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赭笑眯眯望着半跪在门槛前的李长安道:“还是你们先前那个规矩,我先自报个名号。我叫贺兰赭,草原贺兰氏族人。”说着还装模作样拱了拱手,然后才有些可惜的摇了摇头道:“看来阁下手中符箓还不是一两张而已,我自问出手无声却还能被你躲过去。”
李长安冷笑一声:“总不能叫鬼祟小人一掌偷袭拍个半死。”
贺兰赭闻言也不恼,轻笑一声问道:“方才借符箓之力杀人,想来对阁下来说压力不小吧?再用一张符箓不等于是雪上加霜了?一张符一口血,我想知道阁下还能吐几口血?”
他方才那一掌看似是拍在了这个叫李玄的南朝边卒后心上,但其实心里清楚那一掌并未能使上力道。这个年轻人想来是先前借着整了整包袱那个看似随意的动作握了一张符箓在手心之中,防的就是像眼下这种被偷袭的时机。
想到此处,贺兰赭又笑着摇了摇头,果然不是个简单人物。
李长安双眼微眯,语气沉静:“杀你应该够了。”
“当真?”
“你大可试试。”
贺兰赭静静的盯着李长安面上表情看了片刻,笑眯眯摇头:“阁下不必如此唬我,反将对我无用。有大鱼不钓,总不能放任大鱼脱钩逃了不是?”
李长安看着贺兰赭好整以暇的做派又低头看了看那丢了脑袋的莫桑,眼神沉了沉,问道:“这个局其实是你布的。”
贺兰赭闻言挑了挑眉:“何出此言?”
“仅凭莫桑一个凉城少城主的头衔,调不动慕容青骓那样的高手。他爹或许有可能,但是他不行,不然他就不会只能凭借这三百城卫跟我玩儿命。很明显,此时他那位城主爹还有城卫司主将乃至城税司主官都不在这凉城之中。”
“还有呢?”贺兰赭脸上笑眯眯的表情从方才现身之后就从未变过。
“南云镇的这些百姓是在我被慕容青骓堵回头之后才被抓被杀的。这三百城卫司最开始就是被拿来消耗我的……或者说是试探,只不过打起来之后变成了消耗。这也能解释为什么莫桑他爹不在城中,想来是被调虎离山了,否则是没办法利用他儿子的命来试探我的身手的;还有,我一路上都很小心,在遇见慕容青骓之前从未显露过身手。”
“然后呢?”
“然后你出现了。”
“哈哈哈哈哈!”贺兰赭原本只是笑眯眯的看着李长安,在听见他最后一句话之后就大笑起来:“你果然不简单。”
“过奖。”
“所以呢?你猜到了又待如何?”
李长安笑了笑:“自然是试试能不能让你把命留下来。”说着又看了看策马停在远处双手抱臂看戏的薛宗翰,道:“还有他的。”
薛宗翰闻言咧了咧嘴笑了。
贺兰赭则是一敛笑意,双眼微眯道:“那你不妨试试。”
李长安闻言不再废话,再次伸手抓住了挂在身侧的那只包裹。
贺兰赭其实猜对了,符箓一道对于如今的李长安来说确实压力极大,对于正常的武夫来说使用符箓这种练气士才有的手段几乎就是个玩笑话。
符箓一道从来讲究极多,画符用的符纸、朱砂、符笔等等这些物件材质要求极高,画符的时机也有讲究,不是随随便便掏出几张黄纸再拿一支朱砂笔就能说画就画的。材质、时机、画符术缺一不可,否则画出来的符说不得就是毫无益处反倒要命的东西。许多不得其法天赋又不高的修行之人修了一辈子符箓之术到最后一事无成甚至落得个五劳七伤的短命下场的大有人在,所以修士之中符箓一门的高人择徒从来只看天赋不看诚意。
另外,符箓之术基本算是练气士一脉的独门手段,偶尔有些取巧的手段却是要有代价的,且武夫绝不在可取巧一列。
李长安能用得了符箓当然也不是凭借的三境巅峰的武夫手段。那包裹之中一沓厚厚的符纸也自然不是他自己画的,而是从端岳长安城里带出来的。
长安城作为天下首善,其中有符箓一道的高人并不稀奇,皇家供奉之中人才济济也是可以想见的。
说到李长安的武夫境界就得说一说天下武夫划分的所谓九重楼,此九楼之中的前三楼分别是铜皮、铁骨、金筋,是为外练筋骨皮;中三楼是聚气、凝神、武魂,是为内练一口气也是形神兼备的神之所在;后三楼则是拔山、御风、天人,破碎虚空天人之姿。
每三重楼之间都是一道分水岭,过了这条线就是天翻地覆一般的变化,这也是为何自古以来都有人间帝王练武不能破三境的原因所在。武夫中三楼相比前三楼极大地区别之一便是寿元增加极多,人间帝王享受了万人之上一国气运,自然尊贵无双,但好事占尽长视久生有违天道平衡多矣。
当然,练气和炼神两途在此事上自然也有各自的规矩,原因则是大同小异。
李长安并未练气,能用符箓自然是用其他手段取巧了的,代价就是每用一次符箓则体魄神魂都受创极重。
武夫中三楼乃是形神兼备的神之所在,三境巅峰的李长安神魂受创越重则破境入中三楼的机会就越小。所以符箓于李长安的武夫一途等同于断头路上的断头刀,且一旦武夫体魄破破烂烂则寿元亦会跟着受损颇多。
当初在长安城之中此道高人赠符时就曾郑重嘱咐,这东西只能用来救命,万不可拿来与人争长短。
贺兰赭猜到了使用符箓对于这个自称李玄的南朝武夫是有代价的,但也绝想不到代价如此之大。
心知忌讳重重的李长安从包裹之中摸出一张符箓之后并无犹豫,后果严重是事实,但武夫意气同样也是要讲一讲的。倘若似如今这般心气不顺偏又一口气出不顺畅,练武又是为何呢?拳高不在活得久。
将那符纸贴在手中横刀的刀锋之上,符纸自行燃尽,刀身再次亮起一抹清辉,一如先前。于此同时,李长安喉间一梗,一口逆冲而上的鲜血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贺兰赭看着这一幕微微叹了口气:“阁下,不得不说,在下佩服你是条汉子。为了区区几个平头百姓又是何必?堂堂端岳帝国想来不缺这几个百姓。若不是为了他们,你又何来此时之危?我辈修士早于他们不在一途,何至于此?”
李长安双眼血红,闻言笑了笑,轻蔑至极:“要打便打,哪来的那么多屁话?!”
李长安借由半蹲起身的机会两腿发力,力道之大令脚下的地砖一瞬之间承受不住力道而四分五裂!借力前冲的年轻人则是身形前倾笔直一线冲向站在台阶上那人,先前的反手拄刀改为此时拖刀而行,速度之快在身后留下一道残影。
两人之间也就几步之遥,李长安仅仅眨眼的功夫就冲到了贺兰赭身前,直接提刀横扫,刀上清辉在空中留下一道清冷的圆弧宛若玉盘,刀锋森冷杀气弥漫。
贺兰赭将对手一连串的动作都看在眼中,眉眼微挑,左手背后,右手前伸用中指和食指双指并拢准确无误夹住了横扫过来的横刀刀锋。整个动作轻松写意,行云流水,好似早有预料。
轻松接下杀招的贺兰赭打眼瞅了瞅李长安的面色,虽然面色凝重却毫无惶急,嘴角勾了勾,出声笑道:“你这招式好看是好看,就是不怎么中用啊。”
李长安面无表情恍如未闻,抽刀未成,抬脚就朝贺兰赭蹬去。
贺兰赭见激将法似乎无用也不在意,背在身后的左手转到身前复又往外一挥,正砸在李长安蹬过来的脚掌之上……李长安要的也就是这个机会,借着脚下传来的劲道抽刀后跃,在空中翻了个跟斗再次退到了那城主府大门的门槛前。
两人换了一招之后又像并未交手前一样各归各位。
贺兰赭抬起双手拍了拍交手之间留在手上的灰尘,仍旧笑眯眯看着李长安道:“如今看了,一张符箓怕是解不了你当下之危了,阁下要不要试试再多来几张?”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给你使符的机会,符箓起效之前我不出手,如何?”
李长安看着对面那似是全然不将这场架放在心上的汉子,心下一沉。当初在草原上坑了薛宗翰的那一战,刘文周有句话说的是对的,面前这家伙看着不起眼却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货色,当然,老百姓更爱管这种人叫“咬人的狗不叫”。
李长安其实有些犹豫,贺兰赭虽不怀好意但他说的那几句话对的,单凭一张符箓确实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也不能真如这家伙说的一般再来几张符箓就可以。符箓对此时的李长安来说等于是个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数,弄得不好打不死这家伙先把自己的命搭上。
李长安一边在心中思量对策,一边不着痕迹瞥了眼他来时的那条路,又转头光明正大看了眼远处看戏的薛宗翰。
许是后面这一眼的意图过于明显,不光贺兰赭看在眼中,趴在马鞍上的薛宗翰同样也看到了。这位千将大人有些无奈地摸了摸鼻子,嚷道:“喂喂喂!你到底是觉得我有多差劲才这么光明正大觉得我是个机会?好歹我也是个跟你一样的三重楼,凭什么你觉得打不过贺兰就一定能打得过我了?”
李长安并不接话,再次从包裹之中掏出一张符箓,却不是与先前已用了两张的符箓一样的。
符箓一道,画符手法千变万化,画出来的符箓自然各有其用自不相同,用法也是千奇百怪。先前令手中横刀生清辉的那两张符箓名为“聚气”,加持兵刃是攻伐手段,加持修士自身则能短暂行的增长修为;后来接下贺兰赭偷袭那一掌的符箓名为“束甲”,作用显而易见等于为自己短暂性的套了一身甲胄;而现在掏出来的这张名为“御风”,待符箓燃烧殆尽后,用符者周身隐隐有清风聚散流转,身法轻盈,一招一式速度大增。
贺兰赭果真如先前所说,给足了李长安用符的时间,从头到尾都静静呆在原地任由他施为。
李长安咬牙使出御风符后周身轻松,两腿更是轻盈了许多,但是隐隐能感觉到往日里极为扎实浑厚的武夫体魄已然受创严重,心下又沉了沉,暗暗咧嘴苦笑,原先是皇帝爹压着不让破境,现如今即便放开了想要破镜怕是也艰难了。
不过,这些念头也就是只是在心中一闪而过,李长安抬头盯着贺兰赭,紧了紧手中的横刀,既然逼得自己不得不如此,那就放开了打一架来试试这三道符箓加身是个什么水准了。
放手一搏的李长安深吸一口气,摒弃心中杂念,让自己能更冷静一些,目光所及只在对面那一个人身上,身形再次化作一道残影,提刀直奔贺兰赭。这一回不再是近身提刀横扫,而是在距离贺兰赭还有丈许距离处一跃而起,双手握刀当头劈下。
贺兰赭看着开始拼命的李长安,也不再如先前那般笑眯眯的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抬头看着劈下来的那一刀笑道:“来得好!”随手将一旁散落在地的一柄突勒弯刀摄入手中然后举刀格挡。
还在空中的李长安见贺兰赭如此随意的动作瞳孔微缩,隔空摄物这种本事对于武夫来说至少也得是五重楼的凝神境以后!当然,如果这家伙是个伪装成武夫的练气士或者神修那另当别论,但境界必然也不低。
接下来一盏茶的功夫里,台阶之上的两个人就开始了你来我往的互相换招。境界修为不占上风的李长安借着三张符箓和手中横刀之锋锐,又是完全不要命的只攻不守的打法;加上站在台阶上的贺兰赭也不知是托大还是当真胸有成竹就那么站在台阶上全然不动地方,手中兵刃又是个随手拿过来的普通兵刃,面对李长安手中的横刀基本就是几招下来就废了……
两人各有优劣,到最后反倒打了个有来有往堪堪持平。但是李长安现如今这种状态根本无法长久,他自己心里清楚,对面的贺兰赭同样清楚,一旦符术加持到了时间,后面的架打不了几招就会有结果。
远处的薛宗翰看着远处交手的两人,尤其是面对上下翻飞从四面八方攻击的李长安仍旧岿然不动的贺兰赭,抬手摸了摸下巴。
从年初南北两朝开战,他领兵南下,父亲便不知通过什么办法将这贺兰赭找来跟在他身侧,大半年下来他这位所谓的护卫出手的次数极少,全力出手更是一次也无,即便是当初他在云中以北草原上叫人下了套吃了亏那次他都没出手,只是护着自己撤出了战场。
薛宗翰从最开始就暗搓搓观察过一段时间,也心知父亲自不会将一个废物派来给他,但是直到此刻才真的有了切实的认知,自己这个平日里做派嚣张的护卫确有嚣张的本事。对面这个三境武夫虽说靠了符箓之术,但是能一个人做掉三百城卫就看的出来不是个普通人物,可此刻即便是用了三张符,又在兵刃上占尽上风却仍旧在贺兰赭手中讨不到好,这就可见一斑了!
而且看样子,贺兰这家伙还游刃有余全然不像是出了全力的样子。
不管各人心思如何,时间终究还是一点点往前走。放手施为的李长安终究还是没能将对手如何,三张符箓各自到了时辰开始失效。先是刀上清辉缓缓熄灭,空中来回闪耀的那一道蓝光彻底消散;然后是束甲符失效,再之后的几招交手,李长安只得硬生生靠着武夫体魄接下对面的攻击,对于本就因强行使用符箓而受创严重的体魄来说更是雪上加霜;剩下的那道御风符虽然还没散去,但是估摸着也扛不住多久了。
又是对了一拳之后,李长安不可避免的被击飞出去,强行在半空中翻了个身之后落地,反手握刀插进地面仍旧止不住退势,最后更是先踩断城主府的门槛再直接撞碎大门倒退进了府中一丈有余才勉强停了下来。
半跪在地的李长安硬生生靠着武夫体魄接下了贺兰赭最后几招,此刻已经完全压不住伤势,一口血直接喷了出来,洒在地砖之上,斑斑点点。不过这个时候也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年轻武夫抬头死死盯着对面那个终于开始迈步往前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的死敌。
贺兰赭一边走向对手,一边开口道:“既然打完了,那咱们接着再聊聊。”
也不待李长安答话又道:“我其实一直很好奇你究竟是什么身份。按理说如果你只是个你们端岳边军的普通武夫的话,你是不会有如此手段的。俗话说穷文富武是有道理的,倘若说你的武夫根底足够扎实是靠一点点日积月累打磨出来的还算说得通,那么你包裹之中那厚厚一沓符箓就有些不合理了。如果我所观不错的话,你那些符箓恐怕都不是凡品,至少不是低阶的符师能拿的出来的。”
李长安闻言嗤笑一声:“所以方才给我那么多时间动手,目的就是为了确定我这些符箓的品相?”
“是,也不是。”贺兰赭坦然承认,又补充道:“因为……我觉得你的战力恐怕不光是来自你的武道,这些符箓也不是武夫说使就能使的。”
“所以呢?”
贺兰赭笑了笑:“事到如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不妨说来听听,也免得我还得动手逼供,而你平白的遭罪。”
李长安闻言直接笑了,握刀的右手第一次松开了手中的刀柄,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整个人似乎比先前轻松了不少。看着贺兰赭面露讥诮:“我说为什么你明明可以自己动手却偏要拿这些城卫甚至你们这位凉城少城主莫桑的命来试探我,原来这才是你最终的目的。”
“是啊,这就是我的目的。”贺兰赭依旧坦然承认。
李长安盯着一步步走近的贺兰赭又道:“你难道没想过,以你的身手即便我从最开始就只是面对你一人,也会手段尽出吗?何必要搭上这么多人命呢?意义何在?”
贺兰赭闻言摇了摇头,回道:“人只有在胸有成竹的时候才会毫无顾忌,我不能保证你骤然对上我之后会不会因为怕被我看出来什么乃至被我惦记上而刻意藏拙。”
“那你又是凭得什么觉得我跟其他人不一样呢?”李长安盯着已经站在身前不远处的贺兰赭问道,“毕竟你我并未见过很多面,更从未交过手。”
贺兰赭闻言看着李长安,面色有些奇怪,像是有些怜悯又有些讥诮,缓缓道:“你钓过鱼吗?”
“什么意思?”
“钓鱼的鱼饵若是对鱼儿没有吸引力是钓不到鱼的。”
李长安听着贺兰赭的回答皱了皱眉头,“鱼饵”这个形容他曾经在另外一个人口中听到过。
“唉……”
贺兰赭话音刚落,李长安皱眉思索并未答话,空中突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声,如在耳畔。
负手而立的贺兰赭面色骤变,豁然转身直奔远处面带愕然的薛宗翰,转瞬之间就到了他身侧。确定薛宗翰无事之后缓缓转身看向城主府门内的李长安。
果然,此时还坐在地上的李长安身侧也站着一个人,一身青衣,一张面具遮脸,背负一把竹剑,飘飘然风姿绰约,看身型还是个女人。
李长安也有些愕然地看着来人。
贺兰赭双眼微眯,咬牙冷冷地一字一顿道:“旧——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