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挂了电话后,安静看了手机几秒。
紧接着,他就毫无征兆地将手机狠狠摔在了包厢的沙发上。手机弹了起来,又落回沙发,发出凄惨的一声闷响。
他坐下,望着睡熟了的林沛然,慢慢、深深地用双手抱头,覆住自己的脸,然后发出一道意味不明的长叹。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他开始在身上摸索,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半盒烟来。
想点燃的时候,又瞧了眼林沛然,动作顿了顿。
白玉站起身来,走出包厢,将门关严实。斜对面就是卫生间,他半仰着头靠在墙壁上,开始抽烟。
缭绕的烟雾将他包裹了起来,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和放松感。
伴着吞云吐雾,他的思绪平静下来,然后随着烟一起飘出很远。
白玉认识林沛然的时候,林沛然已经不是“隔壁班有名的自闭儿童”,而是相当腼腆的三好少年了。他们的体育课是自选课程,全年级的学生混在一起,每学年按报的项目分班,白玉和林沛然都在羽毛球班。
按身高排队时,白玉站在林沛然旁边,就这么认识了,成了搭档。
白玉平时话很少,林沛然的话也很少,相处还算融洽。后来有一天,隔壁武术班下课早,郑文轩高高的个子,拎着把器械砍刀就来接林沛然,把白玉吓了一大跳,还以为郑文轩是来打人的,急急忙忙慌乱着把林沛然往身后拉。
自那以后,林沛然跟他就亲密了很多,慢慢的成了好朋友。
那时候的白玉,脾气和现在一样臭,高冷、犀利,说话一针见血,毫不顾忌他人颜面,有时能把老师都怼得下不来台。虽然是个学霸,人缘却比林沛然还差,被一众同学既佩服又害怕的敬而远之。
但白玉本人对此并不在乎——其实并非不在乎,而是装作不在乎。
林沛然还有姚乐阳、郑文轩这些朋友,可白玉只有林沛然。
所以后来,高三毕业那年暑假,白玉被人骗了感情,家中又一团乱麻,志愿处在过线与不过的边缘,心里一腔苦怨无处发泄的时候,他就找了唯一的朋友林沛然。
“出来喝酒。”他这么说。
林沛然来陪他了。
那是白玉十八年来头一次在别人面前失态,毫无形象,涕泗狼狈,号啕大哭。但林沛然什么都没问,也不戳他的伤心处,只跟他说:
“都会变好的,打起精神来。”
“我不太会安慰人,不过听说C医大今年报的人不多,也许未来还没有那么糟糕。”
他说对了。
那一年,白玉卡着C医大的分数线进了校门。那简直是他毕业那年所有的不幸中最好的消息。
他和林沛然很少联系,就算联系也只是淡淡的、客气到看上去有点疏离的简单对话,但他们之间的交流,是真正不需要言语的。对方有没有心事,是开心还是难过,只需要看一眼就能明白,哪怕是一个“对方正在输入…”却什么也没发过来的状态。
林沛然说他们这叫“君子之交”,高山流水会知音,但白玉清楚,事实其实是:这世上,只有同样孤独、痛苦、相似的两颗心,才能互相慰藉。
林沛然怕白玉变成他高一时候那种将所有人拒之千里外的孤独的样子,所以始终死死拉着他,将他拖到光明底下、将他融化——就像郑文轩对林沛然做的那样。
如果没有林沛然,白玉可能就不是今天的白玉。能回报这种救赎的,唯有长久的陪伴,在对方需要帮助的时候,随时给他发泄的机会。
……
烟抽完了,白玉重新走进包厢,将林沛然扛起来。
郑文轩人是比较混蛋,但他说得对,KTV不是个能安稳睡觉的地方。
人感到疲累的时候,就应当好好地、舒舒服服睡一觉,痛快做个美梦。
*
林沛然这一晚睡得很沉。
这次,梦里都是些美好的回忆,再也没有令他难过的东西。
他梦到了第一次认识郑文轩时的场景。
那是初二那年,他和姚乐阳被打包送去了某个有名的补习班,郑文轩和他前后桌,想借他的笔。
林沛然不认识他,又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就没理他。
结果郑文轩嘀咕着吐槽了几句,话有些难听,被姚大姑娘听见了,当场掀桌把郑文轩胖揍了一顿。
梦里的郑文轩呆得可爱,明明被揍了,却还一脸状况外,直愣愣躺在地上盯着林沛然,跟被打傻了一样。
林沛然在梦里笑了,觉得好久没看到这样的郑文轩,有点怀念。
……
……
第二天早上,明媚的阳光洒了满地,白玉家素净的窗帘在微风里轻轻晃动着,带着莫名令人平静的祥和气息。阳台上的绿萝抽了新叶,小心翼翼循着折射来的光线摸上窗框,散发着娇嫩可爱的鲜活生命力。
林沛然睡醒,毫无意外在洗漱台吐得一塌糊涂。
白玉皱眉站在卫生间外面,问他:“你最近有没有去医院体检过?”
林沛然心里跳了一下,但仍装作没听清似的,埋头翻江倒海倒着胃里的东西。
白玉说:“我觉得你这吐法不像是宿醉,你有空记得去医院检查看看……”
他顿了顿,但没多说。医学生的本能有时候会过于敏感,不论大病小病都对号入座,不过准确率堪比猜拳,不提也罢。
林沛然边吐边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太近的酸臭味白玉有点受不了,他是个很爱干净的人,所以看了林沛然没一会儿,就转身出去弄早餐去了。
待林沛然收拾妥当出来,他已经坐在玻璃面的餐桌前,一边咬着烤过的吐司,一边沐浴着上午的阳光。
林沛然在他对面坐下,粥碗的温度刚刚好,不烫也不凉。
“我早上一向简单,白粥养胃。”白玉瞥了他一眼,“要是觉得清淡,冰箱里还有酸黄瓜。”
“不用,早上吃这个挺好!”林沛然连忙道。他其实也会担心,白玉要是弄些油腻的东西,他怕是吃完又要去吐一遍。
这样清淡的早餐,吃起来会很舒服,林沛然甚至比平时吃得还多了点。
“昨天跟人换班,我未来两天要加班,顾不上你了,你有什么打算?”
林沛然想了想,说:“大概下午或者明天就去B市。B市有我的工作室,住宿什么的都方便,我也好久没摸我那些老伙计……手挺痒的。”老伙计指的是林沛然放在工作室里的乐器们。
而且,他也的确需要尽快去一趟医院复查。B市比C市要发达,医疗条件和水平也更好,林沛然不想来回折腾转院,更不想被家人察觉什么端倪。
“明天再走吧,昨天喝了一宿,够你头疼的。明儿需要我送的话就call我。”白玉淡淡说。
林沛然笑了,“你不是还要加班吗?怎么能老给你添麻烦。”
“不麻烦。”白玉惜字如金,“这点时间还是有的。”
“……”林沛然不知想起了什么,捏着汤匙的手指紧了紧。他抬起头,笑道:“谢谢。”
白玉忙成这样,还肯为他腾出时间;可郑文轩……
那个人啊,连他一个电话都不肯多说几秒钟。
有什么地方,能忙过全年24小时不打烊的医院呢?
白玉没有接话,三两下吃完了早餐,将空碗拿去厨房,临走时对他说:“昨天郑文轩找你了,我说你喝多了在睡觉。”
林沛然一愣,立马放了碗、笈拉着拖鞋去房间,将手机翻了出来。
他看了微信的聊天记录,有点欣喜,又有点失落。
欣喜的是,郑文轩似乎还是很关心他;失落的是,白玉一句他喝多了,郑文轩就没了下文。
“他……”林沛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什么也没问。
他默默给郑文轩回了一条:“昨天和白玉约出来叙旧,不小心喝高了,这会儿刚醒,你什么大好事儿?”
郑文轩回得倒快:“没什么,就是一点小事,随便戳一下。早啊。”
林沛然觉得他情绪不对,昨晚的聊天记录怎么看也不像只是简单的“小事”,他也许有什么喜讯想要跟自己分享,但自己当时喝断片儿了,所以没能及时承接这份喜悦。
他犹豫着是装作没察觉到,还是刨根问底问出这件“超时”了的喜事,郑文轩那边就又来了新消息:“睡到这个点儿,昨天喝了多少?你倒是舍命陪君子,白玉那小子灌你你就喝?今儿爬起来遭罪没有?”
林沛然怔了好半晌,莫名其妙迟疑道:“渣文……你说话怎么有点阴阳怪气的?”
郑文轩被噎了噎,回语音说:“没,就是在想,白玉现在是你什么人。”
“……”林沛然指尖有点发冷,“郑文轩,你明——”
白玉抢过了林沛然的手机,冷冷接话:“道歉。”
那头的郑文轩气不打一处来,“我就好奇一下,开个玩笑而已。你俩这会儿原来还在一块儿呢?”
郑文轩心里其实清楚,白玉吃过一次大亏,这辈子再也不会喜欢上任何人。这也是他放心让白玉照顾林沛然的缘由。
可是昨晚那通电话,让郑文轩整个人都焦躁起来,越往深了想,就越是控制不住自己。
白玉坚持道:“道歉。”
“……”郑文轩冷静了一会儿,回他:“是我错了,我犯神经,这玩笑我以后不开了。”
每个人都有不愿回答的问题、不愿被触及的心事;白玉的心事是一个不可说的人。提之即为禁忌。
白玉这才跟他说:“林沛然起床吐了老半天,你少发疯。”
林沛然张了张口,被白玉瞪了一眼,怂着闭了嘴。
白玉把手机扔回他怀里,披上外套就准备出门,“你吃完早饭,把东西搁水池里泡着就行了,我晚点回来再收拾。”
林沛然“嗯”了一声,乖乖送他出去。
大门快关上的时候,林沛然没忍住喊道:“那个……渣文他就是口没遮拦,嘴比脑子快,你别往心里去。”
白玉沉默了一会儿,关门离开,“我就当被疯狗咬了一口。”
“……”
大门“咔哒”一声合上,林沛然莫名松了口气。再打开微信,郑文轩已经回了新消息:
“胃不好,就别喝酒。”
就这么一句了。
林沛然攥着手机,慢慢坐回餐桌前,用手臂将眼睛盖住,仰头发出深长的叹息。
『林沛然,我肯定能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让你长命百岁!』
『林沛然,你别老看他们,他们有我好看吗,你看看我,你多看看我……』
『林沛然,我喜欢你,我想追你!』
『林沛然……』
“郑文轩……”他喃喃道,“要不……你离我远点吧……真的……”
*
『2018年4月某日。
有时候我会想,到底是他在骗我,还是我在骗自己。
慢慢地我想明白,没有谁在骗谁,只是离不开,戒不掉,放不下,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