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芬想着荫山遭了自己的冷脸,应该不会来了,可是当第二天吃过晌午饭后,她趁着孩子们睡午觉的功夫和几个妇人一起在院里浆洗揽来的衣物,只听见院门外有脚步声传来,紫芬抬头一看时,荫山带着他惯有的微笑提着一包糖糕走了进来。
紫芬继续低下头洗着衣服,没有去睬他,旁边的几个妇人以为她没看见荫山,笑着对紫芬说道:“磐儿妈,你瞧你这大兄弟又来看你了。”
荫山和几位大嫂笑着打了声招呼,然后站在紫芬眼前看着她。一直低头洗衣服的紫芬,看见荫山的一双大脚立在自己面前,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撂下手中的衣服,转身走进了屋子一把将门关闭。院子外的几人都有些吃惊的看着荫山,心想这姐弟二人八成是闹了什么别扭。
荫山尴尬的朝院里的几人勉强笑了笑,将那包糖糕放到了窗台,然后转身回去了。
当紫芬再次开门出来的时候,院子里早没有了荫山的身影,她看着荫山放在窗台的那包糖糕,一阵苦涩和心疼,她在心里默默的对荫山说道:别怪我绝情,这样是为你好,会有一个更好的女子陪着你一辈子,这个人不是我。
那日之后,荫山有好几天都没有再来,紫芬的心情渐渐的平复了下来,继续着她艰难又寂寞的日子。
一天,紫芬收了高高一筐的破烂,冒着突降的大雨吃力的往回走着。离家还有段距离的时候,浑身被淋透的紫芬急着赶路,一不留神脚下一打滑,连人带东西全部摔到了泥地上。紫芬被摔得不轻,加上背后压着重重的一竹筐破烂,使得她一时拾不起身来。
就在紫芬吃力的在暴雨中挣扎的时候,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双男人的大脚,头上的雨也被遮挡了起来,她连忙抬眼去看,原来是荫山在自己上方撑来了一把避雨的伞。荫山将伞递到紫芬的手中,然后蹲下来强行将那重重的一筐破烂从紫芬的肩上卸了下来。荫山将紫芬从泥地上搀扶起来后,将那筐破烂背在了自己的身上,紫芬正欲拒绝,荫山用命令的口气对紫芬说道:“打好你的伞,跟着我走。”
紫芬没有再坚持,她将自己头顶的草帽摘下来递给荫山,然后自己撑着伞一瘸一拐的跟在荫山身后朝家走去。
荫山和紫芬一前一后的进到了院子,霞姐儿和磐哥儿站在屋门口高兴的拍着手说道:“妈和叔叔一起回来喽,妈和叔叔一起回来喽。”
浑身被雨水打湿的荫山将东西放在房檐下的干燥处,然后扶着紫芬走进了屋子。紫芬进屋后一边将唯一的一块擦脸布递给荫山,一边轻轻的说道:“今日多谢了。”
荫山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并没有说话,而是拿起了放在门口的雨伞朝门外撑开,径直走了出去。紫芬站在屋门口冲他喊道:“等雨停了再走吧。”
荫山回过头冲她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大步走了出去。紫芬轻轻的摇了摇头,然后慢慢关上房门准备换一下湿透了的衣服。紫芬关门时,在门后看见了一袋子白面和用油纸包着的一挂猪肉,她问孩子这是谁给的,孩子的回答与她猜想的一样,在她出去收破烂的时候,荫山冒雨送来了面和肉,又担心她在外边淋雨,一路找了过去。
换过衣服后的紫芬搂着一双儿女坐在炕沿上,听着窗外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大雨,紫芬心里波澜起伏,荫山的身影一直浮现在她的眼前,紫芬觉得自己快要抑制不住的喜欢上这个诚实厚道的男人来。
然而,世间的事总是百转千回,难以掌控,后来发生的事又将紫芬本以逐渐向荫山靠拢的心硬生生的拉了回来。
荫山没有因为紫芬的冷脸而退缩,他依旧隔三差五的来大杂院里关照紫芬母子三人的生活,两个孩子也越来越喜欢和依赖这个年轻的荫山叔叔。大杂院里的人也渐渐的醒过味儿来,每次荫山进到院里,大家伙都会格外留意几眼,背后也总偷偷议论这个洪嫂还真走运,寡妇失业的也能勾搭到这么个年轻厚道的汉子。
紫芬脸上虽然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可是心里却是暖融融的,荫山在她眼里早已不再是那个初次相见时一脸青涩的小老乡,而是一个值得信赖和依靠的汉子。
时间一晃又是半年过去了,京城的寒冬来临了,紫芬带着孩子依旧在天桥旁边的那个大杂院里苦度着光阴。
冬日的一个黄昏,紫芬拉着霞姐儿背着磐哥儿到家附近的一条卖菜的街上捡菜,紫芬一边陪着笑脸一边弯腰往篮子里拾着别人丢弃的菜叶,五岁多的霞姐儿也学着妈妈的样子从地上挑拣着。
这时街边走来一个年轻的妇人,她挎着一个竹篮子走到紫芬身旁的一个摊子前,一边伸手拿起一把青菜一边询问菜价。正在低头拾菜叶子的紫芬听见说话的声音不光十分耳熟,而且还夹杂着些许杭州的口音,她抬起头朝那妇人瞅了一眼。正巧那妇人也买完了菜,转身将要离去,紫芬与那妇人四目相视的瞬间都愣住了。那妇人不是别人,正是紫芬当年从杭州带到京城的陪嫁丫鬟钱佩儿。
佩儿自然也认出了紫芬,她惊喜的一把抱住紫芬,又是笑又是哭。主仆二人历经劫难在街头又一次重逢自然是百感交集,喜极而泣。
从佩儿的讲述中,紫芬才知道当日抄家后,佩儿和其他洪家的奴仆全都被收进了牢狱中,在被关了一个月后,除了洪府管家等少数几个洪家父子的心腹被继续收监严刑拷问外,佩儿她们这些人便被放了出来各自投奔活路去了。
因为佩儿是杭州人,在京城举目无亲,从监牢里出来后无处可以投奔,眼见着一同出狱的其他人都欢天喜地的跑回家去,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流落在街头,佩儿一时间无助又委屈的哭了起来。这时,她的身旁走来一人,给她递过一方帕子。佩儿抬眼一看,原来是与自己一同出狱的一个洪家的小厮,这人比佩儿大上几岁,当日在府里时专管伺候主子的车马,因此与大少奶奶跟前的佩儿是非常熟络的。这小厮在牢狱门口出来,见佩儿蹲在那里哭的可怜,心生怜悯便将佩儿带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后来,在他家住了有半月余,佩儿一直打探不到紫芬的消息,又没有盘费回杭州,只得在众人的撮合下嫁与了这人。好在这人憨厚老实,又有一身的好力气,对佩儿也很是不错,小两口的日子过的还算有滋有味。
佩儿自幼被拐子卖到苏家,与紫芬一起长大,主仆二人感情十分的深厚。今见自家小姐衣衫褴褛不说,还在捡拾菜叶,她的心里十分的难过,含着眼泪对紫芬说道:“小姐,你何时吃过这样的苦,如今看你遭这份罪,我的心都要碎了。”佩儿说完不禁又落起泪来。
紫芬倒是想的开,她笑着替佩儿擦去眼泪,说道:“不要为我难过,现如今我的日子虽然艰难些,但是好在还有个栖身的地方,比起那些流落街头的可怜人要好到哪里去了。”
从那以后,佩儿经常来大杂院里帮衬紫芬,两个孩子也因为佩儿姨妈的再次出现而笑的十分的灿烂。
寒冬终于过去,春天再次回归到了人间。
佩儿在紫芬这里经常能碰到荫山,见他给紫芬母子不是送面就是送菜,再要不就是帮着劈柴挑水,佩儿的心里渐渐明白了些什么。佩儿曾偷偷问过紫芬,这个王荫山和咱们既是同乡又诚实可靠,可曾想过再往前走一步。紫芬一边缝补衣服,一边轻轻的叹了口气,说道:“还是不要拖累了好人吧,况且磐哥儿他爸爸还生死未卜,倘若有朝一日他回来了,我岂不成了薄情无义之人,将来也没法跟一双儿女交代。”
佩儿跟随紫芬多年,自然知道大少爷的心压根就不在紫芬身上,如今见自家小姐还要为那个一心谋乱的祸害秧子守节,心里很是替紫芬不值。
春日的一个傍晚,夜色还不算深,紫芬一边在屋内洗涮碗筷,一边与站在屋门口的苟家奶奶闲聊,霞姐儿带着磐哥和院里其他几个孩子正满院子疯玩。这时,虚掩的院门外走进一个人来。
借着皎洁的月光,苟家奶奶看见进来的是一个乡下农妇打扮的女子,因为那人戴着一顶草帽,因此五官看得不是很分明。那女子手里挎着一个大竹篮,迈着一双大脚走进院子后,朝大杂院里边观望起来。苟家奶奶有些警觉的大声问道:“你找哪家儿啊?”
那乡下女人见有人询问,便笑着说道:“我找霞儿妈。”
苟家奶奶听这女人说是找紫芬的,忙转头冲屋内正洗碗的紫芬说道:“霞儿她妈,是找你的,快出来看看。”
紫芬一听是找自己的,忙放下手中的东西,用围裙擦了擦手,走出了屋门。紫芬望着院门口站着的这个戴着草帽的大脚妇人,一时想不起自己与这乡下模样的妇人有什么交往,忙好奇的说道:“我就是霞儿妈,您是?”
那女子听出紫芬的声音,略微抬头看了一看后,也不答话,径直走到了紫芬的面前。紫芬正欲继续询问的时候,那女子用手将草帽摘了下来,露出来自己的面容。紫芬细看了一眼后,险些惊叫出来,来人竟然是失踪了将近一年的叶心眉。
心眉冲紫芬笑了一笑后,便从紫芬身边擦过,自己走进了屋去。
不明内情的苟家奶奶嗔怪的说道:“这位是谁呀,真拿自己不当外人。”
紫芬忙笑着轻声对她说道:“婶子,那是我乡下的一个远房表妹。”
苟家奶奶听紫芬如此说这才放下心来,笑着进自己屋去了。
紫芬朝院里又看了一看,见没什么异常动静,这才怀着万分激动的心情走进屋子关好门窗,一把抱住心眉哭了起来。
同样热泪盈眶的心眉轻轻的拍着紫芬的后背,柔声安慰了紫芬一番,紫芬这才渐渐止住了哭声。
情绪平复下来后的紫芬亲热的将心眉拉到椅子上坐下,又点燃了平日一直舍不得点的油灯,关切的问起心眉和丈夫的近况来。
在那昏黄的油灯下,心眉告诉紫芬在洪家抄家的当日,最先得到密报的丈夫便躲进了英国公使馆中,而后她在教会医院几位外国嬷嬷帮助下,打扮成农妇模样赶到了那里与丈夫汇合。在公使馆躲了半月后,他们二人又在公使的安排下从天津乘船到了日本。最近,风声渐渐过去,他们又与其他一些同仁乘船从日本返回到广州,昨日她刚从广州回京,就从教会医院的老嬷嬷那里看到了紫芬留给她的字条,这才趁黑寻了来看望紫芬和孩子。
紫芬有些牵挂又有些担心的问道:“你一人回来了,那他呢?”
心眉知道紫芬牵挂着丈夫,笑着说道:“怎么,你想他了?”
紫芬脸上一烧,轻轻捶了一下心眉道:“去你的,我只是想着他虽与我无情,但是终究这两个孩子是他的亲骨肉,好歹也该来看看。”
心眉一边听紫芬说话,一边将她的手拉起来仔细的看了一看,只见曾经细嫩无比的小手上满是裂口,皮肤也粗糙不堪,她心疼的说道:“紫芬,苦了你和两个孩子了。”
紫芬轻轻叹了一口气,带着一丝辛酸说道:“苦到不怕,只是我这辛苦在他眼里也许连半分半毫都不值。”
心眉知道紫芬定然是吃了许多的苦才熬到了今日,她对紫芬说道:“你也许不信,自打那日出事后,他就一直记挂着你和孩子的安危,他不是不想来看你们,只是他现在还有更紧要的事要去做,等过阵子大事了了,他自然会与我一道来接你和孩子去广州,到那时候我们一家人就再也不分开了。”
紫芬听心眉如此说,心里这才暖和了一些,她微微笑了笑,说道:“只要你们在外边都好,我就放心了。”
心眉从身边取过那个竹篮子,里面装着一些糕点和玩具,都是她买给孩子的。她又从怀里取出一封丈夫的亲笔信交给紫芬,说这是丈夫托自己捎给紫芬的。
紫芬在灯下展开那封信,大少爷那身材飞扬的笔迹呈现在眼前,对这笔迹她是熟悉的。大少爷的信寥寥数语,并没有说有关自己行踪的事情,也没有提他现在在做什么,但是字里行间也能感受到他对紫芬母子的关切与牵挂。他在信的末尾,让紫芬安心带好孩子,等着他回来。
不知为何,紫芬在看到这句时,心里莫名的有些伤感,她的眼前蓦的浮现出荫山的面容来。过去,她日日在房中等待着丈夫的归来,可是每次都是空欢喜一场,如今她在这大杂院里已经等待起另一人的到来时,丈夫却又来信让自己等他回来。紫芬不知道何去何从,也不知道自己对丈夫的等待又价值几何?
那一夜,紫芬抱着霞姐儿,心眉搂着磐哥儿,姐妹二人说了半宿的贴心话。第二天天还未透亮,心眉便起身离开了,临走的时候紫芬有些不舍又有些担心的叮嘱心眉道:“心眉,你们两个人要万事当心。”
心眉转过头冲紫芬笑了一笑,轻声说道:“安心带好孩子。”
紫芬含着眼泪点了点头,然后目送着心眉走出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