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记忆里,那个人曾这么问过林沛然。
大一期末,他们谁也没有心思静下心来“预习”快要考试的科目,两个人裹着厚厚的被卷,面对面坐成两只露脑袋的胖粽子,阳台上的小桌铺满了大大小小摊开的书本,书里却没有半个字同他们的对话内容有关。
郑文轩揉着脑壳,眼神落在窗外,讲这话的时候,只敢用余光偷偷地瞄林沛然。傻乎乎的。
“我以前是不信的,可是那天在补习班瞧见你,我心里就像忽然开了一朵花,一下子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我就瞥了你一眼,眼珠子就怎么都挪不开了……寻思着这哥们儿长得真俊,不知道是哪个学校的校草,背后肯定有一大票姑娘喜欢……”
林沛然从厚被卷里伸出来记笔记的手顿了顿,笑着揶揄他:“瞎扯!你当我忘了?当时不知道是谁没借到笔就骂人,反被阳阳按着脸胖揍。”
郑文轩一听就急了,立马跟他解释:“不是、其实那会儿……那会儿我是专门找你搭话来着,可你连搭理都不搭理我,我就想着槽你两句,你怎么着会怼我一下,也能算不打不相识……谁知道姚女侠那么厉害,被她一个背摔我整个人都懵了,心想雾草我是谁我在哪儿刚才发生了什么??”
林沛然忍俊不禁,“你沙雕吗,哪有人这样搭讪的?”
郑文轩欲盖弥彰似的瞅着天花板,咧着嘴角傻乐:“甭管好印象坏印象,留下印象就算数呗!”
他笑起来的时候,带着点不好意思,带着点得意洋洋,还有林沛然最喜欢的、满溢阳光的爽朗气息。
林沛然的笔就这么停下来,目光再也离不开他耐看又温柔的侧脸。
“后来我琢磨,一见钟情什么的八成不靠谱,我也许就是一时恍惚,被美色迷了眼!人嘛,对长得好看的人总是会有好感,我可能只是想和你交朋友……”
他眼角暗中观察着林沛然的反应。
“结果高中跟你分到一个班,我顿时就忍不住怀疑,世上可能真有缘分这东西……”
……
倘若他们之间有缘分,那一定是孽缘。
中学的林沛然独来独往,年少、加上性格也不好,得知高中和姚乐阳不同班,他就完全不想去上课了。他一个人坐在教室后门的独桌,最后一排,承包整个杂物区,没有人和他同桌,他也不愿意和任何人同桌。
他是班上的问题少年,老师和同学不约而同的默契忽视,令他可以放心大胆的在自己的世界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没有人会打扰。
林沛然以为,他会这样安安静静的毕业,就像初中时一样。
可偏偏有个郑文轩要来招惹他。
某天滚动座位,郑文轩的小组换到了他的前桌。安静就这样被打破了。
郑文轩很不要脸,像一块牛皮糖。他会手贱来撩林沛然的头发逗他,气得林沛然一连几天都泡在操场上读书,不肯去教室。
但晚自习的时候,郑文轩又会买一大堆学校后门的小吃,在操场上像个傻逼似的大喊他的名字,来讨好他,哄他回去听课。
林沛然狠狠剜他,“你好烦。”
“别介啊!”郑文轩又愣又呆,像只求欢不成的委屈大狗子,“我就是觉着新班上就你一个熟脸,想跟你玩儿来着。天才儿童,你要是再不回去,原总能把我的皮扒喽。”
原总是他们教化学的班主任。
林沛然不习惯陌生人突如其来的亲近,但也并不讨厌善意的主动握手,他知道自己是异类,同时却也不愿给谁添麻烦。
所以他忍了忍,就回去了。
哪知道这一妥协,某人就开始了变本加厉的自来熟。
林沛然喜欢课间的时候一个人趴在走廊栏杆,闭着眼睛听耳机里流水倾泻,这能让他感到安心。
可是某天起,他没办法再独自留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因为会有一个突然从后背袭来、不由分说哥俩好似的跟他“勾肩搭背”的郑文轩。
他会无从防备毫无预兆地冲进林沛然的天地,然后一脸傻笑地凑近过来,问他在听什么。
林沛然反抗了几次无果,索性随他的便,将无视进行到底。反正郑文轩也只会一头热地倒他那些没什么营养的碎碎念,给他安利名字奇奇怪怪的动漫,吐槽班上哪个同学跟谁谁怎样怎样了。
他从未和姚乐阳以外的同龄人交际过,本能的抵触和畏惧令他不情愿对任何亲近做出回应。
他紧紧闭着心门,拒绝一切靠近的手。
没有人喜欢热脸贴冷屁股,要不了多久这人就会识趣远离的,林沛然想。
但没有。
两周后座位滚动,那个爱撩他头发的混蛋去了前排,喜欢自顾自打扰他享受课间安静的人,却仍旧纠缠不休。
林沛然渐渐开始被动地认识郑文轩。
他第一次出于好奇,去搜索了郑文轩推荐的动漫,偷偷听了郑文轩说不错的歌,暗中观察班上的某某和某某是不是真的有一腿……
时间长了,会在对方搭话的时候偶尔回几句,然后被对方惊奇地看很久,好像他搭理他是件多稀罕的事一样。
得知林沛然会打架子鼓,郑文轩立刻表示,他会弹贝斯,将来要是林沛然想玩乐队,一定不能把他落下。
那时候迷恋吉他的男孩子太多了,贝斯这种乐器,根本没几个人问津;学贝斯的人,心里肯定有个舞台。
贝斯跟鼓,本就是音乐的世界里无比合拍的存在,有它们一起撑起饱满的低频,才有直击人心的那份颤动。
林沛然喜欢音乐,他生平第一次和同龄人有了谈得来的共同爱好。他们两个难得天马行空兴致勃勃地在操场乱侃了很久,聊布鲁斯,聊放克,聊金属,聊硬摇……林沛然也开始喜欢日系ACG。
郑文轩感慨说:“难怪你自闭呢,就你说的这些,我打包票,全校除了我没第二个人能听懂你在说什么,更别说跟你聊一起去。”
林沛然破天荒给了他一拳。
拳头软绵绵的没力道,打完他自己的脸还先红了。
“我不自闭……你别说我自闭……我就是…不喜欢说话……”
郑文轩把眼睛瞪得老大,惊奇拉着林沛然直嚷嚷:“卧槽林沛然你快照照镜子,你脸红了!!你看你看!!你咋跟个小姑娘似的?哎卧槽你还打我……!恼羞成怒了是不……把你出息的!”
……
少年时的他们,那么单纯,那么快乐。
高三郑文轩要走了,去生源地考试,林沛然不舍有余,却没那么难过。天真的少年们终日做着不知天高地厚却简单纯粹的梦,就连分别都可以当成一起奔向未来的关卡考验。
他们约定,一起去B大。
郑文轩走的时候,偷偷来学校找林沛然,狂揉他的脑袋说:“你行不行啊?B大很难考的,我都没万全的把握。”
林沛然哼着鼻子,把他作乱的手拍开,“我成绩比你好,我要考不上你也考不上。”
郑文轩一脸忧色,“要不平行志愿报F大?F大也在B市,咱俩211肯定是稳的……”
林沛然使劲儿摇头,“我不,就去B大,我肯定能考上,你个学渣别跟我比。”
“那就B大!你要万一没考进,可别哭鼻子跟我说发挥失常哈哈哈哈……”
“我呸!你脸真大!”
“嘿,哥感觉你越来越能?N瑟了,以前你当自闭儿童的时候怎么没发现你脾气这么骄横?”
“你再提我自闭,我就挠你了!”
“好好好,林大姑娘……”
“郑·文·轩!”
“林大少爷、大少爷!”
……
像是想到了什么令人愉悦的事,郑文轩神秘兮兮笑了起来。
“我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许笑我……”
他从被卷里伸出两条长胳膊,把对面林沛然的被子掖好,裹成个不透风的球。
屋子里冷冰冰的空气,遇到人的呼吸就变成升腾的白雾,可林沛然一丁点儿也不觉得冷。
郑文轩笑着说:“其实认识你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摇滚,我趁你不注意偷窥你手机屏幕上的歌名,然后一个一个字母背下来去搜……”
“听姚女侠说你喜欢Rock,我半夜躲在被子里像记重点那样‘补课’,一年多里听了不知道几千首歌,就为了哪一天能在你面前轻易说出它们的区别……”
“高中我总是借着下课的时候偷偷看你,又怕被你发现……后来我总算认识到,原来所谓的‘一见钟情’,就是看第一眼就喜欢的人,以后看的每一眼,只会越来越喜欢,停都停不下来……”
……
……
人啊,如果一直都是记忆里的样子就好了。
林沛然不知有多想让时间停在大一那一年,一遍一遍、哪怕被困在里面一辈子都不出来。
他们的过去,就像所有Happy Ending的甜文,从过程到结局,都充满了甜蜜、宠爱、顺风顺水……被救赎者和他的光幸福生活在一起,悄悄在不用担心未来的地方同居、恩爱、撒狗粮,仿佛能如此一生。
如果没有见过光,那么他或许就可以长久忍受黑暗;
然而最可怕的,并非永不见光,而是明明已经在深渊中体会过无边无际的孤独,意识到了黑暗本身,作为溺水者终于抓住了那一缕射穿海面的光线之后……又再一次从海面坠落。
有些人分手了,就只是分手了而已,只是离开一个已经不再喜欢的人,情侣之间分分合合,再正常不过;
可是,郑文轩不要他,林沛然的天都塌了,就好像全世界都不要他了……
他早被旁人看待异类的眼光刺得遍体鳞伤,他就只有一块救命的浮板而已……却拼尽了全身的力气,都抓不住。
这世上,本没有谁离了谁活不下去。
本该如此的。
林沛然也想远离这个人,想让这个人远离他。
可是无法离开。
想离开。
离不开……
他打字的手指停了下来,放下手机,笔记里的光标还停在那令他嘴角控制不住上扬的文字后面,记录着他梦一般的大学往事,但久久闪动着,不能继续。
他的心里像有一个大窟窿,再多美好的回忆也不能填满。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过,也许是那句“白玉现在是你什么人”,也许是曾经嘘寒问暖、时至如今只余不冷不热的“胃不好,就别喝酒”,也许,是恐惧着未来的路可能并不存在他所希冀的人,恐惧着不会有人陪他走下去,他终将独自收敛悲喜,重归黑暗和冷寂。
林沛然握着手机,想要打给谁,又茫然不知能打给谁。
满腔的心事快要将他灭顶,可他看着手机,列表里的每一个名字,都在世界的其他角落做着他们自己的事,不该被他打扰。
窗外一声惊雷闷响,震破了明朗的晴空,也惊醒了林沛然。
他没有时间难过,难过会缩短他的生命;他想留在快乐中,岂料被现实连皮带血、生生从回忆里揪了出来。
他莫名想起从前读过的一句话,“你在怀念过去的时候,过去里的每一个人,都没空等你。”
*
『……我还有好多喜欢的地方没有去,好多喜欢的东西没有吃,还没有成为足够优秀的人,我还爱着这个世界,不想任何人为我落泪。
可不知道为什么,活着,让我的心里好痛。痛楚它来的时候,仿佛这世上根本没有值得留恋的东西。
我想活下去啊。
好想活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