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雨势渐大。
李京兆衙署内灯火通明。
蒋栩、赵禾、石大勇站在书案前候令。
“死了一个还不开口,他们管这叫献祭于天,你们可有办法让其它嫌犯开口?”李京兆脸色阴沉,平生最厌邪恶之说。
蒋栩的手下负责刑讯,逼供死掉一个还毫无进展,外头的谣言尘嚣日上,他已是焦头烂额,心中早已想到了其它法子,因过于残酷未到最后一刻都不能明着来,如今形势所逼只得小声道:“老爷,属下想用偏门审犯。”
所谓偏门尽是些见不得光的可怕手段,非万不得已,官府绝不启用。
李京兆沉重地说:“以暴制暴从来都是下策,刑部和大理寺盯得很紧。”
只要能证明江陶杰就是团队首领,此案便可移交大理寺,可恨的是嫌犯死不悔改。若被刑部和大理寺的人诟病他审讯的手段,恐怕以后案情有变还得扯皮。
他将目光投向赵禾,虽然赵禾向来只管抓捕犯人,但胜在点子多,“赵禾你如何看?有没有从金陵学到些什么可用的法子?”
审讯的事向来由蒋栩负责,明着叫赵禾接手不太好。
赵禾揖礼道:“卑职倒是从金陵老狱卒那里学了点东西,如果两位需要卑职效劳,倒是可以试试看。”却没有明言是何种手段。
李京兆颔首,问蒋栩的看法,蒋栩巴不得有人能搭把手,他傍晚就喊赵禾帮手,可赵禾说自己不敢僭越,现下由李京兆下令,一切顺理成章。
“属下还有要犯要审,赵禾能帮忙最好不过。”蒋栩望向赵禾,希望他能答应。
未等赵禾回话,李京兆拍板:“那就让赵禾来试试吧。”
赵禾恭敬道:“卑职遵命。”
李京兆又问起康宁失踪一事:“可有听下面的人提及?”颜清被软禁在康家,但不妨碍她报案。
赵禾把绑匪的信取出呈给李京兆:“卑职去过康家,当时绑匪有信来,勒索三千两巨资,颜大小姐知情却没报案,大概怕被绑匪知悉会撕票。”
李京兆气道:“简直岂有此理,谁都敢在本府辖下胡作非为!蒋栩,你立刻派人去调查。”
他感觉脸面都要丢光了。
若是让他知道这封信若非赵禾插手,颜清根本无法查阅,会作如何想?
赵禾却没提及这茬,“尊上,您认为颜大小姐会不会真的牵扯其中?”
谣言能以假乱真最主要的一点是颜清在千诗宴落湖前后变化巨大,有人认为她中了江陶杰的盅毒。
李京兆惭愧地说:“不瞒你们俩,本府刚听江陶杰说来时也曾动摇。陆清抚查不出的门道和细节,她全给查出来了,本府依照她给的线索去查证果然查到每个受害者遇害的第一现场。惭愧。”
如此说来,李京兆虽有怀疑,可还是选择相信颜清。
赵禾安慰道:“莫说尊上,任是谁也会怀疑颜大小姐的虚实,而且尊上若不将她软禁,怕是无法向上面交差。”
王丞相的狗腿子可是一直盯着李京兆,稍有差池立刻弹赅他。
蒋栩犹记得颜清蒙冤蹲大狱那日的情景,“颜大小姐外表看上去非常柔弱,气质语态亦是温和端庄,丝毫未见戾气,若非江陶杰那张三寸不烂之若,谁又能起疑呢。”
李京兆摆摆手,下了决心:“罢了罢了,何必较劲。你们可要紧盯江陶杰,千万别让他出意外,如果有人使计劫狱,宁可他死在牢里也不可令他逃脱。”
算是他对黎民的心意。
“属下遵命。”
“卑职听令。”
未几,蒋栩、赵禾告退。
二人并肩走着,蒋栩小声道:“老弟,这回可得拿出看家本领帮帮哥哥。”
他非常亲热,而赵禾保持着该有的恭谨:“通判可别拿捏卑职,卑职唯有尽力。”
“你这小子,行,需要什么跟我说,我先回去睡一会。”蒋栩从昨日到现在还未合眼。
“通判请。”赵禾喊上石大勇,二人一起往关押重犯的地下监狱走去。
监狱内弥漫着血腥味,甚至屎尿的臭味。
江陶杰被押在另一家密室,以防他们串供。
一共尚有八个活口锁在里面,每个人独立一间窄小的牢房,四腰被钢索束缚在木桩上,嘴巴被堵得严实,以免咬舌。
赵禾从小窗探看里面的情况,挑定一个比较胖,脸圆的嫌犯,接着下去安排。
李京兆恰好与刑部侍郎、大理寺少卿商讨公事,赵禾得知后立刻秘密请他们到地下监狱另一个靠近审讯室的密室侯着。
赵禾又与石大勇把江陶杰捆成粽子一般,弄进了密室,由石大勇看守。
赵禾与另外一名后来的不知情的捕快进到监狱里头,令其它狱卒在外面守着。
三个狱卒已经骂了一晚娘,有人来接手立刻走人,到外头休息,其中一个将耳贴在铁门上。
“喂,赵禾,你真有法子啊?”李铁紧张又好奇地问,让他去抓人江洋大盗都比审讯逼供好,想想就腿发软。
赵禾搓搓双手,笑而不语,仔细审视众犯后,严肃地说:“帮我把风。”
李铁松了口大气,笑道:“没问题,总之别让我去煎皮拆骨一切好说。”
他站到门口那边,门外之人怕暴露,悄然退开。
赵禾先到审讯室里面做准备工作,接着选了其中一个最健壮的犯人,把他拖到左边角落单独的审讯室里面,各种刑具血清斑斑。
“横竖是个死,咱们不如好赖活着对吧?”
赵禾解开他的束缚,让他坐下,倒了杯水给他。
嫌犯大大咧咧坐下,死到临头别说悔恨,眼中甚至连一丝恐惧都没有显露。
“要杀便杀,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他喝了水,自觉走到刑架那头站着。
赵禾拍拍凳子,还让他坐下说话,“兄弟,我以前没做捕快时,也在道上混,我一身武艺是终南山隐士乌兰散人所授,你有没有听过他的名号?”
“乌兰散人?四十年前叱咤江湖、杀人不眨眼那个吗?还没死啊。”嫌犯来了兴趣,“他怎么肯收你为徒?他杀过的人?比我喝过的奶还多。”
嘿嘿贼笑两声,他坐到赵禾身旁,好像闻到肉香味,用力嗅了嗅,肚子又打起鼓来。
“造化。”赵禾笑了笑,清锐的目光带着几分江湖意气,令他显得非常豪爽且平易近人。“我当时在外祖父家养着,结果给灭门了,我侥幸逃出来,本来活不成,恰巧碰上乌兰散人救了我,收我为徒。他告诫我若我敢入江湖,必定亲手杀我。”
“不是吧!”嫌犯惊奇地问,“传闻他年少时曾亲手杀了自己妻儿,是个疯子,往后孤苦一人。能收你为徒并授你武艺必定十分欣赏你,又怎舍杀你,要不你加入我们吧。大有作为。”
三句不离老本行。
“来,吃点。”赵禾取出两个包子,岔开话题,“忙了一天,我也没吃饭。”
嫌犯马上流了一嘴口水,怪不得嗅到肉香味儿了,原来这小捕头藏着好吃的!他本来已饿得前胸贴后背,闻到这肉包子味道心肝都发颤,见赵禾三两口已经吃掉一个,感觉应该不会加料,便接过来囫囵吃掉。
他咂了咂嘴,露出满足的神态。
赵禾一脸认真地回忆着过去,感叹道:“我师父大概是想到如果我行走江湖,也会走你这条路,所以严令我不可踏入岐途。他老人家对我是真的好,我一个孤儿,当时才五岁,眨眼间十几年了。”
嫌犯目光慢慢变得遥远,“我也不知道会走到这一步,原来……只是跟着大哥管饭吃,有肉吃……我乡下还有一个老母亲,对了,能不能请你……算了,我们非亲非故。”
赵禾笑道:“你自己回去看不好吗?回去以后好好侍奉老母亲,别再残害无辜。”
嫌犯摇头苦笑:“身不由己啊,回不去了,我知道今年得交待在这里。”
赵禾嗤笑,刮他一记冷眼:“杀人填命,你也是罪有应得。”
嫌犯长长叹了口气,“谁知道呢,还以为有盼头。”
赵禾微微皱眉:“对了,你有没有想过,你母亲一直在等你回去?我每两年都会抽空回去看我师父,他总是骂我别死在外面,魂归故里嘛,可是我父亲是哪儿人,从来没人告诉我。”
嫌犯看向赵禾,仔细地观察这个人,他的目光很真诚,也有无奈,还有哀伤,丝毫作不得假,特别是那种气度,让人信服。
他重重叹了口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处吧。
“你不是来严刑逼供的吗?”他没有被赵禾带偏,毕竟周围充斥着血腥味,时刻提醒着他。
可内心某道防线正在瓦解,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赵禾奇怪地瞟他一眼:“你觉得逼供有用吗?先前不是已经给鞭子抽死了一个?一点都不抗揍,我怀疑你们藏在山上饭都没管饱。再说了,把你肉一片一片割下来,你会招供吗?”
嫌犯哈哈大笑,拍了拍赵禾肩膀:“老弟你可真懂我,我绝对不会出卖兄弟。”
赵禾一副“我早知道”的表情:“我已经准备好给上司责罚的了。对了,你有参与肢解那几个孩子和姑娘吗?有个女子死得特别惨,仵作说她已有身孕,一尸两命。”
嫌犯神态瞬间黯淡下来,“他们……他们的牺牲都是值得的,为了首领的大业献出……”
“你还真信这鬼话?”赵禾不可思议地注视着他。
嫌犯的脸瞬间涨红,好像找不到话反驳,抿紧了唇。
赵禾继续追问:“他有什么大业必须要以肢解孩童和弱女子来完成?有个供他淫乐的姑娘,他玩完后把人一刀一刀割死,这事你知道不?”
“老哥你倒是给老弟说说,哪个神仙佛祖救世主这样残害无辜的?”
“他们老母亲都哭瞎眼了!”
嫌犯给赵禾逼问得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颤危危地辩解:“你胡说!那些人都是因为中邪了,邪魔附体,首领才会用这种方法帮他们驱邪,恶魔才能远离人间,牺牲他们一人换一方安宁!”
赵禾恍然大悟,原来京城真的并非此团伙作案的第一地点,他们还在其它地方作案,只是非常隐秘,下面的人压住没有上报。这趟他去金陵时曾听那边的老人说起年前几桩诡异的悬案,想来竟与这宗碎尸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均隐晦地暗示上位者不仁,招邪魔作恶,所以他们是在“替天行道”。
再与京城现今调查到的资料来看,若非颜清插手,恐怕能引出更加可怖的惊天大案,背后的大鱼会慢慢浮上水面。
只是代价太大,他也难以接受。
“颜清应该也是被邪魔附体,才会委身你们首领换取安宁吧。”赵禾状似不经意地提起颜清。
嫌犯惊愕地反问:“你说什么?那个天仙似的姑娘?”
赵禾想了想,颇是费劲地描述颜清的相貌,“颜清,见过吗?”
“见过。首领在她去连溪寺时就想带她走了,她是圣女转世,若与首领结合便能产下福佑万民的圣子。”
“圣子?那么厉害,怪不得她臣服你们首领了。”
“瞎说,颜姑娘现在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你可别埋汰她。咱们首领一直想方设法邀她加入我们,可是无法接近她,京城城防太严了,在连溪寺那儿又有白虎卫巡视,还折了我们一个好手。上回听说她还挺身而出救出了董小姐,真是个女中豪杰,若是她能与咱首领结合,那真是苍生有福。”
嫌犯越说越充满向往之情,伸手把赵禾的茶盏拿起来喝了个干净。
赵禾认为他说的话足以证明颜清的清白,他喝下去的药也该起效了,收网吧:“我会送你回乡,你首领不行了,你回去继续把你首领的宗旨发扬光大吧。”
“什么意思?”嫌犯莫名其妙。
“因为已经有人指证江陶杰就是你们的首领,他已被押到大理寺大狱,那儿铜墙铁壁,根本无人可以劫狱。你们这些人也会在明日移交大理寺,不日便会杀头。可是有人让我保你,我会想办法找个死囚替你。”赵禾边说边站起来,仿佛此案已经告一段落。
“你说真的?怎么可能?不可能会有人出卖首领的,你信我,江陶杰不是我们首领。”嫌犯也跟着站起来,惊讶地追问辩解,他有些头晕目眩,可能是饿得太狠了。
“真的,你还不错,有人愿意花大价钱保你。其它人只有死路一条。”赵禾拍拍他肩膀,“希望你回去后金盆洗手,好好做人。”
嫌犯一听,没有丝毫死里逃生的快乐,相反很悲伤,“怎么会有人出卖首领呢?首领……他只是想拯救苍生。我不回乡,我要与首领同生共死。”
他坐下来回想自己这一生短短的二十年。悲伤令他脑子逐渐昏沉,想睡。
周围非常安静,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嫌犯想起自己小时候,家里其实并不是太穷,有两亩时,三餐温饱。
后来父亲得罪了乡坤,乡坤勾结县令,最后父亲和阿姐都没了,娘亲一人拉扯他长大,可他却好吃懒做跟着乡里的大哥出去闯荡,最潦倒的时候还讨过饭,差点给人打死,是首领救了他。
“是哪个杀千刀的出卖首领?”
赵禾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你啊。”
嫌犯一脸懵懂:“什么?”
赵禾说:“是你说江陶杰是你们首领的。”
嫌犯头脑昏昏沉沉,“有吗?不可能吧。我没说过,你别讹我。首领本名其实不叫江陶杰,叫江成钰。”
“徐州知府的儿子对吧。”
“你怎么知道的?”
“你刚才说的。”
“不可能,不对,江成钰是首领的堂弟,因为他老是反对首领的决策,被左护法杀了。”
赵禾突然出手一掌将他劈晕,拍拍双手出去见李京兆等人。
“尊上,可以结案了吧?”他神态变得谦卑,恭谨,刚才套话时的江湖意气早已掩埋。
李京兆拍手叫好:“不愧是你!当记你首功。”
赵禾谦虚地说:“是尊上教导有方,想出了这个好点子,卑职只是奉命行事。”
他没想要领功劳。
李京兆哈哈大笑,没点破他,“若是换别人去,恐怕没那么顺利。颜清既然无辜,你亲自走一趟,解除禁制吧。”
赵禾揖礼道:“卑职遵命。”
他离了京兆府,朝康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