌上喉间的鲜血,左手顺势拉住慕容青骓脚踝,一扯之下那股冲劲被抵消的同时两人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到几乎要撞在一起!
这就是机会了,李长安右手握拳迎着慕容青骓胸前就是一记冲拳!
慕容青骓此刻避无可避,两人之间距离过近了些,也是在被逼无奈之下选择了双腿微弯拉低身形,李长安那冲着他胸前去的一拳就再一次意料之中的落在了脸侧……
这个结果在李长安的意料之中,他就是奔着这一刻来的!在拳锋直抵慕容青骓脸侧的瞬间变拳为掌,一把往慕容脸上那块面巾上扯去。
慕容青骓没有料到这个南朝人拼着挨了一脚的代价,目的竟然就是为了扯下他脸上的面巾,眼神有些错愕和些许惊慌,但已经来不及了,面巾无可避免被李长安扯了下来。
两人在对视那一瞬间表情各异,李长安虽然早有猜测但还是有些恍惚,这家伙……真的是个女的?慕容青骓则是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之后整张脸都沉了下来。
“你是个女的?!”李长安有些错愕的看着对面那张脸,不算好看,但也不算难看,这个姓慕容的女人唯一和女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块头太大了……
“是又如何?”姓慕容的女人有些微的恼羞成怒。
李长安连摆双手道:“不打了不打了,你竟然是个女人!”
慕容青骓闻言双眼微眯,咬着牙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看不起女人?”
李长安这时已经回过神来了,只是摆了摆手,淡淡道:“你想多了,只不过跟女人打架太不爽利,出拳有碍不得劲。”
“我是来杀你的。”慕容青骓缓缓道。
“差不多就得了啊。”李长安撇了撇嘴,“别说的你一定能杀了我一样。”说着抬头看了眼慕容青骓身后那些突勒士卒,道:“你真想杀我就得考虑考虑,你身后这些你带出来的自家兄弟能回去几个?”
慕容青骓闻言也有些犹豫,先前低估了这个南朝来的边军,要杀他确实勉强。虽然有些压箱底的东西还没掏出来,但是对方想来也没尽全力。
李长安看的清慕容青骓面上的表情,心中满意,继续道:“你来堵我,无非就是不想让我北上而已。我杀不掉你自然也就不会再去了,你我各退一步,如何?”
慕容青骓闻言面色又难看了些,但是并未反驳,思索了片刻之后抬头看着李长安郑重其事道:“你走吧,下次若再见我一定会杀了你!”
“那就下次再说!”李长安闻言笑着摆了摆手,然后转身提起还插在地上的横刀,打了个口哨,战马朝云迈着小碎步来到近前。
李长安伸手拽住马鞍翻身上马,朝着慕容青骓抱拳道:“以前在我们端岳,一直听说你们突勒人嗜杀好战,茹毛饮血!今天遇见你,让我第一次对北境之人有所改观。慕容姑娘,江湖再会!”
慕容青骓面无表情看着李长安打马转身南下。身后的突勒正卒看着场面峰回路转,面色都有些复杂。
互相对视了一眼之后缓缓上前:“大人,是我等拖累了。”
慕容青骓闻言只是摇了摇头,然后回头看了眼那些阵亡了的突勒军卒,道:“收拾一下把兄弟们安葬了,回去吧。”
“可是……大人,咱们就这么回去,那边恐怕不好交代?”这些正卒担心的是他们这些人是接了传信来堵人的,可如今就这么放人回去了,任务并未完成。
慕容青骓闻言皱了皱眉,冷声道:“无妨,传信上是说让我们围杀南朝来的细作,却没说让我们杀的人是个都快到四重楼聚气境的武夫,害咱们折了这么多兄弟!他不找麻烦,老娘还要找他的麻烦呢!如此坑害袍泽,真当我慕容家是好欺负的吗?!”
部下的正卒想了想也对,传信来的那位是有身份的人物,但是面前这位大人背景确实也不差。这些大人物们掰腕子,想来应该也顾及不到他们这些底下人,也就放下心来按照吩咐掩埋同袍尸身,然后跟着慕容青骓打马回营。
……
李长安策马掉头南下的路上,走出去几里地之后确定那个姓慕容的女子武夫并未追上来。这个女子武夫也确实是个人物,重信守诺也是真的,没有趁着他远离了那处战场独自追上来打斗玩儿命。
但是李长安心中并不轻松,这伙人来堵他的时候目的很明确,就是堵他这个从凉城出来北上的端岳边军士卒。要知道他当初出凉城之时可是在城外绕了一大圈才策马北上的,还特意留意了有无人跟踪,即便他自觉已经很是小心可到底还是被盯上了,这就很麻烦了。除此之外……
李长安面色有些凝重,抖了抖手中缰绳,双腿一夹马腹,朝云飞奔南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