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着又摇了摇头,握起我的手,轻撩起我的衣袖,看着我手臂上的守宫砂,道:“天下至少还有一人比我更傻,我只当了一回君子就已经万分懊恼了,可见当君子确实不是一件能令人愉快的事,所以我才讨厌当君子。”
我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心中突感苦涩,黯然垂下了头。
两人沉默了很久,听侯承远轻轻一声叹息,挑起我的下巴,皱眉道:“依我看来,你才是世上最最大的傻瓜。你打的什么算盘,别以为我猜不到。你明明忘不了他,却还要来我的营帐,你何苦要为难自己?相思是什么滋味,我也尝过,常常令人缠绵入骨,却又黯然魂销。要忘记所爱之人有多痛,我更是比你清楚,那是往心头上捅刀子,即使心如坚铁,却仍免不了会千疮百孔!哀莫大于心死,只有心死了的人,才会什么都不在乎,你如今竟然连自己的贞洁都能舍弃,你的心是否已经死了?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否只是一具徒具形骸的行尸走肉?”
他的问题我无法回答也不会回答,只得闭上眼睛,以沉默来应对。
他拥我入怀,紧抱着我,良久,柔声道:“我是个贪婪的人,你的人和心我都想要。”
感觉到他身子僵了一下,瞬即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语声坚定道:“我可以等!直到找回你的心。”
我端直身子,凝注着他的眼睛,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眼中掠过一丝困惑,“你不信我可以等?”
我又一摇头,叹气道:“我信,但我不知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能有多大的耐心,我也不愿意去尝试。”
我朝他浅浅一笑,又道:“我不值得你等的,你应该找个更适合你的女子做妻子,但那个人绝不是我。”
他神情微动,还欲再说,我已伸手抵住了他的唇,截口道:“你若真心待我好,就随了我的愿吧,豪门大宅的生活我适应不了,小小一个院子已经足够。”
我缓步行向门口,举手掀帘正要离去,忽听他在身后道:“我会证明给你看,我有足够的耐心!”
我顿住身形,目光投入帐外凄迷的夜色中,喟然叹道:“人心难测,瞬息万变,本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你又何必执着于此?不如把握住眼前实实在在的东西。”说完,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去。
我一面信步踱向寝所,一面细细品味着刚才的话,这番话既是说给侯承远听的,也是在开解自己,梦已经结束了,我又回到了现实,就眼下的形势来看,我的选择是没错的!
我娴静立于高处,再一次凝望大营,万灯俱明中,惟独一顶营帐灯火寥落,彷佛汇聚了天地间所有的孤寂和萧索。
夜已渐深,雾色浓厚,迷蒙了双眼,眼前的一切愈发的模糊,我唇角微勾,恍惚一笑,自此后,你我已如分飞劳燕,各自西东!
漫步踱回寝所,见房门洞开,从屋内传出呜呜咽咽的啜泣声,我心下疑惑,雨晴这会儿不是应该在张冲的营帐吗?忙紧走几步进了屋子。
雨晴正趴在榻上,哭得分外伤心,我抽出自己的绢帕,上前轻拭她脸上的泪水,一面急切地问:“姐姐,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张大哥欺负你了?”
雨晴只是哭泣,并不回答。
我心中一急,霍然起身,“我找张大哥算账去!”
雨晴一把拽住我的衣袖,止住泪水,艰涩道:“不,他没有欺负我。”
我又坐回榻边,问道:“那姐姐为何事如此伤心?”
雨晴抹了抹眼眶,道:“张大哥不要我。”
我微怔了一下,随即会心笑起来,安抚道:“张大哥是真心疼惜姐姐,姐姐应该高兴才是。”
雨晴泪眼迷蒙,幽幽地说:“他的心思我怎会不明,只是此役关系甚大,张大哥已有破釜沉舟之心,他这一去我怕………………”
语声未尽,她的眼圈又红了,哽咽得难以成句。
我轻轻搂住雨晴的肩膀,头靠头依偎在一起,口中喃喃低叹:“男人们总有他们非做不可的事,作为女人唯一能做的,只是等待,虽然伴随不尽思念的等待是煎熬,而且总是格外漫长,也许漫长的等待换来的结果只是柔肠寸断,但我们别无他法,只能耐心地等下去,等着他们回家。”
秋日将尽,冷风如刀,催落了满地黄叶,今日正是飞骑营出征的日子。
一清早,校场上空已凝结着一片肃杀之气,浓烈得让人窒息,我立在一旁,静静看着校场。
三千飞骑清一色玄衣墨甲,背负黑铁大弓,手中长刀明晃,胯下骐骥嘶鸣,不动如山地列队等待出征的号令。虽然里里外外遮了个严实,却掩盖不住从他们内心深处散发出的那股锐不可当的气势。
宝剑藏匣,锋芒暗蕴,磨砺了整整三年,今日陡然出鞘,杀气浩荡。
两丈多高的旗杆上,悬着一面杏黄旗,旗上绣着一匹偌大的瑞马,迎风猎猎而舞,似有奔腾之势,旗杆之下便是点兵台。
几声鼓角齐鸣后,李琰和侯承远在几名校尉的簇拥下,登上了点兵台。两人一左一右毗邻而立,神态迥然不同,李琰是永远的沉静如水,侯承远则是一贯的冷漠孤高。
不似一般的誓师出征,要经过读檄文、杀牲祭旗等繁复的流程,飞骑营的誓师,显得简明扼要但又不失庄严肃穆,一开场便是开宗明义,严明军纪。
傅文从怀中拿出一纸,擎在胸前,朗声宣读:
“………………………………
不尊号令、动改师律者斩,
探听军机、漏泄军事者斩,
临阵退缩、畏敌不前者斩,
弓弩绝弦、刀剑不利者斩,
谣言诡语、祸乱军心者斩,
捏造鬼神、蛊惑军士者斩,
***女、将妇人入营者斩,
托伤作病、以避征伐者斩,
军旗所至,刀锋不及者斩,
………………………………
………………………………
………………………………
共计二十四个斩字,条条都是闻者惊心,犯者无情。
宣读完毕,傅文将纸收入怀中,略肃神色,又举头向天,嘶声喝道:“歃血盟誓……!”
语声的余音还回荡在半空中,李琰已按刀迈步上前,神色越渐冷凝,彷佛几步之间已然换了一个人。
他用威严有棱的眼光扫过众人,“呛”的一声,拔出腰间的青霜,将刀刃握于掌中,随着手中缓缓用力,鲜红色的血液从指缝中渗出,顺着刀锋流遍刀身,点点滴滴落到地上。
血不断地流淌,他却仿若未觉,面上看不出丝毫痛苦之色,四年的蛰伏为的就是今日的爆发,没有人能了解他内心中的苦痛到底有多深,我也不能,但可以肯定,远比肉体上的疼痛强烈得多。
他手中仍然紧紧握着刀刃,巍然屹立在点兵台上俯视着三千飞骑,朗声直言,字字铿锵:“昔日国家草创,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称臣于突厥,已历十数载,龙困浅滩,虎落平阳,予取予求,受尽屈辱,上至天子,下至黎民,无不痛心疾首,时刻不忘雪耻。如今,龙吟九天、虎啸山林,三年光阴已将你们手中的战刀磨砺得无坚不摧,昔日卑躬屈膝的耻辱将由你们手中的刀来洗刷!”
李琰松开刀刃,手擎染满鲜血的青霜指向天空,扬声又道:“万里江山,任我马踏四方,八荒六合,由我……长刀所向!”
校场上霎时寒光四射,白浪翻滚,耀得人眼晕,三千飞骑手持长刀,将刀刃紧紧攥于掌中,任鲜血从手中滴落,血染征袍,齐声起誓:“悠悠天地,明我心志,朗朗日月,照我肝胆,巍巍大唐,铸我利刃,以吾之血,对天盟誓,不驱胡虏,绝不生还!………………………………”
三千热血男儿的豪情壮志随着誓言一齐喊出,如万里叠浪,直震得山河摇摆,群鸟飞绝。
“鲜血和疼痛会让你们牢记今日的誓言!”说完,李琰收刀回鞘,率众步下点兵台,抖开披风,纵身跃上马背。
鼓角之声又起,久久不息,一声“出征!”响彻天际,三千飞骑动若雷震,浩浩荡荡开拔,战马呼啸,铁蹄铮铮,天地之间万籁俱寂,只余马踏大地的轰隆声,兵锋所指,即是那北方的疆土!
我一路快跑着来到马场大门口,目视着李琰纵马从我身边掠过,与我错身而过之际,两人的视线轻触在一起,只是一瞬,我还未及看清他眼眸中的情绪,纤离已如狂风般卷过了大门。我遥遥望着远处的烟尘,恭敬地深深鞠躬,无论我与他之间有多少恩恩怨怨,他依旧是个值得敬重的英雄。
刚直起身子,有一骑在我身边兀然停下,我缓缓抬眸,正对上侯承远炽热的目光,此刻他脸上洋溢着灿若朝阳的笑容,让我心中也暖意涌动。与他对视了片刻,我伸手遥指着远方,又拍打了下自己的掌心,示意他若再不走,小心犯了军法,挨顿板子!
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忽地弯下身子,伸手轻拍了下我的头,柔声道:“乖乖地等我回来,少些忧心,多注意饮食,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我可不想凯旋回来时看到个面黄肌瘦的丑丫头,更不想娶个丑媳妇!”
我没好气地嗔了他一眼,他朗声大笑着挥鞭打马而去。
我目送着他们的身影在烟尘中愈渐远去,良久良久。铮铮儿郎以身报国的万丈豪情总能让人心潮澎湃,即使身为女子也免不了热血沸腾,但激情过后,剩下的只有日夜忧虑,古来征战,生还者又有几人?总不过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贞观四年元月,李靖率中路军进屯马邑,命侯承远为先锋率三千骁骑打着飞骑营旗号佯攻定襄的咽喉要冲——恶阳岭,与镇守恶阳岭的突厥大将执失思力展开血战。
与此同时,李靖又命李琰擎他帅旗,率飞骑营衔枚疾进,冒着连天风雪,横越阴山,长途奔袭颉利可汗的牙帐所在地——定襄。
是时,正是漠北天气最寒的时节,阴山北麓寒气更甚,狂风如镰,万里飞雪。颉利可汗未曾料到,唐军敢于这个季节冒险横越阴山,遂未加防范。
当三千飞骑擎李靖帅旗趁夜突至定襄城下时,颉利可汗大惊失色,以为恶阳岭失守,李靖“大军”已兵临城下,慌乱之间,未多作抵御便拱手让出了定襄,将牙帐撤至碛口。
李靖又趁势派细作离间颉利可汗的部众,致使颉利可汗的心腹大将康苏密挟隋炀帝皇后肖氏及其孙杨政道至定襄降唐。颉利可汗见康苏密降唐,不敢再作停留,率部退向阴山北麓,在浑河边遭柴绍的金河军截击,之后又在白道大败于李绩的通汉军。
颉利可汗退屯铁山时,十数万铁骑只余了数万,自知已无力再和唐军作战,即派遣执失思力为使,入朝谢罪请降,表示愿举国内附。
皇上欣然应允,派鸿胪卿唐俭、将军安修仁去突厥抚慰,又令李靖率兵接应。二月初,李靖引兵至白道与李绩会合,相与定谋,认为颉利可汗素来反复无常,今日虽败,但兵力尚多,此番遣使投降,乃是缓兵之计,实际欲图积蓄力量来年东山再起,今日不彻底根除,他日又是祸患。今唐俭在突厥,颉利懈而不备,如选精骑袭之,可一战而擒
于是李靖不顾副总管张公谨的反对,命李绩继后而行,自己亲率李琰、侯承远、独孤谋、秦怀玉、苏定方、张冲等骁将十数员,统飞骑千名,各备二十日口粮,连夜向铁山疾驰。颉利可汗见唐使前来抚慰,以为安然无事,未加戒备。
初八,李靖率飞骑在浓雾的掩护下长驱直入攻下颉利可汗的牙帐,颉利可汗猝不及防,惊慌西逃。
飞骑营自交战以来,无往不捷,士气激昂,一路追着颉利可汗猛进急驱,掩杀千里,所到之处,突厥军望风溃散,斩首突厥万余人,俘男女数万余众,缴获牛羊十数万头。
颉利可汗一败再败,仓皇由云中向西逃窜,欲投奔吐谷浑可汗慕容伏允,途中遭遇任城王李道宗的大同军,一番激战后,为大同道行军副总管张宝相所擒。其余大酋长纷纷降唐,漠南之地尽归唐境。
四月,颉利可汗被解送长安,大唐举国振奋,听闻太上皇更是喜极而泣,特意将皇上、贵臣、诸王、王妃、公主等数十人召至凌烟阁,设宴庆祝。更亲自弹起了琵琶,皇上随乐起舞,一直欢庆至深夜。
至五月底,颉利可汗的残部除被誉为突厥第一智将的阿史那思摩仍率数千附离依仗地利继续辗转顽抗外,基本被肃清。
至此,曾拥控弦之士数十万,盛极一时的东^突^厥宣告灭亡,各族君长尊大唐皇帝李世民为“天可汗”,这位知人善任、勤政爱民的雄主将年轻的大唐帝国带入了全新的时代。
战争虽然残酷,但战场上的故事却总是充满了传奇,从茫茫塞外传回千里之外的长安,更添了戏剧性,无论谁听了都会热血沸腾。
人们相互传颂,不厌其烦地讲述大唐“军神”李靖如何地奇谋百出;颉利可汗如何地狼狈逃窜;“智将”李绩在白道如何大挫突厥精兵;骁勇的飞骑如何地孤军深入、长驱千里,绘声绘色,彷佛人人都亲身经历了这场历史性的一役。
六月初,飞骑营奉旨班师回京。长安内外情绪沸腾,人们争相前往长安南门,想一睹这群令突厥闻风丧胆的少年英杰的雄姿。南山马场内的侍女也被特准前往相迎。
朱雀大道两旁人影如织,站满了前来看热闹的百姓,我与雨晴挤在人群中,紧盯着城门,心情复杂,欣喜之余更多的还是焦急,我想只要有亲人上了战场的,此刻都会是如此的心情。
伴随一通鼓角争鸣,大队人马策马列队,缓缓入城。
旌旗猎猎,白幡招展,飞骑营将士的头盔上都系着白色绢带,一袭墨甲在炎炎夏日下仍显沉重,神情更是冷凝,全无大捷凯旋的喜气。
一辆辆载着灵柩的马车紧随其后,接二连三从城门外驶入,这一刻,人群中的喧嚣声倏然而逝,南城霎那笼罩在一片死寂中,一股悲伤的情绪在寂静中开始暗暗涌动。
在传奇的故事中,永远只有振奋人心的情节,就连牺牲也只会让人觉得热血豪迈。直到此刻,人们才真正直面了传奇故事中的另一面,那灵柩中躺着的,曾经都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他们正值年少,他们满腔豪情,他们意气风发,如今却已化作了历史的尘埃随风消逝。
牺牲不管多么热血豪迈也总是悲壮的!
军士护送着灵柩从眼前缓缓而过,生者护卫死者,鲜明的对比下,更显悲怆。有人忍不住低低抽泣,更有人自发地跪地磕头,他们很清楚的知道,这群热血男儿的牺牲换来的是什么!从此以后,他们可以安居乐业,不再受东^突^厥的袭扰;他们可以扬眉吐气,以身为大唐子民而倍感自豪!
随着从城门驶入的载着灵柩的马车越来越多,人群中的哀伤气氛也越渐浓烈。雨晴面上的焦虑之色更重了,目光一遍又一遍扫视着从大道上经过的每一个军士,生怕错漏了张冲的身影。
焦虑也同样撕扯着我的内心,我定定地凝注着城门,心神无法安定。一次次希望过后,是一次次的失望,眼中已渐渐泛起了水雾。
恍惚之中,终于看到那个期盼已久的身影,徐徐出现在城门口。胯下的白马仍然神骏,身覆的银甲依旧耀眼,只是面上神采不再,满脸的落寞、憔悴,哀恸充斥着他原本灿如晨星的双眸,这实在不像一个胜利者应有的神情。
李琰无神地凝视着前方,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若无睹,如一只孤雁,踽踽独飞于天际茫茫。
何曾见他如此失魂落魄?不觉然间凄恻心伤起来,忙挤出人群,远远跟随着他。
跟了不多久,李琰果然从朱雀大道拐进了另一条街道,他虽骑着马,但速度并不快。我一路跟随,转过街道,出了东城门,又走了很久,四下已是人烟绝迹。
前面有个小山坡,李琰突然策马加速,冲过了山坡,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坡后,我也加快脚步跑上了山坡。
登高而望,坡后是另一番奇景,平原野旷,景物芳菲,红的、白的、紫的野花镶在青草地上,如织似锦,空气中充满了甜醉的气息。
山坳里多了个人影,我离得有些远,看不清楚是谁,只能隐约辨出李琰正和那人说着什么。
我蹑手蹑脚地从一旁绕了过去,悄然隐身在一棵大树后面,这才看清另一个人原来是傅文,他手中提着一把铲子,身后有两个偌大的深坑,显然是刚刚挖好的。
李琰从纤离上解下一个包袱,捧在手中呆呆地凝注,眼中的哀色更深了。
从日悬中天到夕阳西斜,李琰的身形丝毫未动,彷佛已化身雕像,似乎就这样要站到天荒地老。
我望着他的凄凉背影,正自心伤,突然一只大手轻轻搭在我肩头,我惊了一跳,忙回了头,侯承远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我心中一阵惊一阵喜,他也平安无事!
刚想开口说话,他向我做了个“嘘”的动作,指了指不远处的李琰。我忙又将视线移了回去。
只见李琰缓缓蹲下了身子,将手中的包袱放在地上,取出一个乳白色的坛子,眼波瞬时又变得温柔无限,捧在手中轻抚了半晌,缓缓置入了坑中。
傅文往坑中填好土,竖好碑,虽看不清碑上刻着什么,但也约摸知道那乳白色的坛子中装的是骨灰。
是谁的骨灰呢?脑中倏然间掠过一个念头,心头一阵震颤,看李琰如此哀伤,莫非是…………邱思若?!
我带着疑惑回头望着侯承远,期望从他口中得到答案。他心领神会,却没有回答,只是略显同情地看着李琰,轻轻摇头。
沉默,通常比语言更为真实。
我侧回头,紧紧捂着胸口,沉重的叹息,你处心积虑、机关算尽,到头来终究不过一场风花一场空。你聪明绝顶、运筹帷幄,可曾料到四年心血会付之东流?此时此刻,你可有后悔当初?
李琰痴痴地望着眼前的墓碑,又伫立了许久,忽然弯下腰不停地咳嗽起来,他取出绢帕,欲要掩嘴,手到半空却停了下来,咳嗽还未止住,又悄然将绢帕收入衣中。
我心中泛起了一阵苦痛,声闷剧烈,久咳不止,看来他的病又重了。
傅文神色悲痛,似乎心事如潮,几番犹豫后,忍不住上前劝道:“将军,斯人已逝,生者珍重,切不可如此折磨自己,您这样,邱小姐在九泉之下岂能心安?”
李琰弯腰咳了很久,才渐渐停下,支起身子,勉强笑着道:“你以为我是在为思若的死伤心?”
他凄笑着摇了摇头,缓缓又道:“死,对于思若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一方黄土隔断了万丈红尘,世间烦恼,岂不比那些早就该死,却不得不苟活于世的人来得幸运?”
傅文凄然地垂首地面,手中紧握着铲子,指节因用力已发白,手背已青筋暴起,似有满腔忧痛无处发泄,只能以此来抒发。
李琰的手轻抚过墓碑,温柔道:“思若,我本该留下来陪着你,可有些事情我还放心不下,你若泉下有知,奈何桥旁、忘川河畔,等我与你相会。”言罢,他开始卸除身上铠甲,每卸下一个部位,就扔进另一个坑中,直至全身卸完。
李琰如释重负地轻轻一声叹息,唇角噙出浅浅笑意,伸手解开束发的白玉冠,抽出青霜割下一束头发,连同白玉冠一起投入了坑中。
我与侯承远不解地对望了一眼,不明白李琰此举是何用意,常言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且军中之人向来视发如首,不敢轻易毁伤。
为生人立衣冠冢不管放诸何处,更是大大的不吉。
傅文的话一向不多,但此刻也不由显出震惊之色,开口问道:“将军此举何意?这件铠甲乃是皇上钦赐,为何弃之?”
李琰淡淡道:“大患已除,余愿已了,再不愿置身红尘是非之中,往日岁月都将随着这件承载昔日荣耀的铠甲葬入黄土。”
他侧头深深看了一眼傅文,忽而问道:“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傅文不假思索,回道:“卑职十二岁起就跟着将军,差一个月又六天就整七年了。”
李琰微笑着道:“你记得很清楚,想必跟着我的日子确实无趣得很。”
他轻叹了口气,接着道:“整整七年了!人生在世,区区数十载光阴,转眼而逝,有多少个七年可以挥霍。从今往后,你不必再跟着我了。”
傅文猛然抬起头,动容道:“将军要我走?”
李琰沉默了半晌,长叹道:“你从军多年,凭你的本事,本不该只是个校尉,是我碍了你的前程。”
傅文大力摇头道:“卑职是自愿侍奉在将军左右的,况且功名也并非卑职所求。”
李琰道:“你也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离了我,你会快乐些。你若不愿从军,我可以托舅父为你置一份产业,娶一房媳妇,过些安乐日子,岂不是要比跟着我这个废人要好得多么?”
傅文“噗通”一下跪在地上,黯然道:“卑职身受将军大恩,已决心以此生来报答将军的恩情。”
李琰淡淡道:“七年的光阴,不管是什么恩情,都该还尽了。”
傅文垂首凝注着地面,良久,才缓缓道:“将军可还记得与卑职初次见面的情景?”
李琰背负双手,眺望着远处,微微含首。
傅文凄然一笑,接着道:“卑职终生也不会忘记那一日。武德六年,李大将军率军大破辅公佑,攻占丹阳。丹阳连年战乱,百姓本就食难果腹,又因协助辅公佑抵御唐军,在唐军攻占丹阳之后,日子就越发的难熬。虽然朝廷下令特赦了百姓,但管制丹阳的官员依然将丹阳百姓视作逆乱,经常克扣朝廷下拨的救济粮,有时候甚至故意不发。刀兵水火、天灾乘之、人祸临之,一时间饿殍横野。我们村子日日有人饿死,不得已,娘只好带着我离开村子,四处乞食为生。因为长期吃不饱,娘很快就病倒了,我急得四处求医问药,怎奈身无分文,没有一位大夫肯为我娘治病。当时我真是走投无路,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情急之下竟然拦住了一队正好路过的军士,苦苦哀求他们施舍些银子。心善一些的对我视而不见,快速策马而过,凶恶的就挥起马鞭抽我,一面还大骂我是乱民贼子。只有将军愿意停下来,微笑地听我诉苦。那是我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见过的最真挚的笑容,没有厌恶,没有鄙视,也没有虚伪的怜悯,只有真诚的聆听,像寒冬里偶起的一缕和风,让我身心俱暖。您很耐心地听我诉说完,然后伸手去摸索身上的银两。”
说着,傅文忽然温暖地笑了起来,“可摸索了半晌,却没掏出一钱银子。”
李琰也展颜笑着道:“那是我今生做过的最缺体面的事,自那以后我都会随身带着一锭银子,因为这么丢脸的事经历过一次已经足够了。”
傅文沉默了一会,缓缓接着道:“我当时虽有些失望,但心情却变得前所未有的好,我不知道是为何,可能是内心中太渴望遇到一个真诚的人。正当我打算离开时,您又突然叫住了我,我回身时正好看到您抽出刀,将一颗镶在刀鞘上的宝石凿了下来,递了给我。我不敢相信地看着手中的宝石,当时我年纪虽小也没什么见识,可那颗宝石散发出的耀眼光芒连我都能觉出非比寻常。我大喜过望,当时并没有想太多,只一心想着娘的病有救了,连忙向您磕了个头,转身就跑了。”
李琰轻轻叹息道:“可那颗宝石还是没能救得你娘的性命。”
傅文的泪水似已在眼眶中打转,却含笑着摇头道:“我爹早逝,娘起早贪黑的给人做针绣养家,从未享过一天的福,本已是积劳成疾,又加上那次一病,就算是扁鹊再世也难治愈。虽然救不了她的性命,可是托了那颗宝石的福,让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安享了几个月衣食无忧的生活,那几个月是她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