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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他是起夜,但农村屋里有尿桶,起夜一般不用出门,杨雪梅爹的举动着实有些奇怪,等他走远,师父冲我努嘴示意跟上去。
杨雪梅爹手里拎东西,朝猪圈方向走去。
他走路姿势古怪,肚子往前挺,手张开垂在两侧,步履沉重缓慢,有点像,像身宽体肥的胖子,但实际上他并不胖,准确讲是偏瘦。
母猪刚下了崽,和小猪一块儿挤在角落,嘴里哼哼唧唧,眼睛盯着猪圈另一头。
杨雪梅爹蹲在食槽沿上,长条石制凹槽站人没问题,尾巴伸手进槽掏了掏,随后捧在嘴里嚼,猪圈没灯看不到是啥玩意儿,不过从声音上听,吧唧吧唧像是生食。
黑暗中,师父悄悄拉过我的手,在手心一笔一划写字:猫。
我一骇,敢情和猫打架的是他?
我心说他是不是有梦游症,梦游的人会四处乱逛,行为举止与正常人无异,梦见饿了还会自已找东吃,曾经有新闻报道过,梦游人半夜刨尸,醒来后当场吓死的事。
师父瞧了一阵,从袖袍里取出铜镜,借着微弱的光亮举向猪圈。
猪还是猪,但人未必是人。
杨雪梅的爹很肥,比镜子外瞧着整整肿了几圈,身子像充过气似的发泡,由于肿胀得太厉害,他的面皮薄亮布满血丝,眼珠子向外凸,感觉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不消说,这副德性肯定不是梦游,师父也很震惊,反复瞧镜子。
杨雪梅的爹吃完东西,挺起身子出了猪圈,我和师父藏在柴垛后接着看,他先从井里打桶水,然后面朝桶洗漱,洗得十分把细,偶尔还梳理头发。
师父拉我回堂屋,他坐上太师椅,将铜镜交给我,说:“小壹,待会儿人过来,你莫慌,我让你照你就照,别怕,有师父在呢。”
有师父在呢,这话让我鼻头一酸,心里暖哄哄像吃了定心丸。
小半会儿功夫,杨雪梅爹再次经过门口,依然保持先前姿势,此刻我心情放松,瞧他走路的架式觉得搞笑,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师父却没笑,猛地一拍桌子:“我是哪个!”
屋外的人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子,眼神灰蒙蒙像盖了雾。
师父起身又是一喝:“我是哪个!”
“我是哪个?”杨雪梅爹喃喃自语,神智明显不清醒,一句话重复好几遍。
师父见时机成熟,大步流星走向火盆,指着盆子说:“过来看,我是哪个!”
杨雪梅爹怔怔望着火盆发楞,几秒后,一团旋风穿堂入屋,旋风卷进火盆,盆里火焰顿时大旺,“蓬”的溅出火星。
我咂咂舌头倒退两步,师父回身走到桌前,指着盆里的清水措辞更加严厉:“过来看,我是哪个!”
火盆里风助火势,呼啦啦燃烧,师父话音才落,旋风卷起火星跃出来,咚得栽进水盆,清澈透亮的水顿时浑浊不堪,水在盆里飞快打转,大半的水溢洒到地上。
“我是哪个?我是哪个?”杨雪梅爹又开始念叨,仿佛在问我们,又像在问自已。
师父跺了跺脚,拍案声壮如雷:“水里火里都趟了,还问自已是哪个!死都死了,还要臭皮囊做啥?!”
杨雪梅爹打了个冷战,猛地睁开眼睛,师父回头急喊:“照!”
我赶紧举起镜子,对着门口让杨雪梅爹瞧,他瞪眼看了几眼,身子后仰倒在地上。
师父长吁一口,重重坐回太师椅。
杨家人听到动静披衣裳跑出来,师父摆摆手,让他们扶人回房休息,还特意交待鸡叫之前都别出来,他们也不敢多问,道了个谢赶紧回房。
师父领我去了猪圈,让我掌上灯照亮,他跳进猪圈察看了一阵,从食槽里拈起半截猫皮。
黄色的猫,皮剥得相当干净,除了毛上沾血渍,骨肉丁点都没剩。
师父沉思不语,半晌说道:“麻烦了,杨老哥身子硬朗,凶主居然能占胎光附身,可见怨气不是一般的重,若不是刚才趟水水盆惊了它,杨家还得出事。”
魂主意识,魄主行动,鬼上人身定是占了三魂,三魂以胎光为主,一般病中或身子差的人较弱被占,二姐护我的时候,选的正是这种人,杨雪梅爹正值壮年且无病无痛,凶主能占去,确实很不寻常。
我忙问啥玩意会这么凶?
师父心头也没底,只是告诉我凶主死法蹊跷,怨气往往会记得生前屈辱,所以被附身的人会带凶主特征,或者做凶主做过的事,因而民间常能听到,吊死鬼附身的人会吐舌头,水鬼附身的人会平白无故滴水。
杨雪梅爹生剥猫皮,然后连骨带肉吃下去,如果这是凶主的经历,那真是让人费解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离开杨家,杨雪梅爹特意送到村口,他全不记得昨晚的事,我们也不敢提,这种事万万不能告诉当事人,说出来即便当场没疯,也会留下精神创伤。
末了,师父同杨雪梅爹约好明晚再过来,又抄了张纸条交给他,让他找人查查纸条上的八字,看看附近有没有近两年过世的年青后生。
回到家里,我一觉睡过晌午,迷迷粗糊中听到人声嘈杂,爬起来瞧,魏爷带了匠人在院坝忙活,村里还来了人帮忙。
他们在准备阴亲排场。
喜轿喜被、绫罗绸缎、金银首饰、猪牛羊头、坛子酒刀头肉摆了一地,东西都是纸扎成的,轿子上还坐着新娘打扮的女娃,女娃栩栩如生,一瞧便知师父的手艺。
我抓了两个馍去院坝看热闹,相熟的年青后生,扔给我一朵扎好的喜花:“不晓得今天你办亲么?脸不洗牙不刷就出门,哪有新郎的样子?”
我一楞:“办亲?办啥亲?”
后生瞪大眼睛一脸严肃:“睡昏头了?今天是你杨家女娃成亲的日子,大伙儿都等着闹洞房呢!你杂能忘了喃?”
院坝里的人哄笑起来,我狠狠瞪他一眼,心里没来由生出愤怒,倒不是因为他说成亲的事,我当然知道成亲的人不是我,纸扎的玩意儿哪是活人能用的。只不过,我心上有人,开这种玩笑让人觉得恼火,感觉自已像背叛了谁。
少年人的心思,就是那么偏执和矛盾。
我蹲到师父身边,闷头摆弄花绳,师父手里削着竹片儿,眼睛红红挂满疲惫,他瞧出我不悦,摸摸我脑袋说:“别放心上,他们逗你玩呢。”
我嗯了一声,问他谁家办阴亲,师父笑了笑,还是那句话,晚点你就知道咯。
吃罢晚饭,村上一行人抬着东西进了石子坳。
新年头办阴亲,简直比六月飞霜还稀奇,大人小孩儿都出来瞧热闹,顽皮的娃还跟队伍走,嘴上假装吹吹打打,家里大人见着了,赶紧抱走娃生怕惹事。
队伍直往杨家去,杨雪梅爹老远瞧见队伍,脸红筋胀楞不让进院坝,师父把他拉走聊了几句,杨雪梅爹抬起头半信半疑:“真的?道长你莫匡我。”
师父笑了笑:“老哥放心,已经安排好了,咱搞个假成亲,十有八九能把凶主骗走。”
说完他递给我一根花绳,吩咐说:“杀人坝的媒是你牵的,凶主认你是媒人,你现在继续做,拿花绳进院坝,隔一阵喊一句,媒人跑断腿,杂个茶都不上,其它的事你不用管。”
事情交待清楚,杨家人回屋关上大门,师父让人把东西抬进院坝,然后全部退出来,只留我在坝子里。
我牵起花绳,清了清嗓子大喊道:“媒人跑断腿,杂个茶都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