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传入中将耳中，很快便有某种无形魔力从其看似平平无奇的字面意义下弥漫出来，自行延展开去，那看不见的触手不久便散布到了整个意识域。
对面，首席还等着自己的答复，可欧阳尚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个再简单直白不过的答案。
他忽然第一次发现所谓“盘古”、“破晓”并不仅仅是对于这个世界的未知部分而言的，最大的未知恰恰在于关于这世界的“已知”本身…
“如果是这样…”说话间，中将已隐隐看到一个无形无相而有无所不在的弥天闭环，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置信，“那我们知道的一切…都是什么？”
“‘知道’就是‘知道’，为什么还要是‘什么’？”
宋嘉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把阻绝在中将与闭环间那道无形坚壁瞬间消解于无形。
“这世界最不可理解之处就在于它居然是可以理解的。”中将脑海中蓦然浮现出爱因斯坦的一句话，这句话过去只是一句听说过的名人之语，此刻却第一次有了生命，欧阳尚依稀看到了它真正所指。
可那里却是人类智力与一切可能知识的尽头——虽然它同时也是智力与一切可能知识的源头，中将一时就好像来到了空气稀薄的极峰，呼吸都不觉变得有些困难。
“那‘知道’到底与什么相关？”话一出口，中将才意识到自己仿佛出现了某种类似高原反应的状态，就在刚才意识模糊的瞬间，这个问题自行从潜意识中冒了出来。
宋嘉抬起左手来到以食指和拇指捏着笔的右手边，然后取下那支笔，接着右手食指和拇指自然而然捏到了一起，形成一个圆环。
“‘知道’只与‘知道’有关，也只可能与‘知道’有关。”看着两指相接处，宋嘉又仿佛自言自语般道出一句。
刹那，中将在这原本在他眼中再客观不过的外在世界背后依稀看到了一面无所不包的…圆镜。
无论是什么样的“客观”，归根结底，无不是在一种“根本意义”上成为“客观”，只是这种“根本意义”再理所当然不过，因此在一道看不见的魔法点化下被人当然必然决然地认作为了“客观”，而这“根本意义”的真正本体依然不过是种“知道”。
可不知为什么，中将无论如何不敢与这一点相认。
于是那面本就看不见的无边圆镜，又重新隐迹于无形。
只是在这匆匆一瞥间，某种一旦发生便不可能再被消除的觉知已深入到灵魂的一切根系中，而它在此刻留下的余震，让欧阳尚的眼神深处出现了一阵难以描述的紊乱，那是初见圆镜的心神在“风动”、“幡动”、“心动”间一时无所适从。
“如果中将你一个人被关在一间与外界彻底隔绝的屋子里，那么这间屋子里给一切下定义的有几个声音？”宋嘉的眼神里泛出一抹空谷回音般的灵光。
中将的目光随着话音转向宋嘉，那种紊乱就像被这个问题发出的引力摄住，开始向一处归集。
“一个。”那声音就像在薄薄冰面上踏出的脚步，小心，丝毫不敢多用一点力。
“确定吗？”宋嘉在冰河另一头淡淡问道。
中将的瞳孔不自觉地收缩了一下，虽然隐隐预感到了什么，他审慎思虑之后还是踩下了这一步，“确定。”
“那么把这间密闭屋的所有墙壁和屋顶都拆掉，回到这个无所不包的所谓‘世界’里，这时真正给一切下定义的有几个声音？”
欧阳尚刚刚到预感的，顿时以一种他完全不曾料到的面目显现了，细看之下，随着视线所及，无论看向何处，竟全然没有边际，很快，他又发现这面目其实已无法称之为“面目”，因为它即是一切…不，不只是一切，而是从“这边”的“主观”到“对面”的“客观”的…一切的一切…
就在这一刹那，原本无时无刻不在转动的念头仿佛被抽去了脊髓，一直以来，正因为有外部世界的存在，它在“主观”与“客观”间的腾挪跳转才得以营造起这一切使现实得以成为现实，同时亦使人生成为人生的全部意义。但此刻，它忽然发现，那从来都确凿无疑的两边似乎其实并不真的存在，一直以来所发生的…只是它自行在当处…空转…
那唯一的声音在当处永不停息地自说自话自旋自转。
好在这种足以把一切化作绝对幻觉的感知无法维持比刹那更长的时间，一种几乎与永恒同体、由某种无所从来更无法被感知的惯性塑造出的力量，在短暂失效之后再次复位，并立刻于无形间让一切恢复为原先主、客观判然相对的日常面目。
虽然现实世界看似恢复了常态，但中将仍感到阵阵非知觉性的晕眩，来自心神最深处，牵动着现实背后某种非现实的成像中枢，并在平息前从那尚未完全弥合的裂隙中透射出心识深处幽暗深渊下几道冥冥暗影，让那最后几抹虚像浮现到意识与无意识交接之处。
而中将无从意识到的是，在对那唯一之音不期而遇的一瞥之后，原本在他主观与客观间那条绝对界限已再不可能维持住“绝对”…
“真不敢相信这话出自一位科学家之口。”表面已回复常态的中将最终还是没有选择直接回答首席的问题，他平复了一下呼吸，“有些事…您不该点破的。虽然…”中将的瞳孔深处再次隐现出那深渊的影子，“这在我看来是更彻底的‘科学’？”
宋嘉抬起头，看着前上方的天花板，目光仿佛穿透了岩层和海洋，直视着它们背后的星空：“如果是过去，确实如此。但现在，我想是可以点破的时候了。”
“可这一来，您把我们的科学，乃至我们整个文明置于何地？”中将的语气却变得愈发沉静，仿佛一条掩映着星光的河流，“您所说的那些，足以让所谓的‘科学’和‘文明’不攻自破。”
“哼，”宋嘉轻笑了一声，“不会的。科学依然是科学，文明也依然是文明。谁让我们必须要相信点什么呢？既然如此，就一定会有某种东西成为‘科学’；也一定会有某种东西成为‘文明’。一个时代总有它当时无法被证否的声音，那就会被证实为那个时代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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