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日,天气阴而时晴。
车上音响播放出的天气预报,告知跟昨天没什么差别的天气。边握着方向盘边看一下手表,时间刚到正午。
平常的现在,应该是在事务所询问橙子把用途不明的钱花到哪里去的时间,但我今天却请假奔驰在工业地带的大马路上。当然,不是用双腿而是开车。
“你要适可而止喔,黑桐。”橙子的忠告,似乎没有发挥什么效果。昨晚又出现被杀人鬼所杀的被害者。
……我不会忘记,昨晚被害者被发现的地方,就是四年前第一个被害者出现的巷弄。虽然纯粹可能是偶然,但我认那证明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昨天在卖药人的公寓进行一整天的调查工作,我最后得知贩卖血晶片这种新药的卖药人就住在港口附近的公寓,而黑桐干也现在正前往那个地方。
越是接近港口,交错而过的车辆就越多卡车。在灰色的天空下,我驾车朝环绕灰色大海的工业地带开去。
有一座在去年夏天被命名为“宽展大桥”的桥梁,在建设中途因为台风而几乎全毁,到现在还看不到开始重建的影子。
卖药人的公寓,就在可看到宽展大桥的海边。我下了车,充满大海气味的风吹拂着我。
冬天的大海很冷,风像冰一般冻伤肌肤。
没有人的巷口感觉比街道冷上几十倍。我朝位在无数仓库旁的公寓前进。
可能是被海风侵蚀吧,公寓外观破破烂烂的,是一栋已经只能说是废墟的两层木造公寓。
卖药人并非租借这栋公寓,而是栋公寓乃是他的所有物。这栋公寓四年前还是一位名为荒耶的人所拥有---因为如此,要找到卖药人住所很简单。
在确认六间房间的门都锁上后,我烦恼了一阵子,潜入二楼角落的房间。
层龄三十年以上的公寓房间门锁,用一把螺丝起子就能简单撬开——真是的,我做出相当失控的事了啊!不过现在不是管那些道理的时候。
“看来是中大奖了。”我从玄关进到厨房后,喃喃地说着。房间的构造很狭窄,玄关与厨房连为一体。
往里面走只有一间六个榻榻米宽的房间,这是一间象徽七十代年的公寓。房间的样子跟昨天那位卖药人的房间相关不远,从厨房看进去的深处房间,有如被台风扫过一般是真正的废墟。从没有窗帘的窗户可以看到一整片大海。
在散乱垃圾的房内,只有那扇窗户像挂着的美术品般十分不相称。那是一扇映出灰色的海洋、甚至感觉可以听到海潮听的窗户。我被那个东西吸引般地走进房间内。
我打了一阵冷颤。
感觉像是后脑充血,就要这么往后倒下一样。我忍耐住这种感觉,开始浏览周围的景象。
……并不是有什么特别想寻找的东西,就算在这场所有那种新药的本文,我对那个也没兴趣。
我只是漠然的,想要找到可以算是线索的东西而已。但是,说不定已经没有那种必要了。
“——式。”我说完后,拿起了散乱在房间里的照片。那是我还在念高中时的两仪式的照片。
散乱在房间里的不只有照片,还有像在校园里描绘的肖像画。虽然数目不多,但这房间充满了以式为题材的东西。
年代从四年前的一九九五年至今,连今年一月暂时转入礼园女子学园的照片都有。房间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日常用品。
这是被两仪式的残骸所覆盖、有如大海一样的小房间。
……这是他的体内。自己的房间等于表现那个人的世界,但若装饰品溢出了称为自己的容器,房间就不是世界而是那个人的体内了。
我背上感觉到一股恶寒。
跟这个房间的主人说不定无法用谈的,那么——我就该在他回来前先离开才是。虽然我理解作法,但还是想与这房间的主人谈谈看。不……我认为不那样做是不行的。
于是我留在房内,注意到一本放在窗旁桌上的书。它有着绿色的封面封底,应该是日记吧?特别摆在那种地方,感觉就是希望有人去阅读而放置的。
“……这就是房间的心脏吗,学长。”我拿起了日记。正如书写者所希望的,我打开了那个禁忌之箱。
……到底经过了多少时间呢?
我站在充满照片的房间里,读完了他的日记。
这本日记,是杀人的记录。四年前那场有如意外般的杀人事件,所有事情开端就是从那时开始。我深呼吸了一下,仰望着天花板。
日记从春天开始记载,最前面那一页记载最初那个相遇的时刻,这点我记得清楚。这是日记主人第一次看到一位少女时的记录,是他故事的起点。
那是——
“——一九九五年,四月。我遇见了她。”突然间……玄关那头传来了一句话,“叽叽”的脚步声往我的方向接近。
他慢慢带着与以前一样亲密的笑容,举起手来“呀”的一声回到家里。
“好久不见,三年没见面了吧,黑桐。”
我惊讶到无法发出声音。走进来的他,简直就是式。女用的裙子加上红色的皮衣。随便修剪至肩膀的头发,还有中性的脸庞。
只不过他的头发是金色的,而瞳孔则像载着有色隐形眼镜般的鲜红。
“你比我预期的还要早。说实话,你来到这里还是很久以后的预定呢!”他低着头,仿佛有点遗憾般地说着。
我刚回答一声“是没错”,同意他的说法。
“唔…是什么地方出错了吗?自从在餐厅跟你说过最后一次话以来,我应该抹去所有可疑的痕迹才对。”
“……是啊。你自己认为并没有犯任何过错,不过还是有线索的。你知道十一月时拆除了一栋公寓吧?在那之前我有机会调查到公寓里住户,那时我看到了你的名字。我一直感到很在意,因为那栋公寓并不普通。既然住在那边,那你一定以某种形式与其有关联。
我说的对吧?白纯里绪学长。”
学长拔了一下金发,点点头道。
“原来如此,是公寓的名册啊?荒耶先生也真是搞了个无聊的小动作,多亏他,我才会跟最不想见到的对你这么早就彼此相见。”
学长很困惑般地笑着,并走进房间里。
……这时,我才终于察觉到。白纯学长的左手完全不见了。
“看样子,你是全都知道了吧。没错,就是三年前的这个季节,你前往两仪式家会遇到我并不是偶然。
为了让你看到她的杀害现场所以我才找你吃饭,不过那样做其实也是多余的,到头来,我还是被荒耶先生当作失败品……可是,我现在还是认为我的行动是正确的,因为我受不了你在不清楚她本性的情况下成了牺牲品。”
白纯学长坐到窗边的椅子上,怀念般地说着。那副模样,跟我所认识的学长毫无差别……我以为在我读过日记、听过血晶片卖药人后,学长应该是已经改变了。
但是,这个人还是跟以前一样,是以前那个为人善良的学长。关于写在日记里的事件,责任并不全在这个人。
黑桐干也知道,事情起源自不幸的意外,而且都是那个已经不在世上、叫荒耶的人所造成的。可是就算如此遗憾,我还是得告发这个人的罪行。
“学长,你从四年前就开始不断地犯罪。”我正视着他说道。白纯学长稍微移开了视线,但还是静静点了点头。
“你说的对,但四年前暗夜杀人事件并不是我做的,那是两仪式下的手,我只是想保护你,所以赶在她之前一步而已。”
“你说谎,学长。”我断言地回答后,从口袋拿出被称为血晶片的纸片,放开了手。红色的纸片缓缓地飘落到房间地上。白纯里绪用痛苦的眼神看着我的动作。
“……学长。你想要做的,就是这种事吗?”在我还是高中生时,学长因为找到自己的理想而自行退学……这时,他静静地摇着头。
“……的确,我的方向走偏了,是因为我从小就熟悉药物,还是因为我对自己的技术太有自信?我只不过想做可以得到自己的药物而已……真是的,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呢?”
忍着有如自嘲般的笑容,白纯学长用手抱住自己,感觉像是支撑发抖的身体一样。可能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吧,学长看向自己已经不见的左手。
“这个?如你所想,是被两仪式弄的。虽然认为一只手没什么大碍,不过这八成也没救了。
这就是所谓的杀害吧?虽然伤口可以治疗,但死去的地方无法治疗。荒耶先生说,复活药是使用魔法的人才能达到的领域。”
使用魔法的人……我之前想都没想过会从这个人嘴里听到这个字。不过,这是必然的。
四年前,白纯里绪因为意外杀人而被荒耶宗莲这个魔术师所救的时候……
从那时开始,就注定会走到这个地步。
——就算这样,杀了人的你,还是得去赎那个罪才行。
“学长,你为什么会一次又一次的杀人?”听见我的疑问,白纯里绪闭上眼回答道。
“……我也不是因为想杀才去杀人的。”他痛苦地说着,并把手掌放到自己的胸口。他有如要扭掉胸口一般,手掌使着力。
“我从没因为自己的意志而去杀人。”
“那是为什么呢?”
“……黑桐,你知道起源这个东西吗?既然在苍崎橙子那边工作,应该多少听过吧?那是东西的本质,称作存在的根源。也就是说,那是决定自己存在为何的方向性。
那家伙唤醒我的存在根源,被那个名叫荒耶宗莲——披着人皮的恶魔。”
很遗憾的,并没有人教导我什么是起源,纵使听见起源被人唤醒。我也不知其意义为何。
“……虽然我不太懂,但你的意思是指那就是原因吗?”
“对。起源研究是什么我也不是十分了解,或许苍崎橙子知道该怎么解决,但我想大概已经太迟了。
起源这东西。我认为简单来说就是本能,指的是我与你所拥有的本能。这玩意在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的形状。有那种本能完全无害的家伙,也有像我这种拥有特殊本能的人。我的本能,很不幸地相当适合荒耶的目的。”
学长在大大喘了一口气后,继续说着。他的额头,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竟然冒着大颗大颗的汗珠。危险到绝望的空气在周围紧绷着。
……我虽然感觉到再这样下去不会有好下场,但我还是无法逃出这个地方。
“学长。你没事吧?你的样子很奇怪。”
“不用担心,这只是常有的事。”在经过像吐丝般绵密地深呼吸后,学长点了点头,用有如随时会断掉的声音说:“让我继续说下去吧。”
“……听好,黑桐。本能在表层意识具现化成人格时,将会驱逐所有理性,会凌驾我这个名为白纯里绪的人格。毕竟对方可是我的起源啊,仅仅二十多年程度所培养出的白纯里绪,不可能永远压抑住起源…荒耶先生说。觉醒自起源的人会受制于起源。黑桐,你应该不知道吧?我的起源,是‘进食’这个现象。”
学长一边咕咕笑着,一边这样说。他的呼吸,已经乱到让人看不下去了。
学长有如要忍耐住恶心般。手腕拼命地用力,身体的颤抖也越来越激烈,牙齿喀喀作响着。
“学长,你感觉——”
“……你别管。让我说明下去吧!因为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正常进行对话了…好,具现到表层意识上的本能会让身体产生微妙的变化,当然,不是说外表会改变,而只是重组内部构造而已。这应该叫做回归原始吧?所以就连产生变化的本人,在那之前都不会察觉到。”
学长克制住笑。把放在胸口的手举到脸上,接着用手掌盖着自己的脸庞。
他缩起来的背部每笑一次就上下晃动着,有如气喘病人一般地危险。白纯里绪所忍住的笑,就像是吃了笑菇的人。病态到叫人看不下去。
“……哈哈,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在不知不觉间就变成那种东西。起源是冲动,在它醒来时——我……就不再是我。我只能像理所当然股去吃些什么东西。可恶!干也你能了解吗?
吃东西竟然是我的起源!为什么那种东西会是我最大的本质啊!难道要我因为那种无聊的东西而让自己消失吗!?我不想承认,我不想因为那种事而消失。我——要死也想以自己的身份而死。”
白纯里绪口中响起叽叽的磨牙声并离开桌子旁。他眼里含着泪,双肩激烈地上下抖动,仿佛拼命为了压抑某种凶暴的情绪而战斗。
“……学长,去找橙子吧!如果是她,说不定能想到些办法。”学长跪在地上,摇摇头。
“……没用,因为我是特别的。”说完这句话,学长抬起了脸。他的痉挛越来越激烈,但表情却十分平稳。
“……啊,你真是温柔。是啊,不管什么时候,只有你是白纯里绪的同伴。我之所以能像现在这样维持自己,也是因为有你在吧?……嗯,我也一样,并不想杀你。”
学长就这样抓住我的脚踝。他握住的力道非常强,让我感觉就像要断掉一样。
但是我并不因此感到害怕,因为力量越强劲,代表白纯里绪的绝望越大,我没有办法抛下这样的他不管。
“白纯——学长。”我什么也做不到,只能呆呆站在原地。
学长靠着我的大衣,立起了膝盖。他的痉挛更加激烈,感觉身体就要裂成两半。突然——他小声地说道。
“我——杀了人。”那像是挤出来般的小小忏悔。
“是这样没错。”我看向窗外的大海回答道。
“我——不是普通人。”像是倾吐出来般的小小自戒。
“请你别这么说。”我看向窗外的大海回答道。
“我———点办法也没有。”像是要哭出来般的小小告白。
“——只要活著,就不会有那种事。”就算这样回答,我也只能凝望窗外的大海而已。
……他的话语有如哭泣一般。
问答也找不到任何重点。
我不知道这样能给他多少的救赎。
但在最后,白纯学长用像是从喉咙挤出来般的细小声音这么说:“——黑桐,请你救救我。”
……要回答这句话,我做不到。我这次彻底地、强烈到想要诅咒般的了解自己的无力。
“咳——噗!”白纯学长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高叫一声后,就一手把我甩到墙壁上。在“碰”地用力撞上墙壁后,我把视线转回学长身上。
——白纯里绪用充血的眼睛静静看着我。
“……不要再来找我了,下次我会杀掉你的。”他用模糊的声音说完后便跳上桌子。
“喀锵!”玻璃破碎的声音响起。
“——学长!跟我去找橙子吧!这样的话,一定可以——”
“一定可以怎样?一来没有冶好的保证,二来就算我回复也什么都没有了。与其要被审判杀人的罪行,不如就这样活到最后—刻。而且我正被两仪式追杀,我得快点逃离她才行……!”
他笑着说完后,便飘动金发从窗子跳了下去。我赶忙跑到窗边,但眼前的港口连学长的背影都没有。
“……为什么要做出这种蠢事。”我终于平静下来后,一个人静静说着。
……就算那样做,也无法解决任何事·跟白纯里绪找不到出口一样,黑洞干也同样找不到像出口的东西。我一边因无力感而紧咬下唇,一边离开那充满式之残骸的房间。
虽然没有解决的方法,但还是有得去做的事。我不但要找到式,而且也不能放弃学长。
……没错,就算没有救赎的方法,为了白纯里绪好,不能在让他继续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