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师们一个个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才开始演奏起来。
一改刚才的婉转缠绵,清笛声乍出,若一支流箭射向夜空,呜咽鸣泣,拟凰鸟冲天。
随后沉音渐起,大气恢弘。百昭聆乐而舞,手中仍拈着酒盅,里面尚有半盏玉汤。
她平日里素爱舞鞭,其势凌厉不可当,而今天并未带在手边,故以酒盅代之。
足尖轻点,四肢舒展。她初时动作凝缓,踏着音律,绵柔且慢,好似有千朵牡丹,在她身下悄然绽放。
众人皆凝神屏息。
一张画皮包着美人骨,百昭静时,如同神人笔下仙,采一片霞光作颜色。
鼓点突如雨堕,她应声而起,弃静为动,手里把玩着酒盅,玉指灵巧,翻转推收,杯中一滴不漏。音势渐急,她蕴力于身,若凤凰涅槃含羽,只待一发。
四座的心皆随她提起。
霎时鼓声笛声箜篌声皆起,声声气贯长虹,同时迸发,威震九天。
百昭趁机泄势,尽展华羽,一飞冲天。众人皆惊,感觉方才的牡丹瞬间转为业火,燃灼不止。而她仿佛是只真正的凰鸟,涅槃重生,乍现于世。
百昭仰头望天,看见淼淼夜空,迢迢星汉,灿烂辉煌。
一曲已停,她媚眼发饧,骨酥绵柔,擎着酒盅在空,将剩下的半杯倒入口中,清酒自唇畔蜿蜒而下。
众人还久久不能回过神,仿佛刚才置身瑶台,赏凰仙就天乐一舞,此生无憾。
百昭饮罢嫣然一笑,对着瀛王夫妇行了一礼,便掷下酒盅,在众人目光中转身而去,全然未见白纵至铁青的脸。
宴会渐渐恢复了热闹,只是气氛又略微不同了,惊艳过后,他们可探讨的东西变得更多了。
果真是极品,白旱麓心里叹道。
话说百昭转身离开了宴席,只是想借些夜风醒醒酒。
白纵至转身对聆羽说:“你去远远守着。”
聆羽得令后便紧跟而去。
今日种种,不过是有人故意折辱她而已,那便坐实了这艳姬之名又如何呢。韶华易逝,她仍要随心所欲,不能辜负。
今夜这场倾世风流,惊艳众人,却也入了有心人的眼。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有些不稳。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座白玉桥上,底下流水汤汤,声若铜铃。今夜月亮浑圆,桂华洒进河中,随着波澜一起一伏,碎成鲛珠。
百昭心情好了一点,刚才之舞,不过是她压抑这些天来的倾诉。我本凰命,哪怕一朝沦为妾室,也是他等雀鸦之辈遥遥不可及的。
“公女所作之舞,其势惊天,实在不俗。”
身后一个通明净透的男声响起,百昭从未听过。
她缓缓回过身,见一身材修长,玉树临风的男子立于身后。他身披一件银白锦袍,发挽白玉冠,形容朗月清风,目光如炬,薄唇浅笑。
百昭冷笑,“能作此见解之人,却是俗人。”
来人一愣,可能并未想到她会这样说,随后又谦和地笑了,“公女所言极是,但涿风并未有刻意奉承之意。”
公子涿风,百昭倒是久闻其名。
瀛王长子,年少有为。通识兵法韬略,作战果敢决断,屡次领兵卫国,据说还得过天机子真传,是瀛国不可或缺的一名良将。只听说他战场上的谋略过人,神姿英武,却不想,本人竟是个翩翩贵公子。
“公子涿风,如今见了本尊,倒是和传闻中的略有差异呢。”百昭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千人千面,口耳相传并不可信,倒是公女,却十分契合。”白涿风微笑道,目光明柔,举止尽显儒雅。
“公子不必以公女相称了,我如今不过是个姬妾而已。”百昭懒懒地说。
白涿风面露尴尬,稽首而拜:“在下并未有轻贱公女之意,此刻前来,不过是为了向公女致歉。二弟性素轻狂,席间若有得罪,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百昭微微一笑,并未接话。
“我这做五弟的竟不知,大哥为人淡泊,不好相争,难道也同二哥一样,对我这侧妃,”白纵至不知何时来了,侧脸看了百昭一眼,“颇感兴趣。”
白涿风见他过来,笑了一下,“非也,我不过是替二弟请恕失礼之罪而已。”
“哦?那便谢过大哥有心了。不过这既是我的人,实在无需大哥费力。”白纵至道。
“正是,本公子今日唐突了,告辞。”白涿风说完看了百昭一眼,便拂袖而去。
这里只剩下了他们二人,聆羽也识趣地默默退了下去。
夜风很凉,吹过百昭发梢。她的头发原本就滑,刚才尽兴一舞,冠钗都要掉落了,发丝凌乱,衣裳也有些歪,却让人莫名觉得诱惑十足。
白纵至面色阴沉地看着她,她仍旧是醉的。
好几日不见他,不知道他到底是想干什么,夜夜宿在朝夕殿,故意在气她吗,真是可笑。
百昭看着他,突然痴痴地笑了,宛若一只小鹿,温驯可爱。
白纵至心里一惊,这同他认识那个桀骜张狂的女公子好似不是一个人。
百昭缓缓靠近他,突然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衽,顺势往旁一拉,他健硕有棱的胸膛便露了出来。
白纵至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她,不清楚她到底在抽什么风。
“良辰美景,莫要辜负了吧。人生于世,快活自在才要紧,对吗,白纵至?”
她的声音又细又迷,双颊一片桃色,勾人的眼睛盯着他,让他觉得心跳加快。
白纵至的脸色越来越沉,强压怒火,眉头紧锁地盯着她。
“你问我侧妃该怎么做,这不就是侧妃该做的事吗。”她将手抚上白纵至的胸膛,热得发烫。
眼看白纵至气到不行,马上就要发作了,她笑着拿开了手,突然钻进他怀里,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双手轻轻环住他的腰。一瞬间,发挽掉落,三千墨丝流泄,在月光下微微泛着光泽。
“别生气嘛,我怕。”
白纵至愣住了,怒火瞬间消失不见,不知所措起来。
看来她今天确确实实喝的不少,言行无状,毫不羞耻。白纵至觉得又气又想笑。
白纵至一把将她抱起,转身便离开了王宫。
魏汝湘见二人久久不回,便带着碧娥前往去寻了。没成想,远处却将桥上景象看尽。
百昭依偎在白纵至怀里,安静乖巧得像只小兽。月下璧人成双,夜色静谧安详。
她再难控制心酸,她这个公子妃,根本就是个摆设罢了。
碧娥看了又惊又气,那女人不是向来高傲,目中无物吗,今日使尽了狐媚子手段争宠,真是不要脸。
魏汝湘见他二人远去,一时也回不过来神,呆呆地杵了半晌。
纵使她也有万般好,可是她夫君何时正眼瞧过她,哪怕觉得是在痴人说梦,她也愿做这个他怀中的姬妾,而不是一个他只在身边合衣而眠的正室。
——
回到府上,白纵至将她抱回了床上。倒是没有喝得酩酊大醉,会浑身难受。
他安置好,便想离开,只是刚一起身,便听见她喊:“白纵至!”
他一顿,回过头来,发现她并未醒来,是在睡梦中唤他名字,他一时间心里很复杂。
“更衣……”她又呐呐一句。
白纵至冷哼一声,都这个时候了,她还记得使唤他。
他又退回她床边坐下,心绪飞回了几年前。
那时她是何等骄纵,无法无天。
自从他到了翁国,她便找上他的麻烦了。
同在明经庭学习,他身着白衣,为的是给刚刚过世的母妃守孝。
没想她竟然端起一杯洗砚的水,直接从他的头倒下,黑色的水从他脸畔划过,染了他的白衣。他形容狼狈,引得满屋翁国贵子哈哈大笑。
他开始时也怒不可遏,士可杀,不可辱。可他每每想起母妃最后一句,就是叫他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他便平息了,而且自那之后她浇一次,他洗一次,习以为常。
百昭见此招不管用了,就变本加厉,叫他跪着,故意踩他的手。他原本就瘦削,骨节明显,无论她多用力,他都咬牙忍着,不出一声。最终双手淤青,肿得笔都拿不起来。纵使这样,他依旧勤勉,书画默写皆不在话下,连先生都忍不住地赞叹。
在朝月居的那一年,百昭每天傍晚都把书本往他脸上一扔,“白纵至,功课给我做了。”便拿起软鞭往庭中去。
她对文习向来无感,喜欢在课上捣乱,却对舞刀弄枪十分喜爱。
只记得很多个傍晚,她在庭中桃花树下,桃花纷纷如雨,翩跹追逐。她舒骨展筋,作舞飒爽英姿,干净利落。
他一边在正对着庭门的卓几上写字,时不时便会悄悄抬起眼看一看。
她眼若清潭,发丝飞舞,如同今夜这般。
她真的十恶不赦吗,白纵至也想不清楚。
她或许只是个被人宠坏的孩子,自尊心强盛,旁人见了她都是服服帖帖的,莫敢不从。唯有他,全身都写满了厌弃,她才会屡屡找自己的麻烦。
不过,就算是这样,他也不会原谅她的,好戏都在后面。
白纵至望着她的脸,眼神幽深,寒气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