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三日上,田砚干脆就将无相幻剑摆到面前桌案之上,这般近在咫尺,却还是无功,魂体往来虽是汹汹,却并无一个生出感应。百无聊赖之间,他举目望去,只见已有好几座擂台初试落定,其上一众候选捉对比试,有的试演战阵棋局,有的对决拳脚功夫,有的将偌大石锁耍得虎虎生风,四下里彩声连连,好生热闹。
眼见时候已是不早,他不愿与一众弟子碰面,平白受人鄙夷,便当先撤了摆设,回返宫中。枯坐片刻,只觉一口闷气横在当胸,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好生膈应,索性偷偷潜出,跃出宫墙,随意寻到一条道路,信步逛去。
他不辨东西,只是乱走,眼见这都城之中车马如龙,行人如织,街边店铺商楼林立,好一派热闹繁华,埋身其中,化作一粒微尘,不再受人瞩目,心绪便是渐渐宁定。无奈身周路过十人之中,倒有五六人在谈论升仙台比擂之事,断断续续听在耳中,总是搅扰,只得寻些僻静小路去走,图个清静。
如此拐过几个弯岔,便到一条破旧小巷之中,两边立着些廉价食肆,招牌桌椅俱是油腻,其内狭小,只得零星一两桌客人,就着几杯劣酒,熏熏胡侃,吃得香甜。他正欲往前,却见一扇门户中忽然有一只硕大黑鼠摔将出来,其内小二立在门边,戟指骂道:“你这死畜生,破落户!前两回的酒钱还未付过,却还敢来骗,只当小爷的拳头是吃素的不成?”
那黑鼠哼哼唧唧爬起,撑着一身嶙峋瘦骨,恨恨道:“老爷我风光之时,哪里瞧得上你这腌臜地方,区区几壶酒钱,又算得什么?改日付你便是!”
那小二随手拾起一把火钳,冲出几步,作势欲打,吼道:“快些滚远,若再敢踏进店中一步,休怪我打断你一身贱骨头!”
那黑鼠吓得直往后退,嘴里嚷道:“你等着,你等着!爷爷一会儿便叫了人来,拆了你这狗店!”
旁边有相熟的食客瞧得有趣,忍不住调笑道:“我说老黑,你干脆去升仙台碰碰运气,若是得了哪家仙师看重,回来自可扒了他的皮去。”
那小二却冷哂道:“这狗东西连我都干不过,成日里便会偷奸耍滑,坑蒙拐骗,他若得了仙缘,我岂不要成玉皇大帝,阎罗神君?”
那黑鼠争道:“老爷我出世之时,满室红光,异香扑鼻,此乃仙兆。
你这狗眼看人低的是死跑堂,今日得罪了我,且看有什么好下场!”言罢不理众人嗤笑,一瘸一拐往巷外走去,竟真的打算去碰一碰机缘。
刚走几步,正遇田砚施施然行来,它眼见这少年面相稚嫩忠厚,身上穿着亦是不差,一对小眼咕嘟嘟一转,竟是身形一歪,往田砚身上撞去。甫一沾身,便扑通摔倒在地,痛苦叫唤几声,一把拽住田砚的衣袍,怒道:“怎的走路不长眼睛?如今撞折了老爷的腿,却要怎生处置?”
田砚在凡间多有经历,哪里不晓得碰瓷讹诈之事,当下也懒得多费口舌,祭出无相幻剑,化作一根小棍,在那黑鼠手爪子上敲了一记。那黑鼠吃疼,爪子一松,眼看田砚脚步匆匆,已然走远。它追之不及,心中好生不甘,大叫道:“你这小贼,撞我不算,竟敢拿棍子打人。下次被我遇上,必叫你赔个倾家荡产!”
听得此语,田砚顿时一惊,立刻奔回,扶起黑鼠,将手上那看不见的小棍一摊,急急问道:“你竟看得见么?”
那黑鼠却不答他,直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冷笑道:“小贼,这次看你往哪里跑?快些将汤药费赔来,不然拉你去见官,打得你屁股开花!”
田砚任它施为,只道:“你若能看见,我赔你便是。”
那黑鼠一愣,看向田砚的目光好生诧异,只觉此人病得不轻,狐疑一阵,终是说道:“不过一根破棍,有什么好看?”说着竟将无相幻剑拿起,打量几眼,又邹着眉头丢了回去,往先前被扔出的店面一指,试探道:“你先请老爷吃顿好的,若是吃得高兴,老爷自会大发慈悲,让你少陪几个子儿。”
田砚心中大喜,忙领了黑鼠行到店中,就要点菜。那小二却以为黑鼠请来了托儿,又要耍诈使奸,凶巴巴的就要赶人,直到田砚拿出真金白银,这才换了一副笑脸,跑前跑后,殷勤伺候。
这些钱财乃是宫中宦官奉上,只为仙师外出行走时,以备不时之需,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那黑鼠好生得意,当下也不客气,点了老大一桌子酒菜,猪油十余人的分量,胡吃海喝之时,还不忘将小二支使得团团乱转,以解心头之恨。
田砚眼见这黑鼠一身无赖气质,初时喜悦过后,心中便是忧虑:“这等泼皮,好吃懒做,奸猾狡诈,更无一技之长,若选了它做剑魂,日后必然后患无穷。”想了一想,便问道:“你家中可还有兄弟姐妹,父母子女?”却是做的一手顺藤摸瓜的打算,若有与这黑鼠血脉相近的魂体,总要试上一试才肯罢休。
那黑鼠包了一嘴饭菜,出声不得,灌下几口酒去,方才嘟嘟囔囔说道:“我一个吃饱,全家不饿,哪来这许多拖累?如今被你撞伤,自然无人照料,你须负责到底才是。”
田砚心中愈发举棋不定,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先将这黑鼠领回宫中,再做打算。待到这黑鼠吃了个够本,再也装不下半滴汤水,他便说道:“我初到此处,人生地不熟,你可愿随在我身边,行个伴差?”
那黑鼠顿时大喜,已将田砚看做老大一只肥羊,嘴里哼哼道:“我老黑最爱替人排忧解难,帮你一把,也无甚大不了的,只是……这报酬方面,须得好好商量才是。还有,你适才将我撞得不轻,就算请了我去做事,这笔汤药费也是不能省的。”
田砚尽皆答应,拉着黑鼠便走,这惫懒家伙却还不忘对小二嚷道:“你这狗腿,就等着瞧好罢!待到老爷我发达,必要盘下这店铺,日日使唤你做牛做马!”
田砚来时漫无目的,且走且观,所耗时候非短,如今心中有了牵系,自是不愿多耽,将那黑鼠拽紧,驾着无相幻剑冲天而起,只几个呼吸功夫,便回返皇宫之内,入得自家居所。
那黑鼠陡经这等异状,又听宫中侍者施礼呼唤,哪还不晓得这肥羊的身份,再面田砚之时,已是匍匐在地,牙关战战,黑瘦身子抖得如筛糠一般,哭着求道:“仙师饶命,仙师饶命啊!小的家中还有八十老母,儿女成行,还请仙师瞧在老小面上,大发慈悲,放小的自去。
小的今后必定好好儿做人,再不胡乱打混。”
田砚冷笑道:“适才你不是说一个吃饱,全家不饿么?怎的又忽然冒出这许多亲人?”
那黑鼠冷汗直冒,忙道:“这许多家人,并非亲生,而是小的秉着一颗向善之心,捡回来照顾的孤寡。小的坑蒙拐骗,也是迫不得已,不然又哪里填得满这许多张嘴去?还望仙师看在小的行善积德的份上,网开一面,小的必在家中为仙师立上长生牌位,日日焚香祝祷,愿仙师千秋万世,一统江湖!”磕头如捣蒜,恨不得将地上石板都夯出几条缝来。
田砚眉头一皱,怒道:“好一个无耻下作的泼皮混子!真当我是好相与的么?”手上轻轻一拍,一张上好的黄花梨木桌便化作齑粉,簌簌落了一地。
那黑鼠瞧得惊悚,哪里还敢混赖,不待田砚相询,便抽抽噎噎将自家身份来历细细搂了个底儿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