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历、悟性、学识如中将者，听到这话登时哑口无言，他很清楚这话直透到了人类个体之自我意识与人类全体之文明的根子里，甚至已经捅穿了那看似坚实深厚、无可置疑的内核。
默然良久，“为什么要彻底成这样，”中将如叹息般说道，“您本可以为这世界留一条底kù的…这已经不是唯物了…”说到这儿，中将忽然回味过来什么，“但…也说不上唯心。”
宋嘉淡淡一笑，“‘唯心’、‘唯物’本就全都是伪命题。”
如果放在几分钟前，作为一个彻底唯物主义者的欧阳尚是没法一下理解这句话的，但此刻，宋嘉这短短几个字却瞬间点破了刚从那想象里非想象的隔绝屋中走出的中将过去本不可能意识到的面纱，一时那种绝对的唯一感呼之欲出般仿佛将要再次重现，尽管只是征兆，却见欧阳尚那军人式刚健的身躯下意识一震，接着他一字一字说道：“唯一…即是无一。所以，唯心即是无心…唯物即是无物。”
这些话出口的瞬间，中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真是自己说的吗？
作为一个常年从事科学研究工作的军人，他在本能上早已唯物主义化，但此刻，在唯一之音重现的征兆下，那种本能却怎么都难以生效了。
军人、科学家、唯物主义…诸般过去再确实不过的一切，此刻，却全都显现出了那唯一声音的底色。
对面，宋嘉看着中将，并没有说话。
“这不科学。”视线渐渐下沉的中将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这科学得不科学。”
“这世上本不该有什么‘科学’，”这一次，没有任何延迟，宋嘉的回答接踵而至，“如果有，也只能是‘唯真唯实’，而不该是什么‘科学’。”
这在旁人听来简直莫名其妙的话，中将却毫无隔膜地理解了，在这个时代，“科学”某种意义上早已取代了古代宗教中的“神”，成为人类能力与价值的最高象征之一，却也在人无知无觉间同时承载了人类的迷信，只是所有这些不再以“神”之名，而把门庭换成了“科学”，但门庭里那位真正的主人——“不能证否即是证实”下的迷信，其实从来都没有变过。而未来，只要人类存在，也看不出它有改变的可能，当然，门庭也许还会不断变换。
“至于底kù。”宋嘉跳回中将之前的话，“既然我们现在面对的对手很可能不但超出我们所知更超出我们的想象力，那么，在我看来，这条我们眼中的底kù，也许也是我们最深的束缚。”
沿着宋嘉的话思考着，中将的呼吸渐渐平复，片刻之后，“那我们到底还能相信什么？”
“某种意义上说，一切不假思索的‘信’都是盲从，一切刻意的‘信’其实都是不信。”忽然，宋嘉自己哑然失笑，“‘不能证否即是证实’，我们如此需要相信些什么，本来就是因为我们‘不信’。”
就在中将几乎快跟不上这让一切所谓“现实”还原为“表象”并彻底洞穿其本质的话语时，宋嘉的话却戛然而止，同时他脸上的神情再次掩映出星辰大海的气象。
“而真正的‘信’很可能与α振荡成像直接相关，这种‘信’在‘微弦论’里还没有正式名称，也没有成型理论——也许在微弦论发现者那里已经有了，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把它变成我们常人能看得懂的‘物理理论’。我们只是在母教授的手稿中看到一个名词，叫‘无作妙信’。”
这些外人可能完全无法听懂的话，对于亲历了“破晓”全景并目睹过“无意识临界状态”下那种种不可思议的欧阳尚来说，却无异于雷霆与醍醐，他听着这些话，zui角眉梢竟不时发出无意识ChouDong。
大厅再次回落到安静之中，只是这一次，这安静深邃得仿佛在析出人的灵魂。
忽然，欧阳尚无声地笑了，“您是我遇到最TM彻底的科学家。”从外表看，没有人会把这位将军和粗口联系到一起，好在这一句粗口飙得完全听不出是粗口，稍一停顿，中将又道，“而且不可能再遇到第二个。”
欧阳尚这时已经看出宋嘉刚才那些话其实已经刺破了科学家的根本利益——也是他们的根本使命所在，而这是人类的基本共识赋予这个qun体的。而作为科学家，一般都没有可能意识到这些，因为那已经超出了科学的范畴，它所指向的地方也远远超出了人类意识和理性的认知能力…
宋嘉摇摇头，“如果没有遇到那家伙，我也不会意识到这种问题，充其量也不过是个一般意义上的科学工作者。”说到这儿，他皱了皱眉，改口道，“其实现在也是。只有那家伙，才是一个可以为了真理不顾一切的人，也只有他那种近乎完美的悟性、沉静和直觉才能够突破一切意识可及与不可及的障碍而得以接近真理。”
“您是说…母小伟教授？”其实之前中将也多少觉得宋嘉并不怎么像能觉知到此等程度的科学家，因为他身上那种温厚的人间气息让人难以想象他能突破到那种已远远超越了智力认知范畴的境地，而让宋嘉这一说，中将不但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也让他心目中那个形象找到了真正归属，欧阳尚的神情不由变得肃然起敬，而那种可望不可即的高山仰止之情已不像是对于一个凡人的敬意。
“我们在认知世界的时候，究竟是在用什么认知这一切？”两人这时不经意间交汇的目光仿佛不再被两个不同人格所阻隔而熔融相通了，“即便是科学家，甚至一般概念上研究这个领域的认知心理学家其实也都是不假思索，更准确地说也不是不加思索，而是无从思索间便运用并透过它去认知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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