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在厨房前面盖了一间门朝北的很小的一间放杂物的房子,在堂屋窗子对面的台子下面搭了一间放柴草的柴草房。生产队给每家分了一块自留地,我家自留地里割下麦子后,母亲下班时将麦个子背回家。白天奶奶摊在堂屋台子上,用一根棒子敲下麦子堆在屋门口,母亲在很晚的夜里,对着柴草房用簸箕一簸箕一簸箕把麦壳簸进柴草房,把麦子簸出来装进门口的麻袋里,等一个晴朗的天气里背到别人家的院子里晒干,后背回家里倒进柜子里。

    奶奶站在一只长条凳上,把一捆捆的麦草垒在柴草房上面,麦草越垒越高,抵住了北堂屋的屋檐,北堂屋的窗户在我家柴草房后面,奶奶垒上去的麦草挡住了北堂屋的窗户,挡住了堂屋的光线。我二爷经常从里面把我奶奶垒在我家柴草房上面的麦草捆推下来倒在我家的院子,我二爷从那面推,我奶奶在这边一边把麦草捆往柴草房上面垒一边骂我二爷:“哎!刘皇爷,房子让你克走了,你还想克人嘛!哎克人贼,你这个克人贼,你不怕天打雷劈吗?”

    我二爷在墙里面像唱歌一样骂我奶奶:“我——把——你——狗——的!”每骂过一句,后面就是:“嗷咯咯!嗷咯咯!”大声剧烈的咳嗽。等他的咳嗽没声音了,我奶奶已把麦草又垒到柴房上面,抵住北面堂屋的屋檐。

    房子分开了,房檐还挨在一起。我家在杂物间边靠着街门的墙角修了一个鸡圈,鸡圈上面盖了一层鸡生蛋的窝。我搬出一只凳子爬上凳子,从凳子上爬上鸡圈,从鸡舍爬上鸡窝,从鸡窝上面爬上杂物房的房顶,从杂物房的房顶爬过街门的门楼到厨房顶,从厨房顶爬上东堂屋顶,北堂屋的一角搭在东堂屋的屋檐上,我爬上北堂屋的屋檐,轻轻地走到北堂屋的屋顶,看到北堂屋的屋顶有一块地方镶了一块玻璃,我爬到玻璃边上往下看,玻璃下面堂屋里面的光线很暗,我什么也没看见就缩回了身子。

    我家原来院子的三分之一的院里的南面,厨房的对面,盖了一间门朝北杂物房,北面堂屋北面的窗户前面的院子里盖了一间柴草房,现在的院子成了原来三分之一的二分之一。下雨时我家院子里的积水穿过杂物间前面隔墙下的水洞流进二爷家的院子,雨水流过去的地方是我二爷家的花园,我家的雨水流进我二爷家的花园里,夏天的时候,二爷家花园里的豆角秧爬上隔墙,在阳光里泛着嫩绿色的光芒。

    巷子里的小孩子们早晨都来我家门外的井沿上靠着我家的后墙晒太阳,早晨的太阳万道金光,我们背靠着墙肩并着肩身体左右摇晃着唱:

    太阳太阳红喽喽,

    哪里的孩子找我来?

    太阳太阳红喽喽,

    山里的孩子找我来!

    我们的身子越摇摆动越大,站在最边上的一个小伙伴就在一排的小伙伴唱着歌摆向他的时候跑开了,整个小伙伴们就一个压一个倒在了地上。倒在地上的小伙伴们你怪我压了你的腿,我怪你压了我的脚,互相嚷嚷着就打了起来,打不过别人的就被别人打哭了,小孩一哭大人就来了,有的大人抓住小孩的手把自己的小孩领回家,有的大人在领自己的小孩的时候在别人的小孩的头了打一巴掌,被打小孩的家长看到别的小孩的家长打自己的小孩就和那个小孩的家长吵了起来,早晨到井里打水的人很多,我家墙后早晨井沿边上晒太阳的小孩很多,井沿上小孩和小孩打架的很多,大人和大人吵架的也很多。

    我经常和别的小孩为晒太阳打架,我觉得伙伴们靠的是我家的墙,我就应该比别的伙伴优越一点,吵架的时候我就比他们厉害一点,打架的时候我就比他们凶一点,有时我知道打不过别人,趁别人不注意猛打别人一拳后一溜烟跑回家关上街门,被打的小伙伴只能在门外面踢几下我家的门,或者在水沟里捡几块石头,用石头砸几下我家的门。有时被我惹过的小伙伴在用石头砸我家的门的时候我奶奶正好从外面回来看到了,我奶奶在那个用石头砸我家门的小伙伴的头上拍了一巴掌,被我奶奶拍了一巴掌的小孩的母亲正好在井里打水时看到了,就和我奶奶吵了起来。我奶奶叫开门把我从门里面拉到外面,在我屁股上就是几巴掌。有时我正在外面和小伙伴打架,我母亲就把我拉进街门,关上街门,让我只能在家里晒太阳。门外井沿上的太阳我早上一出门就有,我家院子里的太阳要等很久,那太阳在我起来后的很久才从我家街门上面的门楼上照过来,我靠着院子中间的隔墙,阳光先从门楼上面,从杂物房和堂屋南面墙壁中间照过来,照到我的肩膀以上的地方。慢慢地,我跟着太阳,太阳的光线往西移动,我往隔墙北移动,阳光从门楼上面,从杂物房和堂屋南面墙壁中间照过来的时候能照到有我两个人的地方,太阳的光线往北移,慢慢往我身体下方移,太阳照到隔墙上地方越来越窄,照到我身上的地方越来越少,阳光没照满我的全身就上到堂屋的南墙上面去了。

    ……

    包产到户时,我们家分了几只羊,奶奶往我大娘家拉去了两只,让我大娘家的邻居帮我们放。还有几只我和母亲连夜赶到我舅舅家让我一个外爷帮我们家放。我们家自己留了一只。从那时开始,我们家养了十几年羊。

    我们家留的那一只羊由我放。那时村里好多家都有羊,但是别人家有两三只,有的家有四五只,五六只。羊越多越好放,一群羊赶着就走了。我们家的一只羊要用绳子拉,我听说给羊吃惯了东西,羊就会跟着人走,为了我们家的那只羊跟着我走,我早晨起来,拉着它出门后把自己带着的馒头撕下一小块一小块地喂它。那只羊见有馒头吃,很听话地跟着我,走出巷子,吃完了馒头,它就不听话了,我往这边拉,它偏要往另一边走。

    走出村子,到了山上,找一个草旺的田埂,我一只手拉着绳子,随着羊走动,羊有时不老实,它吃草的时候,趁我不注意,头一偏就吃地里的麦子,我一拉,它就把头扭过来吃草,吃着吃着,我稍不注意,它又一口衔下一股麦子。我用脚踢,用绳子打,它也不理我,趁我不注意时又吃到一股麦子。

    后来我和村里的几个比我大的跃武子、长征子们一同去放羊。我们一同去放羊的时候走到远一点的山里,山里的山坡上没有麦地,放开了让羊自己吃草,我们可以在一边玩耍。我们经常到另一个村的机井房边的山坡上放羊,时间一长,跃武子、长征子们和山下面看机井的一个小伙子熟了,我们一到机井边的山坡上,他们让我一个人看着羊,他们跑到机井房里和那个小伙子玩扑克。经常就是我一个人站在山坡上,看着山坡上吃草的羊,望着四下里青青的山岗,青青的麦地。

    在机井房边的山坡上放羊到中午吃饭时,我们就把羊赶进山头放变压器的房子里,下午几个人空着手来就行。空着手来后,他们又到机井房去玩,山坡上又是我一个人看羊。

    我们村的肉肚子赶着羊过来,他见我一个人看着几个人的羊,叫我拉上我家的头羊,和他一同去放,他不会让我一个人看羊。我们家就一只羊,院子里没地放圈,晚上是用绳子拴在门道边上的地上钉的一个钉上的。白天我和村里的伙伴们放羊,晚上我家的羊就圈在别人家的羊圈里。这样经常是早上左家的跃武子长征子赶着羊经过我家时叫我一起去放羊,我就到肉肚子家里去拉我家的羊。有时肉肚子早上来叫我,我就到跃武子家里去拉羊。和跃武子长征子一同去放羊时我走出村口就说,今天我们去大山里。他们就答应我,但是经常我们一到机井房他们就让我看羊,他们到机井房里玩去了。他们到机井房里玩,肉肚子赶着羊过来,我就拉起我家的羊,跟着肉肚子走了。

    我和肉肚子经常去更远的山里放羊,有时回来晚了,在低垂的幕色里能看到路边燃烧的鬼火,那些鬼火是飘动的,一团一团的在地上闪一下,一下飘起来,在空中划个弧线再落到地上,我吓得不敢往远处看,低着头只看着眼前的羊。羊是不会迷路的,晚上回家时跟着羊走就行,放羊的伙伴们经常这样说。我屏住气跟着羊往前走着,肉肚子这时就放开嗓子叫:“天上下雨地下流,俩口打仗不记仇;白天打着一把洋伞,晚上枕着一个枕头……”我知道肉肚子也看见了闪光的鬼火,他大声喊叫是给自己壮胆。

    我们要经过一个山夹道,有的人家死了小孩就往那里扔,在夹道边的土坎上,放着一件破了的衣服。我们早晨路过时,我的心里面都是紧紧的,不敢往边上看。

    肉肚子大声叫着:“天上下雨地下流”,长长的夹道把他的声音传出去又送回来。他说:“天上下雨地下流”,夹道就说:“地下流、地下流、下流、流、流、流……”

    听到夹道回他的话,肉肚子就很生气,他短短地叫一声:“俩口打架不记仇”。夹道就说:“不记仇、不记仇、记仇、仇、仇、仇……”

    肉肚子又叫:“枕着一个枕头”。夹道马上接着说:“一个枕头、一个枕头、枕头、枕头、头、头、头……”

    这时我觉的风吹着我的两只耳朵,吹着我的脸,我都感觉有人从我的肩膀边上擦过来又擦过去。肉肚子举起鞭子,往空中“叭、叭”地打出几声鞭响。夹道里也“叭、叭”地响了几声。肉肚子尖声大叫:“我日你妈啊!”

    夹道说了声:“日你妈啊!”一下就没了声音。我抬起头,我的眼前一片光亮,这时我们和羊就走出了黑黑的长长的两山间的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