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雷哥也是,爲什麽把这麽个乡下野孩子弄到帝都来啊!
“这个字……”
不耐烦地指给他说了,过不了一会儿又凑上来:“这个呢?”
一次又一次,行云实在烦恼!
“喂 ,你怎麽这麽笨啊!什麽都不知道,这个不知道那个也不知道,你到底知道什麽?”
小飞咬著嘴唇,眼睛眨啊眨的:“嗯,我不知道,你教给我不就行了,你教过我就会了啊!”
行云烦得直想赶紧脱身。()
低下头做出认真看书的样子,小飞又趴回桌案上去。
好不容易耳根静了一会儿,刚翻开一页书,那个讨厌鬼又挨挨蹭蹭过来:“这个,也不会……”
忍不住手里的书一推,用力搡了他一把:“笨蛋离我远点儿!”
小飞向後摔了一步,一下子坐倒在地下,脸上那个面具没扣实,滑脱掉在了地上。
行云看他一张丑怪的脸,吓得猛退了一步。
小飞看看他,马上把面具捡了起来,慌乱的扣上:“我……我,吓到你了?”
行云定定神,哼了一声:“我有这麽胆小吗?你脸……是怎麽啦?中了毒吗?”
“辉月哥哥说这是天生的。”他爬起来,居然一点儿没有生气:“这个字真的不认识,怎麽念?”
行云看看他,咬咬唇:“念加。就是多加了东西的那个加。”
小飞不大好意思,搔搔头笑笑:“嗯,我记得了。”
好象这个小子……
也没那麽讨厌。大概辉月哥对他好,也是因爲同情他孤苦又貌寝的缘故吧……
虽然他东问西问是挺烦人,不过,的确问过一次的问题也没有问过第二次,也,不算太笨。
好吧……
这个小子,马马虎虎,就算做是他的朋友吧。
当时的行云,当时的辉月,当时的少年时光。
头痛,象是要裂开了一般,排山倒海似的,一片交叠一片的影像与声音,乱涌而至。
象是巨浪把所有的思绪冲得凌乱不堪,分不清哪里是真实哪里是幻觉。
小飞,辉月,少年的行云。
这是谁的记忆?
这是谁的往事?
微笑著下笔如烟云,落纸成山水。辉月,优雅沈静,高贵难言。
那越来越气势凌人的少年,会在写不出字背不出书来的时候,被辉月打手心。
他捧著卷书在一边兴灾乐祸地笑。
後来……
後来……
一转眼,家破人亡,翻天覆地,人事全非。
再也回不去了。
一切都回不了过去。
伤痛在心中膨胀,要把理智吞噬。
“啊————————————”
长长的撕裂夜空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惊雷乍响,电闪银蛇。
大雨倾盆而下。
雨声淹没了嘶喊哭泣,淹没了一段终于被唤醒的回忆。
雨声惊醒了伤重沈睡的子霏。
水的声音。
怀念的,水声。
殿内的灯火沈沈,一片阒寂。
睁开眼的子霏,一时不知何世何地。
他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见了极荒诞的,辉月竟然与他交颈缠绵。
还有,行云狠厉的,一剑刺在了他的胸口。
真是荒唐。
撑著身体坐了起来,大约是喝多了酒,觉得头重脚轻的,顺手拉起床沿的袍子披上,蹒跚走到了窗边,推开了窗子向外看。
大雨的声音一下子清晰而响亮,灌满双耳的都是那令他好生熟悉的水声。
觉得亲切之极。
胸口还有些隐隐作痛,象是梦里那一剑真的刺得很深一样。
趴在窗上有失些笑。
怎麽会做那样匪夷所思的怪梦,而且还那样真实。
连心痛的感觉,都残余至今。
明明是在自己的客舍里,怎麽会梦到那些不可能出现的事情呢。
真的喝醉了,都不记得是怎麽回到客舍来的。
风卷著雨滴刮进了窗子,打在身上微凉而潮湿。
子霏轻轻叹息,闭上了眼。
这里并不是他应该停留的地方。他想念隐龙,想念白江与紫海,想念剔透的珊瑚树,想念可以高卧不醒的云母榻。
那里有热情的同族,有温柔的热泉,有爱笑爱闹的水族小妖。
小忧的险关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平安过去了?
伸手向外探,接住由天而降的雨水。
冰凉的雨滴打在手上和臂上,水的湿润让他觉得舒畅。
干脆撑著翻出窗子,站到了雨地里。
大雨一下子浇透了全身上下,单衫紧紧贴在身上,子霏昂起脸,让雨水尽情的洗净自己。
真想化出真身来,在天地间尽情畅舞。
手臂伸展了开来,仰头站在大雨中。
一切都已经过去。
行云……
快乐而自由的生活,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
而我……
我已经成爲了,被时光湮没的过去。
子霏慢慢的放下手臂。
行云,我是已经被时光湮没的过去。
你无须好奇,也无须探究。
狂风吹送著骤雨,打在身上异常沈重。
哗哗的雨声掩盖了身外的一切。
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要迈步回进门里的子霏,忽然顿住了身形。
有从手臂从身後紧紧的箍住了他的腰,一个人伏到了他的背後。
奇妙的,他明明没有看到,却知道这是谁。
分明是冰冷的身体,心里却一下子热了起来。
“怎麽了?”侧过脸来,柔声问他。
爲什麽行云在这样的大雨夜跑了来?
身体被大力翻转,披散著的头发的行云将子霏按在了廊柱上,一把撕开了他的衣裳。
黑暗的大雨中,行云两只眼睛中却象是烧著两把火苗一样的闪著亮光。
“行……云?”子霏震惊得忘了挣扎。行云的手在他的胸前重重的揉摸了一把,忽然低头就咬了上去。
锐痛,水的凉意,可是行云的咬噬极烫热。
子霏逸出一声惊喘,重重一把推开了他。
“行云你……”
只说出两个字,被扑上来的行云死死抱住,双唇堵住了剩下的话语。
火辣烫热的吻,在冷雨里象一把野火烧到了身上。
狂乱迷乱,行云辗转而沈重的吻著子霏。
是青梅竹马?是相知相许?是两情相悦?是反目成仇?是……生离死别之後的,要焚天灭地的激吻。
双手紧紧揽住了子霏的颈项,象是要把他箝碎了揉进身体里去那样狠力。
交缠著的身体,从廊下移到了房内,行云拖著他甩在了榻上,翻身覆了上去。
象是一场濒死前的盛宴。
也象是旷古历久的血的祭祀。
行云疯狂的撕掉他蔽体的衣物,扯住脚踝迫他分开身体,沈身就冲了进去。
巨大的痛楚让子霏咬破了下唇,铁锈味一下子弥漫在鼻端。
大雨如注,风在林梢。
一切来得象惊雷过境,不及掩耳。
身体被牢牢禁锢,明明是交欢,却惨烈似酷刑。
行云象是失了理智的,嗜血的兽,紧紧咬住他,逼迫他。
重重的进入,迅猛的退出,然後再次的进入。
一下又一下,象是要把他击成碎块化爲齑粉。
“飞天……”
扑天席地的痛楚中,突然听到了这一句话,因爲激痛而显得隔膜的声音,疑真似幻!
睁大了眼睛,子霏定定地看著行云。
大滴的汗水,从行云的额角脸颊滴落,打在他的身上。
“飞天!”
喘息的声音,但是,的确是这两个字!
子霏没能再压抑住痛苦的声音,呜咽出声!
剧痛与心悸,象是惊雷打在身上。
脑子里一片空白!
行云他……
他喊的是飞天两个字!
是飞天!不是子霏!
是那个已经被尘封起来的,已经没有人再喊的那个名字!
是那个行云根本不复记忆的名字!
窗外雨骤风狂,窗内风狂雨骤。
从狂乱迷乱,变成抵死的缠绵。
可是竟然找不到一句话来说。
无论是行云,还是飞天。
竟然没有一句话可以说出得口。
找不到任何一句话,能叙别来之情。
你……怎麽样?
我……又怎麽样?
言语这个时候,是多麽的苍白而无力。
你曾经如何,我又曾经如何。
言语无法述说。
绵密灼热的亲吻,象是要把对方嵌进身体里一样用力的拥抱。
**无边,花红玉璧。
契合的身体,象是有自己的意识一样,在极度的痛楚中寻找快乐的所在。
唇因爲激痛而苍白,身体却因爲狂乱而泛红。
不知道是雨水还是热汗,潮热氤氲。
淋漓酣畅的一场欢爱。
象是要向对方无尽的攫取,也象是要把自己全部都交付。
行云翻过他的身体,无限耐心的抚弄。
飞天气喘吁吁,一边闪躲一边去摆布他。
只是,无论是从前还是现今,飞天什麽时候也不能和行云在此事上一较高下。
行云还只是蓄势盈盈,飞天却已经倾泄而出。
飞天又是喘,又是抖,行云暧昧地舔了一下手指上的液体,勾起嘴角微微一笑。
“你也……尝尝……”
唾腻交缠,微苦与腥味,在舌尖上流转,热血都朝上涌,头脸颈项都滚烫灼热,象是要烧起来一般。
“痛吧……”手指向下探索那因他的颠狂而受伤的的所在:“是不是很痛?”
飞天搂住他的头颈,两人的额角抵在一处:“不痛。”
大雨打在屋瓦屋檐上,哗哗作响。
行云没有再说话,飞天也沈默著。
两个人在大雨倾盆的黑暗中紧紧相拥。可是除了刚才那两名短短的话,又没有别的言语。
大风吹得窗扇格格作响。
过了良久,行云轻轻吁气:“爲何不说?”
飞天怔忡著,没有回答。
行云的下颔放在他的肩膀上,声音低哑:“我若是想不起,你就打算著让过去只是过去?”
仍然是雨声填满了两人之间的沈默。
行云恨恨不已的在他肩上咬了一口:“你有多少机会可以告诉我,竟然一个字都不提!”
飞天痛得一颤,仍然没有出声。
行云掬起他一缕头发,半湿的头发上竟然闻到海水的气息。
唇细细的,轻吻那银白的发。
想到听说过的,隐晦不全的传说。
飞天就是那一夜白发,跳了堕天湖的人……
心慌而锐痛,紧紧抱著怀中人。
来不及看清,来不及握紧。
在此时,明了他早生华发的爱情,灰飞烟灭的思念。
雨声依旧。
行云有些乏力的靠著他,无声的,把那此纷乱的回忆,一一梳理。
很久以来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
爲什麽他没有幼年童年或是少年记忆,似乎一生下来就是这样子,没有家世,没有过往。
但是身边的人总有合理的说辞,而且,生活是那样的美好,尊贵的地位,亲切热情的友人,亦父亦兄亦师的辉月……占据了大部分的时间。
有的时候也会有疑问,午夜梦回时的空茫,也不止一次的让他惆怅。
但那些总是极短暂的。
光彩四射的生活,没空留给那丝丝的淡愁。
但是现在那个空洞突然的被填满了。
说不上来,是要哭,还是要狂叫。
只是觉得如果不做些什麽,自己一定会炸裂得破碎不堪,连一点灰渣都剩不下。
想要抓住他,又想要发泄出心中满满的痛。
从来没有如此激狂过。
两百年来从来没有这样的失控。好象周围淡漠如水,自己也在这样的水中浸泡,没有什麽不妥。
只是有时会觉得闷。
闷的时候会找些娱乐打发。
还有,跟著星华去巡边。
总可以找到架打,多余的精力总在溅血的时刻得到渲泄。
一切正常无比。
一切完美无比。
只要不去放任那一丝惆怅,一切真的无可挑剔。
行云可以对任何人,包括自己,都说,我真的很快乐。
但是一切在遇到这个人之後都变了样。
不知道有人会有那样的目光,那样的身姿。
目光很安静温和,却让人觉得那平静的水面下有著汹涌的暗流。
身姿不是那种孤傲张扬的,可是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仰头的时候让人觉得他孤寂,垂首的时候还是让人觉得他孤寂。
和飞天从小至大的一切,慢慢的在脑海里重映,越来越鲜明,越来越连贯。
两个人沿著空旷的神殿的长廊奔跑,脚步声轻快,笑声张扬。
行云不知道爲什麽,後来的那些事虽然更加的让人心惊目眩,可是他还是反反复复回想一切发生之前的事。
没有爱断情伤,没有生死离乱。
那时候的他和他。
行云的手在那个被自己咬了一口的位置上摩挲。慢慢的,一下,一下。
飞天的身子僵了一下,突然手扣在行云那只手上。
胸口那种因爲烙印而有些淡淡的刺膜的感觉,现在没有了。
屋子里微微的夜的冷光,飞天拉开行云的手,低头看著自己的胸口。
那个跟了自己两百年的烙印的位置,那个在梦中被刺了一剑的位置。
现在是一片平滑。
那里什麽都没有。
没有烙痕,没有剑伤。
行云坐在床角静静的看著他,清亮无尘的眼睛象是天真的幼兽。
飞天觉得脑子有些乱。
烙痕呢?
他亲手烙上去的,那个痛彻心肺的思念呢?
谁把那个痕迹抹掉了?
他看看行云,茫然而无惧的样子。
行云也那样看著他,他们象是两个睡了太久一觉醒来的孩子,看著彼此都觉得恍如隔世,不知道该说什麽好。
雨声依旧。
行云慢慢地说:“你和辉月……”
飞天眨了一下眼。
不是梦。
他明白了,不是梦。
之前那个荒谬的他认爲不可能发生的事,竟然是真实的。
“爲什麽你会和辉月?”
行云的声音不高也不算低,平静的不象质问,只象自言自语。
行云也觉得理不清自己。
一直一直,眼睛里只有辉月。
辉月手把手教他写字,辉月轻易不肯放下架子,但是总是不会拒绝他。
然而辉月心里有绝对接近不了的一块禁地。
那是个无论是谁都无法碰触的地方。
有时候辉月会偶尔失神。
嘴角有些淡漠了的温柔,象是高山遗雪,明明是暖阳映在上面,却依旧寒冷。若是光再强些,雪就化消了。要是光再弱一些,又看不清了他。
行云有些怕,又有些好奇。
对于那样一个辉月。
想知道,又怕知道。
究竟辉月那样的似水眼波是爲何而露。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可是他却很迷茫。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可以对任何人,包括自己在内,说一句,我很快乐。
不,现在的行云,不快乐。
无论是抱著飞天的时候,还是现在两个人静静对望的时候,他没办法对自己说,快乐。
他只有迷惑,狂乱,心痛,茫然,不知所措。
他一点儿都没觉得快乐。
飞天看看行云,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一片平滑的胸口。
大雨倾盆的,天亮之前。
两个人在黑暗中一言不发。
“你爱辉月?”还是淡然的平静的声音。
飞天觉得茫然,摇了摇头。
一切都在回首的一瞬间发生,让人不知所措。
“那你爱我?”
飞天看著静静的坐在一边的行云。他们身上都没有衣物,屋里是雨水的潮气,外面的青草味,还有,没散尽的似有若无的**的暖昧。
明明是这样近的距离,一伸手就可碰到对方光裸的身体。
大概皮肤上那微凉的,慢慢风干的,还是对方的汗水。
可是这麽近的距离,飞天却觉得无力,象是跨不过去的天堑。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也不知道行云是怎麽了。
分明还是相爱的两个人,却找不到原来的感觉了。
原来,真的已经过了两百年了。
以爲可以永恒不变的东西,终究还是有改变。
比如帝宫上面那四角的装饰,总会因爲风雨侵蚀,百年内也要换两次。
行云低头看看,飞天从床头拉出一件袍子给他。
悉悉簌簌的穿衣声,然後行云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向外走。
他打开门的时候飞天说,几案底下有伞。
行云没回,没说话,也没拿伞。
飞天看著外面已经蒙蒙亮的天色,大雨还是无休无止。
行云想起来了,而且,并不快乐。
而与辉月……
飞天撑著起来穿衣束发,到了门口,又回手抽了伞。
辉月今天没有去正殿,飞天扑了个空。廊下的侍卫好心指引他,说陛下昨夜酒醉,今日是不过来的。大人若有要事,不妨去神殿那边,有说陛下去旧馆打坐休养去了。
飞天哦了一声,撑起伞,换个方向。
说起来撑伞,不过是个虚晃的手势。
你叫一条鱼穿游泳衣背气罐下水吗?
无根的雨水,他只觉得亲切。
只是,这里是帝都。
在这里,淋雨的疯子,招人侧目。
慢慢从边门走出了帝宫,向东不远就是神殿。
辉月,和他……昨天一起喝醉了,所以……
摇摇头,这种拙劣的借口,连别人都骗不了,更加骗不了自己。
可是一切都模糊,飞天实在想不起来,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怎麽喝著喝著就喝到了床上的?
如果是别人……
飞天恶狠狠掐著自己的手心。
这是什麽卑鄙的想法,不管是谁,都不可以。
只是,辉月……特别,让人不知所措。
任何情况下都举止闲雅,气度雍容的辉月。
怎麽会……
酒後乱性这四个字,根本套不到他的头上。
飞天根本不知道见了辉月要说什麽。
但是,却好象心底有个声音,催促著他去见。
告诉他,只是酒後乱性。
他要打也好罚也好,都顺顺的领下来。
这种想法很见不得人。
可是飞天不知道该如何。
因爲是辉月,不是别人。
不是可以随便敷衍,或者骗自己说,什麽都没发生过。
因爲辉月不是路人。
昨夜在辉月那里的一切都混混沌沌,可是最後行云刺那一剑清晰无比。
发现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行云拔剑刺进胸口。
绝对精练俐落的动作。
辉月平舟星华他们很会教养小孩,行云那种情况下出剑又稳又狠,实在是块好料子。
再磨一磨,必定锋芒犀利,不会弱于当年的奔雷或是克伽又或是自己。
拔去剑时,行云眼中的伤痛。
被背叛的伤痛。
真不知道是谁在伤害谁。
雨势越来越大。
滂沱倾泄的雨,让他想起白江九转处的瀑布。
白练一样飞流直下。
飞天发现,他开始想家。
帝都不是家,天城也不是家。
他是一条龙,应该住在隐龙谷。
行云他……
又认定哪里是他的家乡?他希望过什麽样的生活?
刚刚到达帝都,在宴会上见到他的时候,他是那样飞扬不羁。
但是适才离去的他,脚步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轻快。
爲什麽……
已经已经割断了索,又重新连系了起来?
爲什麽本来不会交集的两条平行的线,却……
偏离了正轨。
神殿一如既往的静。
飞天觉得自己真的非常怪异。
一条龙打著伞在大雨中去找人……
很久……没有来过神殿了。
不过还记得路怎麽走。
辉月常常打坐的地方……
从左边的小径一直穿过广阔的庭园,大雨里除了哗哗的雨声什麽也听不到。
心情莫名的有些不安,又有些甯定。
因爲不知道该对辉月说什麽而不安,但因爲龙族亲水,下雨让他觉得心中又踏实些。
辉月的静室,在小湖之上。
帝都这里有面湖,叫做心湖。
神殿里这面湖与外面的心湖是相通的,湖水碧绿透澈。
只是湖面上全是白茫茫的碎的水花,被雨滴惊破了平静。
辉月……
爲什麽来打坐?
他的心情也很乱的吧。
飞天选了最近的路,从湖上的步桥过去,比绕过整个小湖要近多了。
静室就在湖的那边。
湖心有小亭。
飞天正走到了桥头,大风卷得椒柳乱飞翻动,伞面好象都要被揭掉了一样,伞柄和伞骨发出细微的,吱,吱,那种哀鸣的声音。
雨水并不能阻隔他的视线。
即使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大水,他还是看到湖心有人。
辉月衣衫单薄站在那里,他对面站著行云。
飞天只是能看到,可是听不到。
要是这麽远,他还可以听到湖心的人在说什麽,想必族长的位子就该让给他来坐了。
行云在说话,脸上有迷惘和伤痛交错的神情。
莫名的觉得心痛。
因爲行云他变得不再快乐。
这就是之前一直犹豫的原因,最後还是决定了不要说。
可是没有想到他还是能记得起。
能够单纯的快乐,是一件好事吧。应该是的。
但是短短的几天,行云那种飞扬的快乐一点儿也不找不到了。
爲什麽……
沈重的过往,背在谁的身上,都是个重负。
并不因爲多一个人分担,就会觉得重量少了一半。
不是的,不是那样。
这种哀痛与记忆,并不因爲有人分担而就会觉得减轻了痛苦。
飞天攥紧了伞柄。
行云说了几句,辉月不知道说了什麽。
然後行云投身扑进辉月怀中,扳住他的脸将唇吻了上去。
辉月并没有推开他。
飞天远远的,站在椒柳树下。
看到辉月也揽住了行云。
他们在亲近。
不是象朋友,师长……
是情人那样的亲近。
飞天分明是看到了,可是完全不明白这是怎麽一回事。
雨珠扑在脸上,风吹过,很凉。脆弱的伞骨,发出吱,吱,吱,那样的轻响。
象是悲伤的声音。
多年以前,在人来人往的酒楼,第一次见到杨公子杨行云,明明是陌生人,还是被他牵动心弦。
在辉月殿前,失忆後的飞天面对面见到杨公子,那时他的眼底满是说不出的颠狂激痛。
飞天在大雨中慢慢的回头走了。
那样的杨公子,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快乐无忧的人。
太多的往事,太多的伤痛。
太多的无可奈何。
即使是後来在羽族重会,缠绵缱绻,两情相许。
那耀眼动人的孔雀公子眉间,还是有不能摆脱的伤痛。
脱轨一样的夜夜欢好,象是怕失去,又象是急切要证明。
即使是和他在一起之後,行云的快乐也不纯粹。
不是那种飞扬洒脱,满心满意的快乐。
常常的因爲这样的行云而惶恐。虽然不惯,可是从来不拒绝他的求欢。
只想让他的安全感多一些,幸福感多一些。
能够远离让他伤心的一切,跟他远走天涯又何妨。离开小空,离开平舟辉月星华那些朋友,都没有关系。
可是,行云没有等到他给的幸福。
那袅袅四散的光烟,让所有对幸福的描摹,成了空话。
所以再见到行云的时候,步子怎麽也迈不出去。
那样耀眼飞扬的行云,一切变故发生之前的行云……
那样纯粹的快乐,挥洒满天的笑傲风云。
那一步怎麽也迈不出去。
行云问他,若是我不想起来,你就打算让过去只是过去?
是。
过去只是过去。过去他没有给行云的幸福,行云现在已经拥有了。
那他何必再来打破一切美好,给他一个血痕斑斑的过往?
抱著妖华袍开心欢笑的行云,在长街上阔步昂首的行云。
爱著象无瑕美玉的人。
全新的,美好的人生。
飞天不知道什麽时候雨伞已经掉了,**的头发披在身上。
脚下的青石道上一层水漫过去,衣衫鞋袜尽湿。
有人扶住他,纸伞罩在了头顶。
他慢慢转过头,看著那脸上带著淡忧的人。
“平舟。”
“飞天。”
还是相对无言。
雨水砸得伞面噼啪脆响。
“衣服都淋湿了,怎麽这麽大人了还象小孩子一样?”平舟挽起他手:“昨天喝多了是不是?”
飞天没有说话,只是跟著他向前走。
“手都冰凉,淋雨总不是你这个年纪的人该做的事情。”
飞天垂著看著青石道:“我的手本来就是冷的。”
平舟看他一眼。
飞天有些不在意地说:“龙族人的手本来就是冷的,不单是手,连体肤血液也都是冷的。”
“你在隐龙怎麽样我不管,在帝都,让我看到了,就不容你如此。”两人站到廊下,收起了伞:“泡下热水,换了衣服,我给你煮点茶汤。”
飞天眨眨眼,浅浅一笑:“不敢有劳平舟殿下。”
“你还取笑我?”平舟推他:“快些去。”
小室幽雅,平舟在风炉上烹著茶。
烟气袅袅,暗香四散。
飞天的头发还是湿的,散散的披在身上。
平舟分明是看到他从神殿出来,却一字不问,只说了些闲情琐事。
茶香浓甘醇,飞天喝了一口,手指拈著杯,有些出神。
“不合口味?”
“不是。”飞天摇摇头,把刚才湖心小亭那一幕挥开:“以前,你也煮过茶给我喝,不过那时候跳脱浮躁,没有品茶的心情。”
“若一切可以重新来过,我倒希望,你还是那个无心品茶,一心爱剑的飞天。”
风炉上的滚水作响,窗外风雨交加。
“当年在幽冥涧,我第一次见你……”
飞天立即截住了话头:“我从没去过那地方。你也没去过。”
平舟一笑,淡淡的沈静似秋风:“去过便是去过,又何必否认。”
“当日我浴血回来,斜阳向晚,便和你说过,你没有去过,我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谁都没有去过。”飞天看著自己的双手:“这麽久了,你还不忘记?”
“有时候以爲已经忘了。”平舟淡然地说:“只是回头的时候还会想起来。”
飞天沈默了一下,忽然伸手把案上的茶具都扫到了地上:“我让你忘掉!”
平舟看他一眼,飞天脸上是难得看到的厉色,他居然还笑出来:“说忘就能忘?那你爲什麽不忘记行云?”
飞天象是被针狠狠刺了一下,嘴唇动了一下却不说话。
他坐了下来,想摸起杯子喝水,摸了个空才想到杯子都被扫在了地下。
茶水浸湿了地席,飞天换好的衣裳又沾了水。
平舟看他有些焦躁的用指尖点著那沾水的衣襟,水气袅袅腾象是看不见火苗在驱赶著,衣裳一下子变得干燥。
“飞天。”平舟轻声说:“其实我现在也不会爲过去而苦恼,你也不要急躁。”
飞天舔舔唇,没说话。
这个小动作,和以前很象。
很暴躁又不能做什麽事的时候,他会下意识的这样做。
“那些……”飞天顿了一下:“都很久了。”
又沈默了片刻:“你记得你的成人礼是辉月完成,就可以了。其它的不重要。”
平舟看著这个由漠然变得沮丧的飞天,微微一笑。
这样的飞天眉眼紧皱,比刚才多了不少生气。
适才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教人担忧。
现在怎麽说还是生气虎虎。
飞天愣了一下,收拾地上的凌乱。
他垂著头,好象刚才那个曾经失控的不是他。
他的手指点到哪里,哪里的水痕就全然消失掉。
干净得象是上面从来没有沾到水一样。
平舟默默地看著他这样做。
然後不经意看到他的指甲缝隙里不知道何时有一片破碎的茶叶。
淡绿的茶叶沫在指甲缝中。
那莹莹的淡绿,似曾相识。
平舟有些恍惚。
刚才那些并不全是爲了让飞天睁开眼才说。
他总是在回头的时候想起来,他第一次见飞天的时候。
满天的芦花纷纷扬扬,象一片早降的雪。
衰草如霜,芦花如雪。
飞雾轻烟的幽冥涧,骑著天马的飞天。
红衣象一点速星,由远而近。
被血腥味儿引来的飞天,看到了倒卧在长草中的他。
他的身体还在抽搐,胸膛是被划破开的,下裳一片凌乱,血把身下的霜草都染成了红茎红叶。
飞天翻身下马向他扑过来的情景,从没有一刻能从眼前淡去。
红衣黑发在风中狂舞,芦花扑在他的脸上,朦朦似雪。
飞天抱著他的头爲他渡气,止血包裹伤口,动作快而不乱。
人总是在要失去的时候,才知道某样东西的宝贵。
那天之前的平舟,从来不知道天这样蓝。
芦花这样美丽。
而受伤,是那样的痛。
飞天爲他清理身体,小心翼翼,他还是出了一身汗。
“谁害你成这样?”他轻声问。
他那时伤太重,不能移动。飞天留下来照顾他。
“外面风沙大作,根本不能行人,只有幽冥这里因爲被两夹的山挡住了风……”飞天眨眨眼,那时的他虽然是莽撞少年,却也有心思细密的一面:“我挨了一夜才从夹缝过来。你伤这样重血却没有流尽,那伤你的人也走不远。外面那样大风没人可以出去,那人一定也还在这里。”
飞天手里银剑流光,他轻轻弹了两下剑刃:“你不肯说?爲什麽?那人可能还会回来确认你是不是真的咽气,到时你怎麽办?”
“不要我帮你吗?”飞天凑近了问他。
平舟始终一言不发。
“算了,随便你。”飞天继续弹著剑身:“你要不想活,刚才就该告诉我别救你才是。我都花了力气,难道要白花?”
他忽然凑了过来,呼出的气都喷到了平舟脸上:“你付我什麽代价?怎麽说我也给你止血上药了。”
他的手扯著平舟破碎的衣襟:“喂,你长得蛮漂亮。反正你都这样子了,让我也尝尝看。”
他一边扯著平舟的下裳一边嘟囔:“我还没上过男人呢,不知道滋味好不好……”
被他热的手摸到了腿上,平舟突然挣动起来,混乱的一切象是全都回来了,背叛,出卖,凌辱……
飞天试图压制他的动作,平舟本来也没有什麽力气,怎麽挣也挣不开他。
尖厉的惨叫声,不象人所能发出的声音,长长的传了出去。
白茫茫的芦花满空乱飞。
飞天快而轻地在他耳边说:“喂,有人来了。应该是你仇家。”
他听而不闻,用尽最後的力气想挣脱他。
飞天用力掴了一下他的脸,声音中有股叫人发怵的狠劲儿:“你要真想死,就自己躺这儿等死!要是不想死,就拿著这个!”
一把薄薄的短刃塞进了他手中,飞天从他的身上翻下来,快而无声的没入了一边茂密的芦苇丛中。
那个男人走得不算太快,长草沙沙的声音由远而近。
平舟痛得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握著那短刃的手心里全是冷冰冰的汗。
飞天伏在长草中看著,他的气息象是融进了风里草里,让人根本无从察觉。
那个男人穿了一件黑衫,头发半长不短的披在背上。
飞天只看到一个侧脸。
长得不错,可是全身上下都是杀气。
“啧啧,居然还没死。”
男人用脚尖勾著把平舟翻了个身,声音里有近乎猥亵的意图:“刚才还没有把你操断气?还是你在等我回来再干你一回?”
飞天在暗里皱眉头。
本来他是犹疑的,虽然那个重伤的人身上看不到什麽邪恶的顔色,但是谁知道呢,这年头儿人人都是两张脸,你永远不能相信你所看到的。
所以他没有贸然的去更多的帮助他。那把小刀伤人是可以,要杀人可不容易。杀人或者被杀,要看手段和运气。
可是听到这个让他恶寒的声音之後,飞天改了主意。
那个重伤的男人无论如何并没有这样下流的声音。
但是他想要出剑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向地上平舟压了下去。
急切的动作,气咻咻的象是不能忍耐。
飞天的剑离了鞘,那个男人正在分开平舟的双腿。
但是他的剑只出来一寸。
那个男人发出嘶喊的声音,身子蹿了起来,手紧紧捂著半边脸,血从指缝里汩汩的淌下来。他挣扎踢动,一定很痛。
飞天冷静地想,一定痛得很。
整把短刃都扎进去了,连柄都没有露在外面。
这个人活不了了。
那个人还试图走过来,想给平舟补一刀。他们的距离并不远,平舟也没办法移动身体,那一刀挟著风声劈下来,平舟闭上了眼。
“铮”的一声响後,是沈重的**倒地的声音。
平舟没有睁眼。
倒下的当然不会是那个红衣的少年。
不过这拦过来一剑真的恰到好处。明明刀势那样凶猛,可是刀剑相击的时候却没有那种刺耳的厉响。平舟自己是用剑的好手,他知道那少年只是挑开了刀刃,然後兜回来刺了一剑。
但是剑很快,破空之时却没有声音。
平舟睁开眼的时候,那个少年正替他拉拢衣服。
“你真是挺奇怪。”飞天说:“明明是个厉害人物,却奄奄一息躺在这里。打个商量,我救你不死,你以後听我的话怎麽样?”
平舟看著他,并不说话。他的伤口在刚才那一击的时候裂开了,血又迅速的流出身体。
飞天捏个响指,远远的天马跑了过来。
“你可以不答应。”飞天看看天色:“我一样也是要救你,不过能不能救得活可没准儿。当然,你以後也不一定要听我的话。”
飞天给他重新扎伤口,然後把他放到马背上。平舟注意到控缰的手,指甲缝里还有凝固的血,不知道是谁的。
但是指甲有亮亮的光泽,这个少年生气虎虎,象一只精力过剩的小兽。
那是他们第一次的见面。
平舟以爲这是个世故的少年,手段狠辣刀头舔血。
可是见了奔雷之後才知道不是这麽一回事。
那个少年会撒娇说在大风里迷了路,会狼吞虎咽的吃东西,和穿著东战军装的其他少年打成一片,还会时时记得给他上药。
东战的军医卖力的替他治伤。飞天拿著一柄小刀在手里抛上抛下:“你的剑呢?剑客怎麽能把剑都丢了?”
他一直不说话。
飞天吃吃笑:“不过你长得不错,和帝都双璧站一起也不差,怪不得别人想占你便宜。”
这话说得很随意,但是没有一点侮辱或是下流的意味。
他有明亮的眼睛,说话的时候常常大笑出声。
在幽冥涧里初见的那种陌生和恶意的僞装,在他所熟悉的环境中褪得一干二净。
“对了,”飞天说:“明天我们要拔营,你要不要跟我们走?”
平舟还是没说话。
薄薄的小刀在飞天灵活的手指问翻转交叠著:“我给你留下伤药和盘缠,你自己小心吧。”
但是第二天他们没能走,又遇到了战事。
军医很晚才来给他换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