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有金条的说法,到现在还在我们村里流传。

    我奶奶在大会小会上挨批斗的另一个原因是没有交出金条。我爷爷在兰州开绸缎庄时雇着几个伙计,我爷爷想着有钱让家乡人挣,这几个伙计里三个是我们村的,有一个姓王,他父亲是赶车的,家里弟兄多,他父亲赶车时经常带着他到处跑,到兰州时到我爷爷店里喝水歇脚,一次吃饱喝足后指着他半人高的儿子对我爷爷说,他天天带着到处跑吃不好住不好,也不是个办法,要我爷爷留在店里学做生意。老乡说话了不好推辞,我爷爷就把他小孩留在了店里。一段时间后,这个姓王的伙计,摸熟了店里的情况。一天晚上偷店里的钱时被我奶奶发现,一气之下我奶奶扇了他几个耳光后赶出了店。

    这位姓王的伙计从我爷爷的店里出来后,在兰州混到解放后回家种地了。在一次揭发地主资本家的批斗会上,他忘了我爷爷当初留他到店里给他吃给他穿给他住,让他学做生意的恩情,而把我奶奶打过他的那几个耳光的事记狠在心,他声泪俱下地揭发在兰州我爷爷的店里时受尽了我爷爷的剥削,受尽了我奶奶的毒打,还亲眼看到我奶奶把一根根的金条拿出去存在了国民党的银行里。

    这还了得,不但以前剥削过劳动人民,还把金条往国民党的银行里送,现在就要你交出来。我奶奶一口咬定没有金条。有金条的事是姓张的那个人自己编造的。但是所有的人都信姓张的在我爷爷店里做过伙计的那人的话,我奶奶的话没有一个人相信,我奶奶一张嘴就成了资产阶级的狡辩。接下来就是无休无止的批斗。一次批斗会上,我奶奶的一股头发被连着头皮拔了下来。在一次次的批斗中,我奶奶一口咬定没有金条,后大队派人把我奶奶送到了公社的派出所。

    我奶奶说她在公社派出所呆了一天,上午公社工作组的人找她谈话,问她到底有没有金条,有没有以前还没有交待的问题。我奶奶说:“我有问题要交待,我们在兰州公私合营时公家答应我们每年要分红,现在都几年过去了,我没有得到分家给我的一分钱的红,现在还天天批斗我,要我交出以前的东西,你们说我以前剥削无产阶级,我从兰州回来前把店里的所有东西都给了公家,我现在是贫民,公家这个做法是不是也是剥削?”工作组的人一时间没有话说,下午就让我奶奶回家了。

    我奶奶走到村口,我父亲一见到我奶奶就哭了,我奶奶拉着我着父亲说:“不哭,哭什么,我们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害过人的人,老天爷会给他们报应的。”

    一天时间,我父亲,我大娘,我小娘自己我奶奶被带走后一整天什么东西都有没吃,家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吃。我奶奶想起给工作组的人做的饭还剩了一点,又返身到公社,工作组的人把剩的饭给了我奶奶,又从箱子里舀出一碗杂面给了我奶奶。

    那一碗杂面,我奶奶加了灰条、蛐蛐菜、猪耳朵、角麻等野菜,拌成面糊,一家又过了几天。

    那时候地上除了冰草,其他野菜都被人吃光了,榆树皮剥下来晒干磨成粉都是上好的食物。村里的人上午在地里干活,下班后全到水沟边,山洼里挖野菜,有的野菜挖回来先在锅里煮几遍,煮到锅里的水不黑了,取了苦味,放一点盐,有面粉洒一点,没面粉就直接吃了。所有的人都吃得脸色发青,眼睛深陷,颧骨突出,全身浮肿,走起路来轻飘飘的,风一吹就能倒下。父亲说起过一种叫黄狗蓝子的野菜,这种野菜拔起来像胡萝卜一样,吃起来比胡萝卜还甜。人们都知道黄狗篮子吃了会拉肚子,但是还是有人饿得实在受不了吃了这种野菜,体力好一点的能回到村里,有的就在山里拉得趴在地上,晚上眼看着狼睁着绿色的眼睛向自己走来还是没力气爬起来,就被狼叨走了。

    就在那样艰苦的环境里,奶奶还是坚持让父亲上学,那时候学校老师了解情况,知道学生们吃不饱,上午上学下午就可以帮家里干活。或者你今天来明天可以不来,今天不来明天来也行。就这样还是有很多学生辍学。父亲说早上上学时奶奶给他一小块硬硬的杂粮馒头,有时是一块加了一点面粉的杂菜疙瘩,他一出门就啃,没走出巷子就吃完了,中午吃的是放了野菜的面糊汤,下午还没到学校就饿了,晚上吃的还是加了野菜的面糊汤。学生们天天在饥饿中上学。他们班小学毕业考中学那天早上,班主任从自己在学校的菜园拔了两颗莲花菜,煮了一锅菜汤,给每个学生喝了一碗后去中学考试,给果参加了考试的学生全考上了中学。

    那时我小姑奶奶家住着一个收羊皮卖茶叶的回族人。平时喧谎时把这个回族人的生意情况了解清楚了。我姑奶奶就让这个回族人带着我父亲一同去捎茶叶。我奶奶算了一下,茶叶的利润很高,再说这位回族人经常到我姑奶奶家,人也信得过,那时我父亲正在放暑假,就在村里借了一辆自行车,筹备了一些本钱,那天晚上住在我姑奶奶家,第二天天没亮,我父亲就跟着这位回族人去捎茶叶。自行车骑到下午四点多到了海石湾,这位回族人他要过父亲的钱,骑上父亲的自行车,让我父亲在一个路口等着他去买茶叶。我父亲等啊等,等到天黑了还需要见回族人来。后过来一个人,这个人对我父亲说:“那个回族人不会来了,我帮你一点钱做路费,你回去吧!”

    我父亲又急又怕,从此落下了肠胃病。

    回到家,我奶奶知道上当受骗了,拿出一只手镯卖了赔了村里人的自行车。然后把所有的过错都怪在我姑奶奶身上,从此两家不再来往。

    我们村里有一位姓马的老人,逢年过节,我父亲都会去看看,有一年生病住院,我父亲还去兰州的医院去看他。父亲说那个老人那时帮助过我们家。那个老人那时候在我们县山区的一个乡的邮政所工作。学校放寒假时,我奶奶买几份茶叶,或者买几斤麻,再到巷子里有自行车的人家借一辆自行车,早上天一亮,我父亲就带上茶叶、麻,带上两个馒头,骑自行车翻山越岭,到天快黑时到山区我们村的这位姓马的人工作的地方。这位老人连夜帮着父亲把父亲带的茶叶、麻换成粮食。我父亲在他那里过一夜,第二天天不亮就开始往回走。那是山区的路,父亲的自行车后面还驮着粮食。小一点的山坡还好过一点,最大的一座叫新站坡的山坡,那座山坡又高又陡,后来修了公路,汽车都要爬十几分钟。自行车后面驮着东西,上坡的时候前面轻后面重,车头就往上仰,一不注意,就是车仰人翻。父亲说,他到了新站坡下面,吃点馒头,喝点水,脱掉身上的棉衣棉裤,把裤带取下来一头绑在自行车的后梁上,一头套在肩膀上,整个身体前倾压住自行车头,两脚用力,一步一步地推着自行车前行。只要一走开,就不能停,稍一停,自行车就要往后退,只要一退,再前行就要费更大的劲。父亲说,那时候的路是沙子路,前行的时候两只脚要一步一步踩稳了走,稍一不稳,脚下面就要打滑,一打滑,人车就翻倒在地,再起来,一个人把一袋粮食扶上自行车又要费很大劲,那是在山里面,想找个人帮忙连个人影都见不到。后来父亲想了一个办法,他从家里出来时拿一大一小两个口袋,大的装了粮食驮在后面,小的装了粮食搭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梁上,这样上坡时可以增加一点自行车的平衡。父亲身体前倾,双手向下用力压着自行车的车头,两条腿向上用力蹬地推着自行车爬坡,后背上的汗珠顺着脊梁骨往下滚动,额头的汗水往下流,流进眼睛里,把眼睛蜇得生疼,他那时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不能停,爬到坡顶才能休息。但是爬到坡顶也不能休息,坡顶的风大,身上被汗水湿透的衣服坡顶冬天的寒风一吹,刀子一样往身上割。父亲只能喘喘气,把搭在自行车把上的棉衣棉裤穿在身上,骑上自行车,继续往前赶路。

    就那一座新站坡,父亲推着自行车,要爬两个多小时才能爬上去。他上了新站坡,到县城我姑奶奶家时,天已黑了。他在我姑奶奶家住一夜,第二天中午以前就能回到家。

    ……

    我奶奶去世前的一天对我大娘说,她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让我大娘上过一天学。我大娘说她从来就没有埋怨过我奶奶,在那样年份里,我奶奶没让她,没让我父亲、我小娘,没让她们兄妹们三人饿死一个就不容易了,哪里还能顾上其他的。我大娘一直在村里,能劳动时就在生产队劳动,她干活时吃苦卖力,一次县里下来一个工作组检查,工作组根据日常劳动表现,把我大娘确定为招工的对象,后了解到我大娘不认识字,只好作罢。这成了我奶奶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

    一九七八年恢复高考,我父亲考上了大学,那时上大学不要学费,但是路费得自己拿,书本费自己要出的啊!我奶奶拿出了一根金条,我父亲拿到银行,卖了46块钱,自己拿了20块,给家里留了26块钱。父亲上学走后,奶奶用剩的钱购置了面粉、碗筷、调料,开始在学校门口卖酿皮,做小生意挣钱贴补家用。我奶奶真的金条。那么在那么艰苦的岁月里,为什么不拿出来救命,我爷爷是在饥饿和病患中去世的。

    一次我和母亲喧起这事,母亲说,那时的政策就是有也不敢拿出来。如果你拿出来一个,那些积极分子们就会天天抓起来游街批斗,逼着你再拿。还不如一开始就说没有,一直说没有,到后来也就是没有。七八年时,政策已经好转了,村里几年不搞运动了,人们随便就可以到兰州或者其他地方去了,我们村里的人拿到鸡蛋可以到兰州换面;买一些针头针头线脑、小孩的衣服啊之类的小东西到武威换粮食。这在以前是不敢想的,村里的人出村子要大队有介绍信。做点小生意就是投机倒把,抓住东西没收,还要开会批斗。

    另一个方面,我父亲已经成家了,而且还在公社上班,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中是“国家”的人了,国家的人会受国家保护的,金条又是拿去交给“国家银行”的,不犯法。

    我跟母亲讲,我爷爷在兰州开了二十多年绸缎庄,既然有一个,那就很可能有第二个。但是母亲说我父亲大学毕业上班后,我们家的情况一天天好了起来,再也没遇到过什么很大的事。我奶奶的金条具体还有没有,放在哪里,我奶奶脾气很大,没人敢问。

    我奶奶去世前得的是脑溢血,首先不能说话了,两个多小时后人就昏迷了,根本就没有留下什么话。

    我们家有金条的事,成了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