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家以前的院子,我最早的记忆是一天上午,我们家进来一位一只手提着一个袋子,一只手拿着一根棍子的要饭的大人,大人后面跟着一个头发脏乱的小女孩。那时候正是吃杏子的时候,吃完杏子大人们都把杏核收集起来取出杏仁做猪胰子。杏核仁有甜的和苦的两种,一种叫结杏的杏仁扁扁的尖尖的味道是甜的,可以吃,一种圆圆的叫麦杏的杏仁是圆的,味道很苦。我和巷子里的几个小伙伴趴在北边堂屋的台沿前的一块大石头上,把集攒了半匣子的杏核里面甜核放在石头上,用石头砸开吃里面的杏仁的时候,这个要饭的大人对着堂屋门口坐着,看着我们晒着太阳的眼睛深深的长着胡子的我的二爷伸着口袋,叫着“爷爷,吃的给上一点,爷爷,吃的给上一点”的时候,那个小女孩凑到我们跟前,她见我们砸杏吃仁,捡起地上一颗没人要的苦杏核,放在另一块石头上,拿起一块小石头砸。我们几个都知道那个杏核是苦核,但是我们几个都没说话,只是看着那个小女孩砸开杏核,从碎核中捡出白色的杏仁放进了嘴里。这个小女孩嚼了两下立即张开嘴吐出了已经嚼碎了的杏仁。

    这时那个大人已把我二爷给他半块馒头装进了袋子,他拉住还在往地上吐很苦的杏仁的小女孩往门外走。小伙伴们一哄而起,边往外跑边说:“快去给力群说,把街门从里面扣住,要饭的来了!快去给江娃子说,把门从里面扣上,要饭的来了!”

    要饭的大人拉着小女孩到我家隔壁力群家门口时,力群家的门从里面扣上了,他推了几下没推开,快步走到江娃子家,江娃子家的两扇门是关着的,那个要饭的大人一推门开了,他带着小女孩推开一扇门进去,小女孩转过身两手扶着两扇门,探出身子看了看我们,从里面把门关上了。

    后面一点的记忆就是我的一次惹祸。那时村里填圈的土都是生产队派马车拉到每户人家门口。那天正好也是生产队拉土。我家斜对面我永成哥家门口先堆了土,我和很多伙伴们都在土堆上玩耍。中午时我永成哥从他们家端出来一碗饭,坐在土堆的最高处,用筷子捞起几条面条一头送进嘴里,使劲“滋溜溜、滋溜溜”地往嘴里吸,直到最后一节面条“卟”地一声吸进嘴里,把嘴唇上的面汤溅到我们脸上时闭上嘴唇,半眯着眼睛看看土堆上土猴一样的我们后,再使劲猛嚼几下,“咕噜”一声咽进肚子里,再张开口嘴“啊!”长长出一口气。我和小伙伴们土猴一样都慢慢地围在他的周围。他咽下一口又用筷子从碗里捞起来面条送进嘴里,再使劲“滋溜溜、滋溜溜”地往嘴里面吸,最后一节面条“卟”地一响吸进嘴里,把面汤溅到我们脸上,闭上嘴,眯着眼睛望望我们后,嚼几下“咕噜”一声咽进肚子。伙伴们都入神地看着他捞面条,往嘴里吸,看一下我们,猛嚼后再咕嘟一声咽到肚子里。在他第三次咽面条时,我听见我们的喉咙都“咕噜”地响了一声,但永成哥咽下的是香喷喷的面条,我们咽下的是自己的口水。我永成哥看到我们那么专注地看着他,表演愈加得意。他一只手拿筷子把面条从碗里捞起来,另一只手端着碗怕面条掉在土里在面条下接着举到我们每个人的面前,在我们每个的鼻子下面转一圈后再塞进嘴,使劲滋溜溜地吸进嘴后,眯着眼睛在每个人脸上扫视一遍,再猛嚼一下咕嘟一声咽进肚子。就在永成哥筷子上夹着面条从成子和其他小伙伴鼻子下经过,把他们的目光拉着转向我的瞬间,我一只手从身后抓了一把土,他的面条举到我的面前的瞬间,我一下把土使劲扔在他的碗里撒腿就往家里跑。我听到我永成哥在身后“哇”地一声哭着追着我来了,我拼命往家里跑。以前我和小伙伴们打架打输了,趁别人不注意时悄悄窜到身后,对着打我的小伙伴的后心口拼命的一拳,然后往家里跑,等挨打的伙伴朝我追来,我早已跑进家门用最快的速度把大门关上并扣死了,挨了打的伙伴最多在大门口等上一会或者用土块打几下大门。但是我成哥本来就比我大好几岁,我又给他引以为荣、为自豪的长面条里扔进了土,把他的光荣、自豪甚至喉咙骄傲的“咕嘟”声,肚子的吃饱问题全都被打灭了。即使他手里端着已经扔进一把土根本不能再吃的面条,他还是追上了我,我都感到他伸向我的企图抓住我一只手已经拉住我背后随风飘飞的衣服了。我已经没时间跑进门很快把门关上,把他像别的小伙伴一样关在门外让他哭去吧骂去吧。我跑进厨房时他已跟进来了。当着大人的面他不敢打我,我奶奶正在下面条,也是长面,他看到我奶奶手中往锅里下的长面更加增加了失去面条的伤心,对着我奶奶叫了一声,“大奶奶!”就“哇”地一声哭开了。奶奶专门折了一根红柳枝放在屋檐下面,等我犯了错误,或者不听话时就一顿好打,打的程度到我二十多岁时,一次听到村里另一位奶奶讲起我奶奶一次用红柳条打我,我母亲从她的条子下把我抢出来,揭开身上的衣服看到我的伤痕时我母亲都心痛的泪水涟涟。那天奶奶没有打我,只是把我永成哥的碗接过来,出门走到南面的我家的猪圈前,隔着圈墙,把我永成哥碗里有土的饭倒进我家的猪食槽,从锅里给我永成哥捞了一碗,我永成哥端着满满一碗饭,慢慢走出我家,到外面吃去了。

    那年我家那头猪很大,猪放完血烫过水后挂在我家的北堂屋的廊檐下,头都着地了。那时杀了猪最高兴的事就是玩猪尿泡。哪家杀猪,那家的小孩就有一个猪尿泡。杀猪的时候我和巷子里很多小孩围在猪的周围,杀猪的屠家豁开猪的肚子,在猪肚子里割下一块东西朝我的扔,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见家对面的马忠大捡起一个东西转身就跑出了门,永昌子对着大叫:“尿泡,尿泡,你的猪尿泡!你的猪尿泡马忠大抢走了!”我撒腿就追,马忠大一跑进他们家就把尿泡扔到他们家的方桌底下站在炉子边上装做没事一样,我一进去也不管炕上坐着的他妈,大声喊:“我的猪尿泡,我的猪尿泡,快给我!”马忠大不承认,我使劲地扯马忠大的衣服,马忠大在他母亲的咋呼下才从方桌底下把**的还有点热气的猪尿泡给了我。我拿着猪尿泡,和伙伴们跑到永成哥家门口的土堆上,把猪尿泡扔在土里用脚踩着揉,直到尿泡干了,皮都松开时,华家成子抢过去找到连着尿泡的一节肠子,翻开一点皮放在嘴上使劲吹,几口下去,猪尿泡就像汽球一样往大里涨,华家成子再拿一节线扎住吹气口,就可以用脚踢着玩了。

    有自己的猪尿泡踢着多么自豪啊!那一年过年时整条巷子好像只有我家杀了猪,整条巷子十几个小孩只有我有猪尿泡。华家成子给我的猪尿泡吹了气,他可以像我一样自豪地在我踢几脚后也上去踢上一脚。我们从巷子这头踢到那头,从那头踢到这头,就连村口经常被他爹拿着鞋追着打的肉肚子也不敢抢我的猪尿泡。他只在路边看着,看着华家成子很自豪地在他面前踢得猪尿泡高过他的头顶时他也不敢抢,只是说一句:“这是军军的猪尿泡!”直到天快黑时由于我一脚踢的太猛,踢得太高太远,猪尿泡在远处没落地就被邻村的一条狗当空接住叼跑,很伤心的事,华家成子当时就哭了,我想起再有几天就过年了,心里就没有了伤心,我对华家成子说:“还好,再有几天就过年了,过年了我们可以放炮了。”

    ……

    院里一下雨就是到处都有是泥,从街门到堂屋的台子前的院子垫了砖瓦片,院子里人来人往就站在这些砖瓦片上跳跃着前行。

    下雨时,奶奶就不让我到西堂屋里去,西堂屋里我的永安哥出不了门,他的腿不好,平时走路时右脚往边上甩一下落地,左脚才能跟上,他走路的时候就是一甩一甩地走。一天中午吃饭时,街门口锣鼓在响,我听就知道是耍猴的来了,从院子东北角的厨房里端着碗往外跑,我永安哥端着碗从西北角的厨房往外跑,我永安哥一下台子“咚”一声摔倒在地上,饭碗在他的前面碎成了几片,白生生的面条泼了一地。我嬷嬷出来一把拉起他,一边用手里的筷子敲他的头一边骂:“你急着死去里嘛干啥去哩,你不跑不行吗,你走出去会把你急死吗?去呵!你出去跟上去呵!”

    就是外面没有耍猴的锣鼓声,我永安哥走路走急了也会突然倒在地上。在院子里,在台子上,他跌倒了自己会很快爬起来进到屋里去。下雨时奶奶就不让我到西堂屋里去,怕我永安哥和我玩时跟着我出来跌倒在院落子里的泥里,所以在潮湿泞泥的下雨的天气里,我永安哥被我嬷嬷关在屋子里不让出门。我用木棍把院子里的雨水从一摊引向另一摊水玩水沟的时候,我永安哥就在西面的堂屋的窗户里面大声喊:“大奶奶,快来看啊!你们军军在院子挖沟哩!大奶奶,快来看啊!你们军军把院子挖坏了!”他喊几声看到我奶奶不来管我,就在屋子里面唱歌,那时候他会唱很多歌,有“你是灯塔,照亮了黎明前的海洋;你是舵手,撑握着航行的方向……”;有“这力量是钢,这力量是铁,比铁还硬,比钢还强,向着***帝开火……”;有“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杀……”;有“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在密密的树林里,有我们无数的好兄弟,没有吃没有穿,只等那敌人送上前,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有“嗨啦啦嗨啦啦啦,天空布彩霞啊,地上开红花啊,呼啊嗨……”。整个下雨的天气里,我永安哥从早上就开始唱歌,直到天空中的阴云散去,院子里亮堂起来,我不再注意永安哥是否在唱歌了,自己跑门街门到外面找小伙伴们耍去了。

    我永安哥能把自己的两只眼睛的眼皮翻开。下雨的天气里,我嬷嬷怕我永安哥去上学时被路上的泥滑倒,不让他去上学。我永安哥一支歌一支歌唱着的时候,我二奶奶骂他:“唱啥哩唱,跟驴叫一样,把书拿出来读。”我就听到我永安哥在西面堂屋里大声读:“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世界是属于你们的,中国的前途也是属于你们的;为了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我们一定要建设一支强大的海军……。”我在台子上看着我奶奶去了厨房,我二奶奶出了门,就跑到西堂屋门口,从门缝里往里看。我还没看清什么就听到里面我永安哥叫我:“军军,你进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我推开门,就看到一个瞪着红红眼睛吐着长长的舌头的鬼一样的人正对着我,我吓得哇哇直叫,这个人眼睛一眨,两只眼睛上面红红的眼皮掉了下来,恢复成了我永安哥的样子。有时候他两只手抓住我的肩膀,瞪着翻开眼皮的红红的眼睛,对着我怪声怪气地叫。我知道是他,就不怕他。他眼睛一眨,红红的眼皮掉了下来。他一只手摸上我的脸,要帮我翻眼皮,要我瞪着红红的露出红红的眼球的眼珠子到门外去吓唬永昌子,我的两只眼睛就被他弄得两眼模糊,泪水涟涟。

    后来我小娘说起过我永安哥,我小娘说我永安哥从小人长的很白净,人见人爱,而且很聪明,对什么事都过目不忘。他小学发了课本回来,要我小娘先给他从头到尾读,我小娘读完一遍要干活了,他还要我小娘读,我小娘就读完一课,跳几课读后面的,他就能指出来那些怎么没读。可惜的是我永安哥小儿麻痹症,走路掌握不住平衡,有时端着碗就摔倒在院子当中,那时他已经知道害羞了,摔倒后见院子里没人,碗也不要了,赶紧爬起来跑回屋子里呆着,让我嬷嬷再给他盛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