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遥愣住,身形猛然停下,她心里一直惦念着见到李瀍,惦念着如何跟李瀍开口,所以对内侍的态度变化一直未有在意,现在,宫人的话倒是提醒了她。
在宫中,太监们的反应和态度,往往最能说明问题,谁得势谁失势,稍微留心者就会发现,什么都写在太监们的一张脸上,甚至,宫中微妙的局势变化,也会尽皆于阉人们的眼神举止中流露,只看你是否能捕捉到蛛丝马迹。
可她竟然忽略了,她太过专注于李岐之事,竟忽略了某些不寻常,就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而这些不寻常……湄遥脑海中浮现起李瀍临别最后对她说的话,李瀍的神情无异,可以断定,所谓的不寻常绝不是来自于李瀍,那么,又会来自何处?
湄遥心生不妙,身子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太糟了,也有可能局势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她该怎么办?她还能怎么办?
湄遥跺了一下脚,头也不回地加快步伐往咸宁殿奔去,事不迟疑,夜长梦多,看来她务必要告诉郭焕自己真正的意图了,且还得让郭焕务必天亮一早,宫门开启时便离开皇宫出长安。
转眼天气越来越冷,十一月底的萧瑟寒凉笼罩着长安城,笼罩着大明宫,许多日里天空阴霾,稠云不散,好像大雪期将至,可雪始终没有下,倒是风霜如刀,干冷刺肤,令人行走在外,无不觉寒侵入骨,袍裳难抵。
这日,湄遥刚刚起身,即见英奴神色仓惶地奔入内寝,然望到自己的那一刻,英奴又顿住了脚步,一步一挪,迟疑地向湄遥靠近。
湄遥未动声色,只让身边服侍的宫人给自己加披裘帛,接着,她看到英奴的身后,跟着几名内侍。
说是几名内侍,其实不过是仇公武领着几名小太监。
英奴蹙着眉,惶然道:“娘娘,陛下传诏,请你过含风殿去。”
湄遥没有看英奴,唯盯着仇公武道:“仇公公?”
仇公武施了个礼,显得有些皮笑肉不笑,道:“陛下口谕,着才人即刻至含风殿,不得耽误,才人,请跟奴才们走吧!”
“陛下没说是什么事儿吗?”湄遥问。
仇公武拱手:“奴才只是个听差传话的,具体所为何事,才人去了不就知道了吗?”
湄遥悠悠站起身,抬手伸向英奴,英奴赶紧上前搀住湄遥臂弯,湄遥走向仇公武,有意无意道:“仇公公好久不见,最近都忙些什么去了?”
仇公武讪笑:“奴才能忙什么,还不都是为陛下跑腿办差要紧?”
湄遥遂不再多问,在仇公武等人的簇拥下,坐上了停在殿外的肩舆。
此前她召仇公武未果,仇公武果然是一直不肯露面,现在仇公武露面了,却是带着圣谕而来,且面对湄遥的质问,他没事儿人一般轻描淡写,避而不答推诿前情,湄遥心知,仇公武肯定是笃定,她已不能拿他如何了,故才会如此放肆不羁。
等到了含风殿殿前,湄遥下得肩舆,英奴搀着她正要往台阶上走去,仇公武拦住两人。
仇公武换了一副淡然冷薄的神色道:“陛下只诏才人入殿,英奴姑娘还是在殿外听候吧。”
英奴道:“奴婢知道,不过将娘娘送至殿门口也不行了吗?”
正说着,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被湄遥反拽了一下,英奴诧异,顺着湄遥的目光往殿上望去,心下顿时发沉。
原来,殿前不知何时,三五步一隔,全都站满了全副武装、重装铠甲的神策军军卒,将整个含风殿围了个密密实实。
英奴一看到那些寒光闪闪的甲胄,和兵卒们手执的刀戟,不由得在慌乱中双手紧紧挽住了湄遥的胳膊,“娘娘,我们……”
湄遥反是一脸的沉静,她抬手在英奴的手背轻拍了两下,然后以平淡的口吻道:“无事,我自行入殿即可,你且在这里等我一等。”
“娘娘……”察觉到湄遥在挣脱,英奴愈发惶恐,又猛地死拽住湄遥,用眼神乞求着湄遥:这含风殿大有古怪,可千万不能冒然入内啊。
湄遥唇角微勾,泛出一缕苦意,她明白英奴的意思,然圣谕在前,她何敢不遵?
湄遥最终拨开了英奴的手,转脸对仇公武道:“有劳仇公公!”
仇公武恭谦地做了个有请的姿态,却没有掩饰住他脸上的得意之色,仇公武和随行的小太监领着湄遥步入含风殿,身影消失在大殿门口,独剩下英奴一人在空旷的殿外,在刺骨的寒风中,望眼欲穿。
湄遥跟着仇公武穿过外殿,很快察觉到仇公武是在将她往内寝引,而非李瀍寻常的办公之处,即使在白天大清早,殿中的幽暗与冰冷也令人不寒而栗,且湄遥看到,含风殿不仅是殿外被神策军严密围住,殿内同样亦是布满了戍卫的军卒。
到了内寝跟前,早有太监向里面通禀了一声,可里面似乎没有任何回应,等了一等,仇公武对湄遥道:“才人请进去吧,陛下估计是睡着了,才人就在陛下床前候着陛下醒来好了。”
说着退后一步,让出了通道,湄遥只身走入了内寝之中。
内寝里弥漫熏香烛火余烬残留的味道,仿佛灯烛燃了一夜,不久前才被人熄灭,而异样的幽暗清冷,让湄遥不由自主寻觅本应燃起取暖的碳炉,只是她环顾了一周,也没见任何取暖器物,在如此寒冷的季节,李瀍的内寝,居然没有取暖之物?
湄遥暗自合掌,自己搓了搓已经冰凉的指节,接着向那遮掩厚重的幔帘走去,按仇公武所言,帐帘之内,应该正躺着大唐天子,她的五郎,李瀍。
湄遥甚至都没有问仇公武,为何到了这个时辰,李瀍仍未起身,含风殿里里外外的重胄戍卒已让她明白,李瀍一定是出事了,且含风殿已被仇公武及神策军等人把控住,形成了一座连鸟儿都飞不进来的,幽禁之地。
湄遥在帐帘前停下,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寒气,现在她唯一不能确定的是,躺在榻上的李瀍,到底是死是活,刚才小太监的那一声通禀,到底是不是装了样子给她看的?
如果李瀍大行……?湄遥不敢想象,她的五郎明明近在咫尺,她却已失了撩开帐帘的勇气,以此等情形相见得太突然,以至于她之前虽对情况突变做了无数种猜想,依旧还是对眼前的御榻感到难以置信,陌生的就好像是无意闯入了某一处从未到过,也不应该去的地方。
于是湄遥就这么呆呆地立着,死死地盯着帐帘,于令人窒息的悄然无声里,感觉几乎都快要冻结成一尊冰塑。
也不知过了多久,帐幔内隐隐传来轻微的吱嘎声,里面的人大概动了动,引起帐幔也微微晃动起来,湄遥恍然醒神,赶紧冲上去,一把撩开帐帘,“陛下?”
“陛下”一声才落,湄遥的眼眶已湿润,喉头已哽咽,她慢慢蹲下身,伸手探向床榻上那个眼窝深陷,形容枯槁,仿佛一具毫无生气的木头般的病人。
李瀍微微睁开一条眼缝,模糊的影像使得他并不能分辨来者何人,仅能凭听到的声音勉强发问道:“湄遥?是……湄遥吗?”
湄遥一下子瘫坐在地,泪如决堤,她哭道:“五郎,是我啊,是我湄遥,你看不见我了吗,五郎?”
李瀍眼缝中的黑瞳涣散,分明没有聚光,他愣愣地看着模糊的影子,努力想笑笑,偏只挤出了一个五官扭曲的神情,“湄……遥,你,你来了,就好,朕……朕太辛苦,撑……撑不下去了……”
湄遥失声,痛哭不止:“陛下啊,五郎,你服用那些金丹弄成这样,怎生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