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瀍挣扎着，费力地侧了身子，伸出双手摸索着向湄遥探过去，湄遥赶紧将他的双手一把握住，“我在这里，陛下，奴家在这里！你，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啊？太医……太医呢！”
寂静的内寝无人回应湄遥的呼叫，而李瀍同样没有答湄遥的话，不过他也没停顿，抽出一只手，李瀍继续探向湄遥的头部，“让，让朕再，再看看你，湄遥……”
湄遥不得已，哭着引李瀍的那只手触到了自己湿漉漉的脸颊，此时她已泣不成声，只管任泪水肆意奔流。
李瀍一点一点地摩挲，不时替湄遥擦拭去泪水，一边竭力安慰道：“别，别哭，湄遥，不哭了，啊？”
湄遥抓住了李瀍的手，另一边抽出衣襟内的帕子，胡乱地在脸上抹了几把，然后引导着李瀍，在自己的眉眼唇鼻各处都摸索了一遍，随即哽咽道：“陛下，奴家是不是老了？不好看了？”
李瀍似乎有些累，身子一软，歪倒下去，湄遥急忙拉住他：“陛下？”
李瀍喘着粗气，歇了片刻，仍旧是挤出了难看的笑意道：“你还是那么美，湄遥，你还是朕的湄遥，就……就如同初见那天……一样美！”
湄遥听了，只觉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她想到，如果李瀍没有做这个天子，他是不是就不会一心一意追求长生不老？他若不一心一意追求长生不老，那他们是不是还能如在十六宅时那样，出双入对，逍遥快活，好好享受人生，成为一对世人倾羡的神仙眷侣？
可世事没有如果，他们当初所做的选择，看似为选择，实在已无路可择，没有当初为了帝位的奋力一搏，也可能他们迟早都会死于阉宦之手，就像年幼的李溶及李成美一样，又或者像那些依旧被囿于十六宅的王爷们一样，窝窝囊囊，颓废着苟且一生。
到底哪样的活法为更好，不言而喻，就算重新让他们再做选择，大概他们也宁可选站着死，而不愿跪着生，只是天意为何要如此弄人，湄遥看着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李瀍，恨不得痛骂，哪里来的混账仙人，世间哪里有什么长生不老丹，她的五郎明明敢于不惧咒怨，横扫佛门妖孽，却偏偏为什么要相信道人们的胡说八道，深信不疑可以得道成仙？
湄遥不明白，这是不是上天的惩罚，眼看才有起色、民生恢复的大唐，难道就要在这个时候失去天子，重陷朝纲混乱，阉宦横行肆虐？上天为什么要一意将大唐推向深渊，就像眼前正在将她的五郎，她的夫君推向深渊一样？
不，她不能失去五郎，大唐也不能失去李瀍，湄遥打了个哆嗦，强抑悲愤，抓了李瀍的手道：“陛下，陛下勿用担心，奴家这就唤太医过来给陛下瞧病，陛下会没事儿的，一定会没事儿的！”
“湄遥……”李瀍这方虚弱无力地如实道：“太医早就来过了，这两天，太医，太医几乎都是轮流过来问诊，包括夜间，可……”
李瀍无力地摇头道：“没用的，宫里所有的太医，呵……”
在李瀍的苦笑中，湄遥可以想见，那些太医们战战兢兢，只管磕头告饶，却没有一个人能拿出治病的法子，他们能回的话，也不过是“恕臣医无能，臣等着实束手无策”之类。
难怪李瀍会撵走所有的人，他此刻一定是孤立无援，深陷绝望，仿如秋池里的枯荷，无力地飘摇在魆黑的虚空里，只能眼看着生命于虚空，一点一滴正在被抽离。
湄遥紧紧地咬住唇，竭力不让自己再次痛哭失声，她的哭泣和软弱，除了只会加重李瀍的恐惧与绝望感，并不会对李瀍有任何助益，而此刻他已不能再守护她，相反，要换做是她来拼尽最后的全力相守护了。
“没事儿的，陛下！”湄遥将下唇都快咬出了血，好容易才克制住从喉头发出的，不由自主的颤音，她劝慰道：“太医们只是一时焦头烂额，但他们一定会想出办法来医治陛下的病，何况陛下正值壮年，怎能因区区病痛就自暴自弃自怨自艾了？奴家相信，陛下一定能挺过去的，啊？奴家会陪在陛下身边，一道将这艰难时期挺过去！”
又道：“陛下，奴家陪伴陛下二十多年，什么困苦难熬的时期没有经历过？但陛下的性情一向坚韧，从来不会轻易放弃，咱们那么多艰难都挺过来了，这次陛下也一定要挺住啊！”
然而凝目再看去，李瀍双目微阖神色恍惚，仿佛已听不到湄遥在说什么，湄遥只好忍痛替李瀍掖好被盖，轻声道：“陛下累了，就多睡一会儿吧，待陛下精神好些，湄遥再陪陛下说话。”
哪想李瀍听得这句，居然猛地一睁眼，从被中挣出双手，在半空中胡乱舞动，“湄遥，湄遥，别，别走，别，别离开朕……！”
“奴家不走，陛下，奴家哪里也不去，就陪着陛下！”湄遥抬身抱住了那双胡乱舞动的手，紧紧地团在怀里，“陛下放心，奴家会一直陪在这里，奴家和陛下，再也不分开了，永永远远，长相厮守！”
湄遥说出长相厮守几个字，已是哽咽至差点背过气去，然李瀍却安静了下来，缓缓地，重又安然合上了眼，嘴里嘟囔着，“别走，别走……陪朕……”
湄遥抱着李瀍的双手在怀，涕泪长流，可她硬是没有哭出一声，只是默默抽泣得，像是一片风中飘零的落叶，如是也不知过了多久，待湄遥抬起头来时，她看到了李瀍安然沉睡的脸。
湄遥带着泪，哭着笑了，她想他能安静地睡着一会儿，也是好的，起码自己就不用看到他辗转难熬，被痛苦折磨得像一头奄奄一息的野兽。
于是湄遥又一动不动地守了一阵儿，确定李瀍不会被惊醒后，才重又放下李瀍的手，替他掖好被盖。
湄遥抹净了泪痕，放下帐帘，在李瀍的榻前努力平复了情绪，这方转身，心情沉重地走出内寝。
守在寝殿之外的两个小太监，见到湄遥出来，脸上闪过惊慌之色，一人上前参礼，道：“才人这就要离开吗，才人留步，仇公公还有话跟才人商量。”
“正好。”湄遥平静地道：“我也正要找他，你们去把他请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