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岳托离开,天色已是暗了下来,赫图阿拉城搬的已是少了至少一半的人口,日垂一线,地平面处远远看到成群结队的神鸦聒噪乱串。
皇太极望着那些黑点出神,心情似乎有点微妙,敦达里察言观色了好一会儿,也没拿准主意,只是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得不说,于是冒着风险打算一试。
“贝勒爷,岳托台吉说想将大格格领回去养,这事若真允了,小福晋那里岂不是不好交代?”
皇太极抽回目光,扭头朝身后错开半步间距的敦达里瞄了一眼,似笑非笑地哼了句:“看不出你倒也挺关心那孩子。”
敦达里愣了下,转瞬笑道:“萨尔玛虽算不上是大格格的乳母,但这几年与大格格同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自然感情匪浅。”
“说的也是……就算是养只猫猫狗狗,这么些年下来总也是会生出不舍之情的。不过别人家的总是别人家的,养的再好再熟也终归是别人家的,更何况还是个女娃,即便眼下不送回去,再养个几年,还是得陪副嫁妆送到别人家去和别人过日子。”皇太极淡淡一笑,意有所指。
敦达里心头一跳,似乎有点揣摩到主子的心意了,于是大着胆子试着进一步探了探:“平日里大福晋又要照顾大阿哥,又要打理庶务,瞧这些日子忙着搬家,整理箱笼清点账册财物,从早忙到晚,连吃顿饭都得端着碗听底下奴才回事,真真儿累得人都瘦下去了。这往后若是再生下个小阿哥来,只怕愈加分身乏术,久而久之,岂不是要拖垮了身子?依奴才之见,正巧这里岳托台吉向您开了口,不如就顺水人情做了,等搬去了界藩城,便将大格格送回去。而这一头小福晋也得了闲,正好可以帮着大福晋抚养小阿哥。奴才瞅着小福晋是个会养孩子的,瞧她把大格格照顾得多水灵?这亲戚往来走动,将格格带出去,没有不赞大格格养得好的,就那个头都比同龄的孩子足足高出一截呢,且她还特别乖巧懂事。”
皇太极莞尔一笑,表情十分满意,嘴上却说道:“你个猴儿精的,倒是什么时候和萨尔玛赶紧生一个孩子出来,省得她总眼馋着别人家的孩子。”
敦达里一阵尴尬。
皇太极笑道:“安达里都快做阿玛了,你比他早成亲这么久,居然……若再怀不上孩子,不妨再娶个福晋吧。”
敦达里道:“哪里就富贵到要娶二妻的地步了呢。这让那些娶不到福晋的将士们知道,还不得埋怨死我。”
“即使不娶妻,也可以纳个妾。别说你现在的身份,还不配纳个妾的。待生下孩子,放到萨尔玛跟前养着就是了。”
敦达里一听这话题绕自己身上了,真是越说越不妙,忙岔开话题:“是是是,贝勒爷说的极是。只是贝勒爷方才为何在岳托台吉跟前替大贝勒说好话?他们父子闹的越僵岂不是对我们越有利?”
皇太极横了他一眼,脸色刷地冷了下来,如罩冰霜:“你以为我想多管闲事……看代善自作自受我乐得袖手旁观,只是……”
敦达里默默低头,心底暗暗嘘了口气。
大福晋怀了孩子,一向独宠的小福晋闹起了情绪,她和主子爷一闹,别说是给大贝勒帮个腔顺手送把梯子,就是要上天上摘星星,主子爷得只能去找那梯子。
皇太极神情变色也不过是瞬间之间的事,待敦达里抬头,他已恢复常态,依旧是面带微笑,十分愉悦般的说:“今天倒是看了出好戏的,收获不小呢。”
“奴才愚钝。”
皇太极轻笑:“汗阿玛今年六十有一,这年纪搁哪都是高寿了。”
“是。”敦达里符合。
“搁寻常人,能活到这个岁数的有多少?”
“怕是不多。”关外条件艰苦,加上连年征战,人口死亡激增。论起寿限,怕是过了三四十岁做了祖父的,都已经算是高寿。
“不只你这样想,大家都这样很自然而然地认为汗阿玛年岁大了,撑不了多久了。完全忘了这么个人,纵横睥睨天下,至今还能吃三大碗羊肉,还能骑马冲在前锋杀敌无数。就连最亲近的枕边人都觉得他快要死了,亟不可待地去讨好下家,呵……在他们眼里,真当汗阿玛是死人不成?”
衙门里努尔哈赤一番敲打,明面上是骂代善,其实连那些觉得代善是未来的继嗣者,迫不及待逢迎讨好的人,都被努尔哈赤一起骂了。
“从目前看,汗阿玛是不会再立继嗣人了,先有褚英忤逆,再有代善不仁,汗阿玛现在对谁都不会放心了。这以后的位置交给谁,不能现在定,现在定了,可不就是一把火烧了他自己了?与其让臣公们去向更加年轻力壮的继承人献媚,不如位置空悬,大金国依旧是一个大汗说了算。”
敦达里是个聪明的,皇太极的话一点就透,但他却依旧装着糊涂,不敢让自己显得太过精明:“若是没立继嗣者,将来岂不是……”
“就算现在立,也轮不上我,闹将起来,代善到底还是占了嫡长,底下还有莽古尔泰,我……羽翼尚未丰满,还差他们些许历练。若是上天垂怜,便让汗阿玛坐在那个位置上再久一些,总有一日,我自问以我之能,远胜代善那个懦弱的蠢货!”皇太极回眸一笑,眼眸犀利如刃,眼神充满了霸气和野心,“不多,只需五年,也只许五年……”
敦达里了然。
皇太极现在作为四大贝勒之一已有实力对那个位置去争上一争,只是眼下的成算还不够大。
五年,足够皇太极充足实力,坐大势力。
但是五年后,同样作为嫡子的幼弟又将长成,若届时大汗尚健在,以他对幼子们的疼爱,难保会做出舍大立小的念头来。
变数太多,但,一切都可期待。
敦达里望着主子爷年轻的面庞,想着他胸有丘壑万千,智谋无双,一时感慨恍惚。
这样英明的主子,只怕总有一日会觉察出异样,若真相遮瞒不住了,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