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琰敛了敛唇畔的笑意,淡淡道:“阁下此言差矣,胜败乃兵家常事,失败并不可耻。不过,有道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不如闻名, 今日得见阁下,确实言过其实,未免令在下有些失望,阁下不过一沽名钓誉之徒!”
阿史那思摩将手中的刀重重一顿,怒道:“你说本将沽名钓誉?!”
李琰道:“阁下行事只凭一时意气,全然不顾属下军士性命、突厥百姓福祉, 只为博取一时美名, 实在不配‘豪杰’二字!”
阿史那思摩沉思了片刻,轻扯嘴角, 冷笑着道:“原来你也想劝降本将?不过这激将法并不算高明。中原向来有‘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更二夫’的训诫,难道当个忠臣也错了?”
李琰肃了面容,正色道:“颉利可汗野心勃勃,嗜杀好战,世人皆知,他执政突厥九年来,你我两国的军士、百姓死得还少吗?愚忠不是忠,阁下的忠心只会将突厥百姓眼见的安稳日子葬送在战火中!”
阿史那思摩冷笑道:“李世民杀弟弑兄,摄取大唐江山,难道不是嗜杀好战,野心勃勃?”
李琰淡淡道:“心怀天下者当不拘小节,杀该杀之人,为当为之事。而颉利可汗虽有雄心,也有手段,却不明君主为舟,百姓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理, 对突厥百姓横征暴敛,对外族百姓不施恩义。又无识人之明,近小人而远贤臣,阁下便是最好的例证。在下只问阁下一句,匡正天下当以何为先?”
阿史那思摩沉吟着道:“当以仁为纲,以百姓为先。”
李琰道:“既如此,阁下认为颉利可汗何以服天下人心?”
阿史那思摩脸色微变,沉默了很久,方道:“李世民的仁义也不过是故作姿态罢了!”
李琰长叹道:“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当今天子毕竟为大唐百姓带来了安稳的生活。看看如今的大唐,再想想眼下的突厥,阁下难道还不明白?并非大唐兵多将广,乃是人心向背。”
“人心向背。”阿史那思摩黯然垂首,喃喃低语。
李琰缓缓又道:“莫不说阁下今日带不走颉利可汗,就算是让阁下救走,又有何意义?眼下漠北的局势已非颉利可汗所能控制,若无像当今天子这般的强人统领, 不出三年, 漠北恐将尽入薛延陀部夷男之手,夷男是何等的人物, 想必阁下比谁都清楚,到那时才是突厥百姓真正梦魇的开始。”
听李琰提到夷男,阿史那思摩的眼中突然露出了极度厌恶之色,咬着牙,不屑道:“夷男那头卑鄙的豺狼,他不配!”
李琰掩嘴闷咳了几声,轻轻叹息,“人生一世,无得无失,不过尔尔,一念及死,万般皆空,何苦为了浮名为难了自己,又祸害了苍生,不如静笑负手,万事何妨。”
阿史那思摩彻底沉默了,很久很久,时间在这一刻好像静止了一般,每个人都将目光投注在他的身上。忽然,他仰天大笑起来,笑声高亢,姿态狂放,全身的戾气竟在瞬间消散。
李琰秀眉微动,“阁下何以发笑?”
阿史那思摩朗声道:“本将在笑自己真是罔活数十载,见识竟不如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好!好!好!李靖真是教养了一个好儿子!果然虎父无犬子!”
阿史那思摩的话让我当下有些震惊,他竟然是李靖的儿子!想当初在栖凤谷,玄机先生还欲为我跟他做媒,想到此处,我的嘴角又不禁绽出了丝苦笑,原来我与他注定是有缘无分。
回忆就像是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轻轻触碰便会带出深藏在心底的悲伤,这样的伤痛如蛆附骨,痛彻骨髓,而且一世相随!
悲伤感犹在心尖,只听得李琰道:“阁下可愿接受在下的建议?”
阿史那思摩道:“此事暂且不提,本将还有一事不明。”
李琰微笑道:“阁下有话但说无妨。”
阿史那思摩蹙眉道:“你事先在馆驿四周设下了埋伏,难道是本将的营救计划哪里露了破绽?”
李琰摇头道:“阁下的计划详尽周密,在下原本猜测,阁下是想借流民生事,借机攻打长安,并未想到阁下会来营救颉利可汗,因为颉利可汗就算回了漠北,也于事无补。”
阿史那思摩问道:“那你何以会知道本将的计划?”
李琰低头笑了笑,转眼望向那几个黑衣人,悠然道:“因为有人给在下通风报信。”
“通风报信?”阿史那思摩也望向黑衣人,眼中分明透着难以置信,定定看了半晌,强笑道,“‘血鹫’之所以能立世数百年,就是因为‘买卖公平,童叟无欺’,绝不会出卖委托人,你不必出言挑拨。”
李琰轻摇了摇头,叹气道:“为何实话总是没人相信?图尔曼,阿史那思摩将军似乎不信在下所言。”
李琰一语甫毕,只见那五个黑衣同时冲天掠起,如鬼魅般飘落在李琰身旁,恭敬地向他行了一礼。
阿史那思摩大瞪着双眼,愕然道:“图尔曼,你是不是疯了!你竟然破坏契约,出卖委托人?!此事若传开,‘血鹫’数百年间积累的声誉将毁于一旦,你们夭勒一族便会从此失去生活来源,没了生活来源,夭勒一族就会像西域许许多多的部族一样,消逝在茫茫大漠中!”
其中一个黑衣人忽然冷声道:“声誉?这样的声誉,我们宁愿不要!没有人愿意满手鲜血,数百年来,我们的族人就如厉鬼般生活在大漠的最阴暗处,外族人视我们如同瘟疫,没人愿意与我们交往,更没有人愿意与我们的族人通婚。如今,诅咒终于降临了,我们的族人越来越少,长此下去,不出百年,夭勒一族便会彻底消失!”
阿史那思摩凝注着李琰,道:“你小子到底用了什么诡计,竟能让‘血鹫’打破数百年的传统?”
李琰悠然一笑,“在下只不过是与他们做了笔交易。”
“交易?”阿史那思摩浓眉倒立,沉声道,“我倒是很有兴趣想知道这笔交易的酬劳是什么?”
李琰含着笑,一字一字道:“夭勒一族全族人的命!”
阿史那思摩脸色微怔了一瞬,马上又大笑道:“虽说德天宫坐拥海外七十二岛,富可敌国,门下又有战奴十万,可本将不认为‘血鹫’会如此轻易受人威胁,不然他们也无法在这乱世中立足了数百年。”
李琰淡淡笑道:“舅父虽创立了德天宫,却从不愿多问红尘事,在下又怎敢借德天宫的声势去威胁他人?况且在下早已言明,只是笔交易而已。”
“不必故弄玄虚,到底是何交易?”
李琰道:“在下只是提了个小小的建议。”
众人屏息静气,都怔望着李琰,似乎对这个小小的建议都怀有极大的兴趣,想象不出,究竟是何等建议能让以暗杀为唯一生计的夭勒人,断然撕毁契约,出卖委托人。要知道,干这一行当,信誉比天大,失去了信誉,就意味着再没有‘生意’会找上门。
李琰缓缓接着道:“在下只是问图尔曼有没有兴趣带领族人东渡海外,过全新的生活。”
阿史那思摩惊愕道:“数万人东渡海外?!”
他略愣了会神,旋即又笑了,“不错,以德天宫的势力,容纳这数万夭勒人并非难事,这还真是个令人难以拒绝的建议。”
黑衣人沉声道:“我们夭勒人不是鬼,也想在阳光下过正常人的生活,只有远离了那片荒漠,夭勒人才会有希望,才会有未来。从今往后,夭勒一族正式归入得天宫门下,世上再无‘血鹫’!”
李琰轻轻一声叹息,笑对阿史那思摩道:“每一个人做每一件事,或多或少都会有自己的理由,当所做的事再也找不到支撑的理由时,自然就会罢手。好了,在下已经回答了阁下的问题,在下的问题,阁下可否想好了要如何回答?”
阿史那思摩仰头凝望着暗无星月的夜空,久久未语。夜风忽起,吹动了树梢,宛如轻涛拍岸,让本已静寂到令人窒息的夜更添了几分凄凉萧索。
马蹄隆隆,和着风声传入众人耳中,踏碎夜的静谧。街角处慢慢出现了火光,星星点点,越聚越多,昌河馆驿瞬间被包围在一片星海中。
队列中让出了一条道,独孤谋手提银枪驾马而至,瞅了眼默然静立的阿史那思摩,瞧向李琰道:“我还以为兄长是富贵闲人当上了瘾,真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李琰笑了笑,道:“你如今已是快成家的人,遇事要学会自己拿主意,无须事事来问我。”
独孤谋讪笑道:“能者多劳,我脑子不是没兄长你的好使嘛!”
李琰微笑着轻摇了摇头,转而问道:“朱雀门的情形如何?”
独孤谋敛了嬉皮笑脸,肃容道:“攻打朱雀门的附离都是些硬茬,死战不降,元从禁军伤了不少,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命飞骑以‘流云箭阵’射杀。”
李琰微闭双目,仰面重重叹了一声,睁眼目注着阿史那思摩道:“无谓的鲜血已经流得太多,望阁下细加斟酌,好自为之!”
此刻,阿史那思摩满面俱是悲痛、落寞之色,铁铮铮的汉子竟也忍不住泫然欲泣,沉默了半晌,喟然道:“想让我投降,可以,但须答应本将两个条件。”
李琰颔首道:“若在下能力所及,定当尽力而为。”
阿史那思摩昂首挺胸,道:“请将今日在朱雀门阵亡的突厥将士好生厚葬。”
独孤谋眼神一凛,冷声道:“他们杀了我们这么多人,凭什么……”
未等他说完,李琰已举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对阿史那思摩道:“此事在下作不了主,但会禀明皇上,由皇上定夺。”
“李世民能答应?”
李琰断然道:“皇上既然可以不杀颉利可汗,自然也可以厚葬这些突厥将士。”
阿史那思摩开怀大笑道:“不错,李世民确实有这个胸怀。我还有一个条件。”
李琰抬手轻扬,“但说无妨。”
阿史那思摩道:“德天宫主人张仲坚豪迈不羁,武艺绝伦,乃一代豪侠,门下异能奇技更是不胜枚举,本将向来仰慕,今日既然有此机缘,不知可否让本将也领略一番‘碧海潮声怒,一曲暗追魂’的风采。”
李琰眼眉微挑,沉吟了片刻,道:“阁下想听一曲‘怒海狂澜’?”
“不错!”
李琰又迟疑了一会,点了点头,“盛情难却,在下就为阁下奏上一曲,点到为止。”
说着,他左手横托“凄绝”,右手按琴起舞,修长的手指在琴弦间轻柔翻飞,一串串绝美的琴音跃然指尖,琴声空灵,切切如私语,这如泣如诉的琴音中,实在是蕴含了太多的奥妙,让人不由陶醉其中。
忽听破风之声四起,已有箭矢带着凛冽的尾音,以几乎不可思议的弧度疾飞而来,垂直落向阿史那思摩的头顶。
羽箭离弦,疾飞如电,尤其是垂直落下的箭,加之本身的重量,其速更快,来势更汹,最难防范。阿史那思摩左腾右挪,想要闪避,但羽箭彷佛长了眼似的,一箭一箭,如影随形。
众人大感惊诧,明知射箭之人不在附近,却仍忍不住向四周张望,因为实在很难想象,有人竟能在数百尺之外听音辨位,然后将箭准确无误的射向不停移动中的目标。
就在这时,琴声骤然高亢,羽箭随之渐密,一箭刚过,数箭又至,凛冽的尾音已如风吹松林,宛若波涛。
密集的羽箭接连不断,让阿史那思摩无暇躲闪,只得挥刀格挡,“叮、叮、叮……”,连串的金属碰撞之音在空中回响不绝。
他一面格开飞箭,一面朗声大笑道:“德天宫的绝技果然奇妙得很,只不过,这一曲‘怒海狂澜’弹到现在似乎仍差些火候,充其量不过是轻涛细浪而已。”
李琰手下依旧轻舞云飞不停,面带微笑道:“说好是点到为止,阁下又何必太过认真。”
阿史那思摩道:“若不认真,岂非太过无趣,还是你担心本将招架不住?”
李琰微微摇头道:“在下并无此意,仅凭一曲‘怒海狂澜’还不至于能奈何得了阁下。”
“既如此,还不放手施展?莫要令本将失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