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反而是晚来的一个。(看请牢记)
这几天都闭在房中不肯出门的他,穿著雪白的锦袍,眉清目朗,却垂著眼不看人。
辉月自然是最後一个到场。墨黑色绣金色滚边的袍服,额冠上垂坠著明珠,澄静的眼睛里似有水雾盈然,远比那晶莹剔透的珍珠还显得美丽动人。星华看了他一眼就别过脸来跟子霏咬耳朵:“这个家夥倘是不当天帝,非有人把他强取豪夺收归私房去当宠眷的。”
子霏一笑,辉月的美丽的确是超越凡尘,可是手段何尝不是一样,不动声色的回了一句:“你要想数数帝都正殿里共铺了多少块地砖,我想他肯定成全你。”
星华打个哆嗦,显然是想起了少年时被惨痛处罚的经历,坐正了不再说话。
他们坐在最高的一阶平台之上,星华笑著说了祝寿的辞令,平舟跟著说了。连子霏都笑著恭贺过,行云才慢慢起身,小声说:“恭贺陛下生辰,我备了薄礼。”
辉月显然已经听说了这两天的事,笑著答道:“你这份礼物可是不薄,辛苦奔波,实在难得。”信手打开桌上那锦盒,银光沈静流转,十分动人。
星华轻轻嗯了一声,在案下拉了子霏一把:“明明是你找到的。”
子霏一笑把话引开了:“你送了什麽?”
“几套旧书。”星华啜了一口酒:“从头至尾都是手下人一手包办的,他们整天的琢磨这位的喜好,肯定不会送错了。”
子霏想一想旧年的事情,辉月的确是爱书之人。却不知道平舟又送了什麽。
子霏的席案离辉月是最近,行云坐在平舟的下首,反而远了许多。他也不似平时灵动,竟然不过来说话笑闹。平舟自是心中有数,子霏只是视若平常,辉月看了看远远低著头的行云,又看看行若无事的子霏,嘴角带著丝浅笑,也不说话。
下面有歌舞盛宴,子霏端著酒盏,一双眼看著,象是极认真,又象是有些困倦,辉月说道:“子霏累了?”
子霏回过神,笑笑说:“我想起你上次生辰时候,我还生得很丑,一晃都这麽多年了。”
辉月点点头:“不错,是很久了。”
他们声音虽然不高,这几句话行云听得清清楚楚。龙子霏来的时候,人人都当他是远客。现在一看,却显然与各人都有旧情。
这个人神秘得很,那天他在黑暗中所施的究竟是不是鸟渡术,让人很费猜疑。
又听辉月说:“ 上次你还肯花心思爲我庆贺,这次就混过去算了麽?”
子霏只是笑,指指地席上搁的一只盒子:“我也有薄礼。”
辉月深深看了他一眼,把盒子打开来看,里面放著一只精致的玉瓶。辉月拿了起来看,问道:“ 这装的是什麽?”
“香料中最上品的,莫过于龙涎。这不算什麽礼物,不过我来的时候就带在身上,想著你是喜欢这种香料的。”
辉月的指尖慢慢移动,感觉那玉瓶的光滑,笑了笑:“这不能算。”
子霏看他美目流盼,想到幼时被他抱在怀中教书教字,大些时候被他打手心罚跪,还是奔来来讨情儿。严厉却也有温柔,亦师亦兄亦友。心中一热:“自然不算。只是我来得的得仓促,哪有预备礼物的功夫?你想要什麽礼物?”
辉月顿了顿,微笑说:“我先想著,回来再和你要。”
行云忽然说道:“妖华袍总被说是宝物,可是究竟是不是也没有验证过的。陛下试一试,教我们开开眼界也好。”
辉月知道他少年心性,又一向对他宠爱,说道:“好。我去更衣。”
子霏回头去看了行云一眼,他两眼晶亮注视著辉月离去的方向。
真和旧时一样。
曾几何时的行云,对辉月这种迷醉的眼神,子霏是看惯的。
平舟显然想要他分神,举杯来邀饮。子霏和他碰杯,喝干了杯中酒,轻声说:“我没有事,不用担心。”
平舟什麽都不落人後,唯独酒量不行的,三杯一过,脸上就红了起来,也不再勉强,放下杯来和他轻声闲聊。
子霏说了几句,提起隐龙谷的白江紫海,眉飞色舞:“晴天的时候已经是烟波浩渺,一望无际。雨天的时候巨浪拍岸,潮势汹涌,实在蔚爲奇观。”
平舟见他开心,微笑著说:“如此胜景,令人神往。”
行云听他们聊了一阵,忍不住插话说:“这有何难,年後无事,一起去游览好了。”
平舟看看子霏,他脸上十分平静,说道:“那当然是欢迎,我是一定要尽地主之谊。”
平舟放下心事,随口说:“听说隐龙谷的入口是在水下面,十分难寻。”
子霏笑了笑,点点头不说话。
行云听到说水下,立时便想起来在那地底地暗河中,子霏以口唇爲他渡气,脸上不由得一热,别过头去看廷下歌舞。
星华挟了一箸菜肴,竹筷却忽然停在了空中,眼睛看向一边,喃喃说:“我的天。”
子霏回过头的时候,看到一道银影,隐隐叠叠,站在回廊的尽头。
月光清冷,那人立在斑驳的月光下,有些凄凉的银色光晕笼罩在他身周。
理智说,那是辉月。
但是却觉得有些恍惚,象是……
象是高山遗雪,空谷幽兰。
辉月的气质不是那样,辉月美丽,圣洁,有不可侵犯的庄严高贵。
可现在站在那里的人,安静,沈郁,凄清。
是辉月,却又分明的感觉到不是。
那道银影翩然走近,子霏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辉月的步态极美,妖华袍在琉璃灯影下银光点点,飞舞摇移,美如流水,子霏却觉得有些不安。
“子霏?”临近了席前,辉月却在最後一片黑暗中停下了脚步,声音清朗仿若珠玉击荡:“怎麽了?”
子霏迎上前一步,分明的看到辉月的面庞,在暗影中似一朵盛开的花,洁白而清豔,并没有什麽不妥,暗笑自己神经过敏,说道:“去了这麽半天,是不是想逃酒?”
辉月轻声笑了,极动听的声音:“难道我还怕了你?你自己说,喝什麽,暖的冷的黄酒白酒,我一定奉陪。”
子霏不过只是这麽说说,这会儿就势说:“那就试试。”
星华在後面已经听见,极兴奋的叫好儿,吆喝著人换大酒爵上来。行云远远站那里看著,瑰丽似画中人的辉月,乌发如瀑,银衣若仙,和青衣银发的子霏站在一起,辉月低头说了句什麽,子霏微笑著点头,那画面说不出的合谐。
忽然觉得心里有一点痛。
辉月对人总是温和的,但是……对龙子霏格外不同。
而那个青衣银发的子霏,行云慢慢坐倒……虽然是被狐惑草迷了神智,失了常性……
可是那个人……
那个人哭了,很伤心……
爲什麽?
如果因爲被侵犯的痛苦,又爲什麽会微笑著对他说,不用介意?应该痛打他一顿出气,或者……
爲什麽?
星华已经让人摆开了坛子,挥退了近侍,亲自往大杯中倒酒。辉月与子霏各坐在桌案一端,一个是含笑不语,一个是云淡风清。
辉月也会这样豪爽的喝酒麽?
从来也没有见过……
平舟立在身後,看著子霏一仰而尽,饮酒如灌水,姿态极俐落。
好象……只有这点还没有变。
当年的飞天,当年的冠盖满京华,当年的风月盛事……
当年……
辉月出身高贵,俨然是神殿下一任的祭神。他替飞天去送东西,看到辉月的言咒已成,谈笑间花开花谢,神迹一般。
那时候就知道,辉月的成就,一定不止于此。
後来奔雷怒气腾腾去找辉月的时候,他在窗下,听到辉月伤痛的声音。
奔雷不知道,但是平舟却知道。
爲什麽大祭神会让辉月亲自来施摄魂术。
不止是因爲辉月有言咒这种通天的本领。
因爲……
世上没有无中生有的事……
如果飞天心中对辉月一点儿爱意都没有,摄魂术也无从施展。
因爲,飞天他自己大概也不知道,他喜欢辉月。
他那时很懵懂,除了学剑,打架,别的什麽都不懂,也不关心。
他还会拿行云的相思来玩笑。
他根本不知道……
一直到最後,到他失却常性轻生自毁……
他可能都不会知道,他自己心中,曾经有过的秘密。
平舟的手慢慢握紧,指甲陷进掌心。
飞天不知道,但是辉月知道,奔雷也知道……自己也知道。
这是个不死不休的纠葛。
辉月的心,究竟会不会有柔软的一天?
那时候真的很想,把那平静的表象撕裂,看看下面会是什麽样的心肠。
看看身边有些茫然的孔雀公子,平舟在心底叹息。
行云与飞天,已经隔了两百年。
昔日的夥伴,仇家,情人……那些复杂的纠缠,都被这两百年,分划到了时光的两端。
行云越不过去,飞天一样不能。
平舟垂下视线,看著玉杯里晶莹剔透的酒液,慢慢啜了一口。
醇香的酒意在口中弥漫,眼中象是上了雾。
平舟转头看向正席的方向,子霏的酒量真是好,但辉月也没有一点点喝多了的表现。
只要他快乐……
只要他活著,并且快乐……
平舟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我去更衣……”子霏笑得喘不上气来,眼睛更亮脸颊微红。星华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叫人把帝都宫中藏得最深的酒都搬了出来。子霏放下手中的空杯,抹抹唇边的酒液。
最後几个坛子里的酒根本稠得倒不动,浓浓的琥珀色,挂住杯口如蜜一般,还是取了烈酒来冲兑,否则根本喝不下去。
辉月按著桌案站起身来,身形居然还一丝不晃:“一道儿去。”
星华眉开眼笑抱著那酒坛子,手指蘸了酒往嘴里送。平舟在一边坐著看著,声色不动。
行云只觉得气闷。
看著子霏和辉月互挽著离去,猛地擡头灌下一口酒。
平舟轻声说:“悠著点儿喝,太急会醉。”
子霏轻声笑著,靠著门框,手在银盆中洗了两把,辉月倚边一边看他。
“没看出来……你也有当酒鬼的资本!“子霏湿水的手拍了他一下,细碎的水珠迅速的溅开,一点儿没有沾在那件银色的轻裘上面。
“咦?”子霏凑近了睁大眼睛看:“真……真的水火不侵?真的假的啊……”
辉月笑,揽住他象某种犬科动物一样乱嗅的脑袋:“你拿火来试试。”
子霏觉得头微微有些晕,定一定神:“那不行,万一烧坏了,我赔不出来。”
辉月只是笑,拈拈指,一朵蓝莹莹的火焰在他细白的指尖上跃动,映得人眼前一亮。
“哎哎……”子霏上去想扑灭那点火苗:“说说而已,别真烧了。行云费了多大功夫,还不得哭啊。”
“可是……”辉月的手按在他的颈後,微微用力把子霏压向自己:“不是你找来的麽?”
子霏晃晃头:“是行云花心力找的,不是我……说起来啊,你们站一起,是满合适的。这些年你照顾他一定是细致得很,他看你的眼神啊……”
子霏笑的样子有些嬉皮:“很有豔福啊……”
辉月的声音很轻:“谁啊?”
“你呗。”子霏用力晃晃头,奇怪,只喝这些不应该有这麽晕。
“是麽?”轻而带著危险的声音,在耳边低喃:“飞飞……”
“嗯?”子霏无力的靠在他胸前:“什麽事。”
“记得以前怎麽喊我的吗?”
子霏用力眨眨眼睛,口齿不清的喊:“辉月哥哥……”
含糊不清的声音,被辉月的唇全部吻去。
子霏的手胡乱的挥动,辉月那薄薄的皮裘下面就是光滑的肌肤,子霏象触了电一样缩回手去,用力别开头:“辉月……别……”
“飞飞……”辉月的身子热烫,软软的挨著他。
“不行,不行。”子霏的手上使了力:“不行!”
“因爲行云?”辉月的声音清冷却又奇异的低哑,象软软的羽毛在皮肤上扫过去,让人全身战栗。
子霏喘了几口气,努力靠著身後的廊柱挺直腰:“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
辉月软软靠著他,声音极轻:“是啊,醉了……”
两个人沿著长长的廓道走著,月光透过层层的飞檐画角映在身上,影影叠叠,亦真亦幻如梦境一样。
“你听说过,妖华袍的来由麽?”辉月的声音里带著几分慵懒。
子霏眼观鼻鼻观心:“听过……走这边儿……”
“妖华爱上九尾,後来因它而亡……你说妖华恨不恨九尾?”
这叫什麽问题,没头没脑。
“可能……恨吧。”
“猜错了……”辉月吃吃笑起来,充满魅力的声音慢慢说:“妖华到死都不後悔……”
子霏想著,醉鬼的思路果然都不是正常人可以理解的。
不过……
那酒的後劲真大,头晕沈沈的。
“犴是个蠢材,没脑子……妖华不是狐妖所以没内丹。犴找不到狐珠,一怒之下,做错了两件事。一是,不该把妖华活著剥了皮……二是,不该把妖华的血肉给九尾吞了……”
这都什麽和什麽的,子霏半拖半抱著辉月,真想把全帝都的人都叫来看看天帝醉酒,酒品真叫一个差!
“妖华把全部的力量,聚起来……成就了九尾……”
“可是那个笨笨的小东西,居然报完了仇,自毁内丹……”
终于到了寝宫,许是所有人都跑去喝酒偷闲,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幸好你不重……”子霏抱怨,用尽全力把辉月抱上床。
“飞飞,你太笨了……”
“是,我很笨。”子霏咬牙,不笨就该叫人还帮著擡你而不该自己在这儿受累,这麽一想果然自己是笨的。
“飞飞?”
“嗯?”
辉月手里握著一束银发,缓缓的盘绕卷动,把他拉得俯下身来:“妖华只属于九尾……妖华袍……是妖华对九尾最後也是最强的保护……”
“是是,我知道了……你老人家快睡吧……”
下一刻,子霏的眼睛睁得圆圆的……
那件银袍不知道什麽时候扯脱了,辉月美丽光洁的身体就这样呈现在眼底。
“还有……妖华其实是愿意……被九尾吃掉的。因爲,这样,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是天长地久……才是,永不离分……”
那双柔如春水的眼睛,带著薄雾似的光华。
“飞飞……所以,再把我吃下去……”
我们,永不离分。
直至地久天长。
妖华袍无风而舞,漫漫张开又覆下,将两个人裹在其间。
银色的柔软下,纠缠的,是谁?
是妖华与九尾?
还是辉月和子霏?
血的味道,淡淡的,混著不知名的香气。
这幽幽的香气好熟悉……
象是,那狐惑花开的味道……
是妖华的血,在九尾哭泣时开的花。
带著绝望的爱的花朵,爲什麽会有媚惑的香气……
散落的珍珠,沾著雾雾的水光。
似有若无的,叹息与呻吟的声音。
沈郁的哀伤化作鲜血,从身体里汩汩的流出。
心里无声哭泣,隐忍不变的安静的眼神,泪都流向了什麽地方?
细碎的火焰,从胸口一直蔓延至全身。是情火?爱火?还是业火?
每一寸肌肤都在嘶喊著疼痛,却不知道是谁的痛。
子霏昏然,辉月亦是。
抵死缠绵。
那美丽的人儿说:“九尾,你太笨,十年才会学会隐身咒。”
那俏皮的人儿说:“妖华,你别再美丽了好麽?你吸引太多的爱慕,我怕等不到我长大,你就被别人抢夺去了。”
妖华笑著,抱著怀中小小的九尾:“好,我等著你,可你也得快点儿长大。”
“妖华,痛不痛?”
“痛吗?”
“是不是很冷?”
“我很笨是不是?弄痛你了……”
“不,没有。”
“九尾,我爱你。”
鲜血迸裂,旖旎的锦褥被洇湿。
黏腻的血腥里,九尾惨叫,不是,不是,怎麽会这样。
不是的,不是我!
不是的妖华!
不是,妖华不要死!
细微的声音:“不……”
然後有另一个声音安慰:“不,没有,都没有。”
子霏猛然睁开眼,银色轻裘下面,是他与辉月。
不是妖华与九尾。
没有人死去,没有。
但是,一样闻到了血腥的味道。
他的**深陷进辉月的身体里,胭红的血从那美丽的身体里流了出来,沾在他的腿间,他的身上。
“不,辉月……不是……”
“飞飞,爱我。”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再没有隐忍和沈郁。
象潮水一样汹涌的情意,淹没至顶。
潮热的,与世隔绝的。
妖华袍的覆盖之下。
宿命的寻找,终于触到了时光的另一端。
辉月在笑。
虽然痛楚,却象暗夜中的兰花一样绽放绝美的微笑。
终于找到你。
等了许久,等来了你。
我不会再与你分离。
行云步伐凌乱不稳,看著身前执灯的侍从身影也是摇摇幢幢。
小侍回来禀告,陛下酒醉已归,各位请自便。
平舟望著空荡荡的回廓,心中有分隐隐跃动的痛。
子霏他……也同去了麽?
星华抱著酒坛,心满意足的阖著眼溜到了案几底下,呼呼沈睡。
平舟看著他,有些豔羡。
能活得如此逍遥快乐……让人羡慕。
行云绊了一记,内侍抢上来扶住。
“殿下当心。”
行云嗯了一声,摸著床榻,把自己重重摔在了上面。
心里乱如麻绪。
翻一个身再翻一个身,心里巨大的谜团理不出头绪。
爲什麽自己的来历始终无人提及?
爲什麽莫名得到卸嗟某枘纾俊?br />
爲什麽,爲什麽这个龙子霏,身上有深沈的秘密?
手臂横著压住额,想不出来。
想不出来!
好象所有的秘密,都和他有关!
爲什麽没人提及他的过去?明明他和所有人都有深深的牵系!
爲什麽他看著自己的目光,那样温柔深沈?
明明……明明就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啊!
爲什麽在那黑暗的地底,他居然会鸟渡之术?他明明不是羽族!怎麽可能……
爲什麽他……
他会不反抗自己的侵犯?
拢住的眉宇间有秋风一样的忧愁。
他哭了……
他在他的身下流泪哭泣……
爲什麽,爲什麽那麽坚强安静的人会哭泣?
如果是因爲他的侵犯,爲什麽却不责怪他?爲什麽不在一切发生改变前推开他?
爲什麽?
爲什麽?
行云痛苦的在床榻上辗转。
爲什麽?
琉璃灯盏的光似乎也在不安的风中摇摆。
那时候,他说了什麽?
他的嘴唇轻动,他说了什麽?
他说了什麽?
他该死的到底说了什麽?
胸口尖锐的痛,行云猛然翻身坐了起来。
我想不起来,难道不能再问你?
你究竟是谁?
我究竟是谁?
入夜里起了风。
行云胡乱披著一件丝袍,趿著鞋飞跑。
没有歇下的宫人内侍无不瞠目结舌,看著一向爱惜仪表的行云殿下象个疯孩子一样在帝宫中施展身法,由东向西横穿大半个帝宫。
真是风风火火,孩子就是孩子,沈不住气。
巨大的冲力,一下把门撞得洞开。
屋里空洞洞的,没有燃烛火,没有人的气息。
行云一下子愣住了。
龙子霏竟然会不在?
他不在?
他在哪里?
行云象是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颓然坐倒在门边。
那个黑暗的时候,狐惑花的香气里,他失却常性。
可是,好快乐。
占有那个人,侵犯他的时候,真的很快乐。
不是药性,不是身体的快感。
是心里。
满满的快乐,似乎……
似乎是得到了长久以来最渴求的东西。
明明他喜欢的人是辉月啊……
龙子霏,他在什麽地方?
行云突然睁大了眼。
他和辉月一同离宴,辉月……
他们……
行云拔腿就走。
亭台重重,楼阁重重。
腿象是有自己的意识,越走越快。
那些诧异的眼神,吹在脸上冷肃的风。
天帝的寝殿之外,奇异的竟然一个内侍也没有。
行云的脚步慢了下来。
象是灌了铅的脚,一步步,慢慢步上石阶。
珠帘在风中轻摆,殿里只燃了一盏角灯,映著香鼎里的青烟袅袅。
寝殿深处的床榻上,一线月光映于其上。
银芒点点的妖华袍下,曲线起伏。
行云觉得两腿发软。
寝殿里有浓浓的,**後的气息。
血的味道,欲液的味道……还有狐惑的花香。
一步一步,艰难的向前走。
那银色的波纹有微微的动荡,有人轻声吁气,香暖的味道变得更浓。
一只手探出来。
细白的手指,美得惊人,指尖有莹莹的光。
看到榻前散落的衣物,青衫玉带凌乱散置。
行云咬一咬牙,回手拔了壁上张悬的剑。
擡手把那银色的轻裘揭了起来!
丝丝缕缕的银发和青丝不分彼此的被带得飞扬起来,又软软的落了回去。
辉月美丽的身体伏在子霏的胸口,睁开迷蒙的眼睛。
心中明明已经知道,可是耳中还是嗡然一响,刹那间一片的空白。
长剑一抖径向下刺去。
茫然的心绪,本能的想击碎眼前的情景。
行云甚至不知道这一剑要刺伤谁,要刺伤什麽。
象玉雕出来的美丽手指微屈,在凌厉刺下的剑身上轻轻一弹。
“铮”一声响,剑尖荡了开去。
辉月仍然没有彻底清醒过来似的,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映出淡淡的阴影。剑尖没入了床头的玉柱,子霏微微一惊睁开了眼。
被如丝长发包裹纠缠住的两个人,出奇的美丽而协调,齐齐向行云看过来。
“行云?”子霏一惊坐起身来:“怎麽……”
他的语声顿了一顿,先看到了行云圆睁的眼睛,象是有火苗在里头熊熊的焚烧,那双眼睛亮得怕人。视线再向下,看到行云手里紧握的长剑。
子霏终于是注意到,他与辉月,**相抱,辉月的长腿甚至还绕在他的腰间……
辉月?
他?
行云?
子霏觉得这象是一个荒谬绝伦的恶梦。
这恶梦最可怕的一点就是,无法用睁开眼睛来逃避。
最後那盏琉璃灯,忽然闪了一闪熄灭了,锡鼎中青烟袅袅。
辉月不动声色地看著他们两人,那样沈著温和的安静,却带著说不出的,残酷的味道。
行云就这样看著他们,清冷的月光里美丽的不象真人辉月和龙子霏,拿剑的手轻轻哆嗦。
他手腕提转,剑刃从床柱中脱离,连一声轻响都没有。
第二剑迅疾无伦,当胸向子霏刺了过来。
距离极近,剑的角度毫无偏差,杀气盈满,寒意似乎要把肌肤割裂一般。
子霏定定看著行云的脸庞,一动不动。
不过是一刹那的功夫,那一剑已经没入了子霏的胸中。
象是划开一张薄纸般的轻响,只是嗤的一声,子霏身子轻轻震颤,却没有出声。
剑来得快去得更快,孔雀公子,行云殿下,他的剑法绝不是白白好看,杀人的手法样样都精通,迅速地一绞,然後提腕收剑。
子霏胸口淡淡的一弧红痕,正正划过那一块烙痕。
张牙舞爪的青紫色印记,被这一剑剖作了两边。
行云从刺出第一剑,就屏住了气,直至这一剑收了回来,才重重吸了一口气,带著浓香的气息猛然涌进胸口,那激痛象是小刀子刺在身上。
子霏只是定定看著他,象是要把他的样子刻进眼睛里,深藏不忘。
“行云……”
他喉头动了一动,胸口那道细细的伤痕忽然鲜红迸溅,腥红刹那喷薄而出。
“忘记不快乐的事……以後的你,是新的你……”
血沫从唇角溢出来,那含糊不清的声音象是被蒙在了一堵墙之後。
“对不起……我还是要放开手了……”他眼睛一眨也不眨,注视著这生死相许过的爱人。
“对不起……”
行云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这一切吓坏了他。
他没见过这样痴迷的目光,没听到过这绝望又温柔的声音。
他不认识这疯狂的失却理智的龙子霏。
那一夜狂乱突然清晰起来。
龙子霏在他的身上流泪的那时,他说:“行云,你是新的……”
“不记得前事,也罢……”
是,不错,是这两句。
就是这个声气。
象是无限留恋,又象是绝望到了极限。
长长的一声尖啸,长剑应声坠地,行云转身逃出了这间诡异的寝殿。
奔逃,象是有比死亡比厉鬼还可怕的黑暗在身後追赶,他逃得极快,转瞬间不见了踪影。
子霏慢慢伏倒,辉月伸过手来盖在那不停流血的伤口。
“真是痴儿。”
他轻声的道,指尖有淡青的莹光,一点一点流溢出来,看那伤口血流渐缓。
这一句,不知道是在说谁。
是行云,是子霏,还是自己?
“小狐狸什麽时候才能学聪明些?”辉月淡淡的笑,柔暖的身体和子霏紧紧相贴:“欠人一分,非要还足十分。当初谁要你自毁内丹赔命了?都说狐性狡黠,你却是木头一样。”
“就是行云,真不知道是他吓到了你,还是你吓坏了他。”
行云眼里的迷乱远远多过于杀机。
那一剑虽然凌厉,可是子霏绝不会避不过。
行云恐怕也没有想到会真的伤了他。
“总不能是我吓坏了你吧?”他轻声笑著,手紧紧掩在子霏胸前的伤口上。血染红了玉石一样晶莹白皙的手指。
“吃点儿苦头也好。”辉月收回手来,子霏胸前被月光映得清清楚楚,光滑无暇,不但没有那一道剑伤,连曾经的烙痕也不见了踪影。
仿佛适才不过是一场梦。
“行云……”
辉月摇一摇头,露出一个纵容的笑意。
即使是昏睡的子霏,还是心心念念的牵挂行云。
“他不会出什麽事情,我让人跟著他的……”轻轻在他耳边细语,果然那有些不安的人立时静了下来。
呼吸变得平稳。
虽然治好了他的伤,可是流了许多的血……
辉月出神地看著子霏。
英挺斜飞的眉毛,有些单薄的唇,因爲失血而略显苍白。
这个静静的睡在他怀中的,爱了许久的人。
一直一直的,只是远远看著他。笑也好,哭泣也好,始终不曾伸出双手。
所以……
“你要对行云放开手了?”笑出声来,心情从未如此轻快愉悦过:“可我怕他却对你放不开……”
“不过……小飞……”
“我是不会放开你……”
“你爱行云也好,对他抱愧也好,始终这麽胆怯没有关系,只要你留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让我保护你……”
行云想狂叫,想痛哭,可是喉头却象是被噎住了一样,什麽声音也发不出来。
辉月与龙子霏肢体交缠,气息相濡。
他们象是密不可分,紧紧相连的一体!
不!
爲什麽会如此?爲什麽爲什麽?
辉月明明是那样的高贵出尘,从无人能看著他的时候想到**想到暧昧不分明的一切!
谁都不能,谁也不能!
可是辉月他!爲什麽和龙子霏?
爲什麽?
龙子霏他又是什麽人!爲什麽!
一切都是……
整个世界彻底被颠覆!
行云奔逃著,象是有比死亡还可怖的恐惧在身後追赶,要将他吞噬。
他在静夜里飞奔疾纵。
爲什麽?
明明刚才一切还是好好儿的,辉月含笑,温柔的看他,换上妖华袍……
他看著那美丽的容顔,一刹那象是繁花盛放春风拂面!
可是只是一回首,一切都变了模样!
花开的时光这麽短,刚看到绽放,接著就迎来萎谢。
花开的时间这麽短,他甚至来不及看清楚那花的模样。
辉月一眼都没有看他,全副心力都在龙子霏身上。
那曾经温柔过怅然过迷惘过的眼神,完全不曾停留在他的身上。
龙子霏……
他说什麽?
他说了什麽?
“忘记不快乐的事……以後的你,是新的你……”
这是什麽意思?
是什麽意思?
他究竟是什麽人?
爲什麽辉月会与他……
爲什麽他不闪躲?爲什麽他不还手?
爲什麽要他受这一剑?
他到底是谁?
龙子霏?
你到底是什麽妖魔!
爲什麽你毁了我的整个世界!
四周是浓墨似的黑夜,行云觉得胸口都要炸裂开来!
他永远失去辉月了。
这个认知如此鲜明。
他永远失去了辉月,再也没有得到的可能。
辉月的眼底心中根本没有他,连一丝一毫的地位都没有留下。
可是明明……
明明一切都是好好儿的,爲什麽会在这里突然全部被毁掉了!
他杀了龙子霏了麽?
如果龙子霏死了,行云绝望的想著,如果龙子霏死了。
辉月大概也不再会用那样温柔的笑容来面对他了。
如果龙子霏死了……
龙子霏,他,死了麽?
行云不安地攥紧了衣襟。
他死了麽?
他的剑法绝不是只是白白好看而已,能登上三殿之一的位置也绝不是只是因爲辉月与平舟的宠爱。
一天一天坚持不懈的练剑,努力的精练杀人的手法。
龙子霏他……
辉月在一边,应该不会让他死去……
伤得很重……
突然那双流泪的眼睛跃到了眼前。
那哀绝的,看不到光亮的眼睛,流泪的眼睛。
龙子霏被他侵犯时候,那一句话。
行云突然想了起来。
那时候,龙子霏说的是。
我 爱 你
是的,是这三个字。
他说的是这三个字!
行云惊喘著攥紧衣裳,被这突然回想起来的一句话,震得再无力思考。
从第一次在酒宴上见到龙子霏,行云就有瞬间的怔忡,然後,不自觉地战栗。
本能的好奇那面具下究竟有著一张什麽样面孔。
象是心里已经缺空了一块很久的地方,突然渴盼被填满。
那一块空洞,在看到龙子霏之前,并没有察觉过。
高贵的地位,无忧无虑的生活,最大的梦想,不过是得到辉月一个温柔开怀的笑容。
有的时候深夜醒来,也会有刹那间心里一片空白,全忘了梦中情景,只觉得那是一场纷茫迷乱的梦境,可是却一点想不起梦中人与梦中事。
只是无限惆怅。
爲了那空阔的长夜中的一点淡然的遗忘。
但他是惊才绝豔的孔雀公子,是天城的行云殿下。
他没有那样多愁善感,有那样多的时间去追想一个不复记忆的梦。
可是就在第一眼看到那银发青衣的龙子霏的时候,那种惆怅旧欢如梦的失落,猛然间涌上心头来。
象是失落已久的那个空白的梦境,一下子扑到了眼前。
那个人清亮的眼睛,孤寂而挺秀的背影。
在在让人惆怅。
真的是非常奇妙的感觉。
有些怕,可是又好奇。
无限期待,又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
只是情不自禁,被这个人吸引了目光。
中夜去跳他的窗。
揭掉那张面具,看到一张丑怪的脸。吓一跳,又释然的笑,轻手轻脚的离开。
原来长成那副模样,怪不得要遮掩。
可是……
笑过之後,心里那种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依然没有减淡。
他那样温和包容的目光,象辉月,象平舟,象星华,象一切对他宠爱友善的亲人朋友,可是,还有一些不同。
隐忍却又鲜明,淡然又浓烈。
行云看不明白。
真的不明白,一个陌生人,爲什麽会有那样让人心悸的眼神。
在地底的黑暗里,那个人温柔的声音。
明明是单薄的唇,贴靠上去的时候,却出奇的感觉到温暖和丰润。
清新的,源源不绝的灵力与气息,从他的双唇间传递给他。
他的手臂并不强横,但让人觉得可以依靠。
淡然微笑的他,轻声细语的他,处处关切的他,总会不自觉的流露出怀念与忧伤的他,以唇渡气的他,埋葬九尾尸首的他……
在被侵犯的时候落泪的他。
嘴唇张翕,无声的说
我爱你
他
龙子霏……
胸口闷痛,行云跪在了地上,身子蜷成了一团。
好象有什麽突突的乱跳,心中那一块空洞,象是慢慢的有东西要涌进去。
“这是杨行云。”
“这是飞飞,奔雷带回来的小弟弟。”
象是久远的一个幻觉,看到了辉月,还是少年面貌的辉月,温雅浅笑说:“你们年纪差不多大,要好好儿的相处。”
那个穿著布袍黑发凌乱的小家夥儿,脸上扣著一个五彩的面具,眼睛中流露出分明的惊豔,定定看著他。
“你……真漂亮耶!我还以爲辉月哥哥就够漂亮了,你也好漂亮!”
当下就决定要讨厌他。
辉月哥哥?叫得好亲热。他都没有这样叫过,这个乡下小子凭什麽亲亲热热的称呼辉月?
还敢说他漂亮?他是男孩子好不好!父亲天天都爲著他不够男子气概而斜睨他,帝都谁不知道杨行云公子最讨厌人说他漂亮如女孩,这个小家夥居然!
气呼呼扭过头不搭理他。
那个小子也不恼,拉著辉月的袖子晃晃:“辉月哥哥我肚子饿了,奔雷哥哥说你这里有很好吃的点心,给我尝尝好不好?”
辉月一笑,牵起他的手,又挽起了行云:“好,我们去找找看今天做了什麽点心。”
行云看到自己高高扬起下巴,一副老马识途的样子:“一定是细花糕饼,我昨天看到那花都开了,神殿年年这时候不都是摘细花做点心的麽?”
那个笨小子傻张著嘴,一副愣头愣脑的土包子样。
居然连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辉月要是把神殿那精致高贵的点心给他吃,才叫暴殄天物!
白糟蹋东西,这小子知道什麽?
知道糖粉要用多少?花蕊要用多少?花瓣用多少?
他哪里会欣赏神殿那上千副精致的糕饼模子?款款精细,样样华美。
辉月做什麽对这小子这麽好!
“我下午还有功课,你们两个好好儿写字。”辉月不大放心:“行云不要欺负小飞,他学字晚,不会的,你要教给他。”
不甘心的答应。
离他远远的坐了,铺开纸写字。那个土包子一会儿抓抓头发,一会儿咬咬笔杆,纸上根本一笔也没写!
土包子!
行云皱眉头。
奔雷哥也是,爲什麽把这麽个乡下野孩子弄到帝都来啊!
“这个字……”
不耐烦地指给他说了,过不了一会儿又凑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