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晴盈盈而笑,笑容还未完全绽放,已渐渐褪去,眼底带了一丝淡淡地凄哀,缓缓道:“谁不想三书六礼、八抬大轿的明媒正娶,姐姐本也不想如此草率,但张大哥此番出征凶险万分,他虽不是家中独子,但母亲年事渐高,弟弟又尚幼,他若有个三长两短,家中不可无人操持。既然皇上已同意将我赐给他,我早晚都是他的人,姐姐这么做只是想着能给张家延续香火,让他远征突厥无后顾之忧。”
我红着脸,声若蚊蝇地说:“可……可在营中那……那个有违军法。”
雨晴也忽然红了脸,轻声道:“我已就此事去求过李将军了。”
听她提起李琰,我心底泛起了苦涩,雨晴至今还不知道梦瑶自尽的真相,我也并不打算告诉她。人生本已是苦多乐少,李琰又有恩于她,告诉她只会徒增她的困扰,我一个人痛苦着已经足够,就让她好好享受属于自己的幸福吧!
我强打起精神,问:“他怎么说?”
雨晴叹气道:“李将军说,他并不反对,但此事关乎女子的名节,所以也不赞成。他还说,任何人都要为自己所做过的事情承担可能出现的后果。”
我微微叹息了一声,勉强笑着道:“如此说来,他是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恕妹妹说句不中听的话,姐姐可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心理准备?”
“后果?”雨晴抬眸幽幽地看着我。
我敛了敛笑意,半搂着雨晴的肩膀,接着道:“姐姐可有想过,万一……我是说万一……张大哥回不来,姐姐将来的日子怎么过?不止姐姐,到时候恐怕连姐姐的家人也免不了被人说三道四,人言可畏哪!”
雨晴黯然垂首,默了半晌,忽又抬头莞尔一笑,一字字缓缓道:“我已细细想过,纵使将来爹娘不认我这个女儿,我也绝不后悔!”
不悔?!这句话从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口中说出,彷佛有种摧枯拉朽的力量,无论是谁听了都会为之动容。
我轻叹口气,紧握住雨晴的手道:“姐姐既然决心已定,妹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盼张大哥能吉人天相,凯旋而归,勿要辜负了姐姐的一片深情。”
雨晴眼中波光流动,嫣然道:“妹妹就不必担心我了,李将军不日就要出征,妹妹趁着这几日好好陪陪李将军吧。”
我心下苦痛,似在流血,面上却强装着笑靥道:“我会的!”
菱花镜中,那俏人儿轻轻抚过如娇花拂水的面靥,两叶柳眉扫春山,一双明眸横秋水,转盼间流露出不尽的忧伤和悲凉,胭红的唇角却微微弯着,带着丝浅浅的笑意,似乎是在嘲笑我,原来你也会做这种傻事!你是在自暴自弃还是想让他对你心怀愧疚?
侧目瞥见一旁的白犀手套,心中蓦地阵阵酸楚,对他虽然有恨,也自知与他再无可能,却总是难以割舍。
默默呆看了半晌,我深吸一口气,将手套毅然塞进箱底,割舍纵然不易,会疼痛,会心伤,但当断不断,只会害人害己!如今既已答应了侯承远,今日就必须做个了断,不能再给自己回头的机会!打定主意,从柜中取出绿宝石耳坠戴上,霍然起身而出。
秋夜,寒意已浓,一勾残月隐在浓雾之后,忽明忽暗。
飞骑营中的气氛与往日很是不同,少了几分森严肃穆,多了几许柔美温馨。营帐中微言软语不断,无不都是在倾诉着生死离别之际的依依不舍与辗转缠绵。本以为雨晴已是痴绝,却不曾想世间的痴人何其多!滚滚红尘,一个情字困惑了多少有情人、痴情人?
默立在营帐门外,双腿如同灌铅,无法迈步,心中已在嘲讽自己,事到临头,居然还不死心!
一曲琴音由内传出,“……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着,今日告功成…………”琴声高亢激昂,气势雄浑,声震百里,凝神细细倾听,赫然就是《秦王破阵乐》。
这曲军歌固然赞颂的是往日的峥嵘岁月,但在他的演奏下却隐隐含着难言的悲痛,似乎也在预示着下场战争的残酷。
不论谁输谁赢,战争总是残酷的,它让母亲失去儿子,让儿子失去父亲,让妻子失去丈夫,也让交战双方的仇恨永无止尽地延续下去,这实在不值得赞颂。
默默听了一会,琴声嘎然而停,帘子忽然被人从内掀开,我忙回了神,想躲避却已落了痕迹。
傅文看到我的一瞬,立时喜上眉梢,忙上前道:“小姐……”
他话还未尽,我已打断道:“傅校尉不必如此客气,往后还是叫奴婢名字吧。”
傅文的笑脸逐渐黯淡下来,沉默了很久,才轻轻道:“姑娘若是还念及往日情分,就去看看将军吧。”说完,他微微拱了拱手,慢慢退走了。
我心中无限委屈,往日的情分!到底是谁不顾念往日的情分?又是谁说出的那番绝情至极的话?想到这儿,我一个冲动,大步上前甩帘而入。
李琰端坐在案前,一袭银甲在灯火的照映下微微反射着红光,虽算不上刺眼,却仍能感觉到他周身的凛冽寒意。见我直闯进来,他没有任何反应,盯着跳动的烛火看了一会,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火上心头,忿忿道:“李玉衡!我就这么让你讨厌吗?你竟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
李琰紧闭着双目,仿若未闻,全然不理会我。我本已是火冒三丈,此刻更是气极,几步冲到案边,猛然端起桌上的茶盅直往他脸上泼了过去。
李琰依旧正襟危坐,巍巍峨如山岳矗立在亘古不变的大地上,纹丝不动,任由茶水尽数淋在脸上,水珠滴落至银甲,顺着银甲又缓缓滑落,莹莹闪着晶光,刺得我心中酸痛。
稍冷静下来,忽又觉着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既然已经再无可能,为何又要像个泼妇一般撒泼纠缠于他?
我重重搁下茶盅,霍然转身,默立了半晌,快步向外行去。行至门口,身后听他一阵剧烈的咳嗽,我身子一僵,脚步停了下来,缓缓回头。
李琰一手撑在案上紧握成拳,另一只手紧捂着胸口,大口喘着粗气,眼睛已经睁开,直直凝视着我的侧脸,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耳垂,不知道是否是绿宝石耳坠刺痛了他,他面色苍白,神色显得很平静,可眼中却流露出无尽的哀伤。
哀伤之意也同样刺痛着我的心,我忙转回了头,不再看他一眼,因为我怕忍不住就要冲上前去拥住他。
我垂目地面,用力紧咬着下唇,腥腥咸咸的味道逐渐化在口中,嘴唇已被咬破,我却毫无知觉。默然又立了半晌,感觉他的目光一刻不曾离开过我的耳垂,心中凄苦之感渐浓,终于,泪水忍不住簌簌流下了面靥。
我背对着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扬声道:“我只问你一句话!曾几何时,你心中可曾有过一丝后悔?”
沉静了良久,听他喘息着,却语气坚定地回道:“我所做的,都是当做之事,虽九死而不悔!”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说心中有悔,就算是骗我也好,让我有个留在你身边的理由?
你看到耳坠会哀伤,就说明你还爱我,你既已知道了我的用意,却为何不愿开口挽留我?你当真愿意让我跟了侯承远吗?
我含着泪喟然长叹一声,这是我最后一次为自己的痴心寻找借口,如今痴心已死,再无让自己不舍的理由。
我咬了咬牙,低头一字字道:“从此后,你我形同陌路。”语毕,提步而去。
他在身后低低道:“今日一别,后会无期。”
这句话似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我身形微顿了一下,强抑着心痛,加快脚步狂奔而去。
收拾了心情,脚步沉重地踏进侯承远的营帐,这也许是我一生中做的最错的决定,但我别无他法,我很清楚自己的性格,虽偶有果断,但总不能长久,容易反复,今日决定了的事,到了明日说不定又会犹豫不决。纠缠不清,反复不断,到头来只会害了自己,唯有这样才能彻底斩断了自己的退路!
侯承远嘴角带笑,温柔地抚弄着我的耳垂,轻笑着说:“我原以为你永远也不会戴的。”
我叹了口气,强笑道:“可我却真真切切地戴了,今日我来找你,你也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
侯承远淡淡道:“你虽戴了我的耳坠,却并非出自真心。”
我提了提精神,笑说:“现在是否出自真心很重要吗?我迟早都是要嫁你的,而且你不是说过,你相信,我总有一天会喜欢你的,你对自己一向很有自信的。”
侯承远背负双手,围着我踱了一圈,缓缓道:“我虽然相信自己,却还未到盲目自信的地步。而且我太了解你不过,你不至于会做出如此的傻事。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的心渐渐地在往下沉,面上却硬撑着笑容,叹气道:“你就当我是犯了次傻,何必问得那么清楚?你是男人,总不会吃亏的。还是说,你如今已开始嫌弃我了?”
他面无表情地凝注着我,眼底有同情、有悲愤,甚至有茫然,却没有半丝的喜悦。
盯了我半晌,他轻扯嘴角道:“作为男人,有女子投怀送抱,而且又是个花容月貌的娇俏佳人,本该高兴才是,可我现在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你这样跟作践自己又有何异?”
我撇过头,避开他的视线,不耐烦道:“我是否作践自己你无须多虑?我只问你,要还是不要?”
侯承远又漠然看了我良久,忽地开怀笑了起来,一边轻抚我的脸颊,一面道:“有如此佳人共度良宵,是个男人都不会拒绝的,或许只有那些自称为君子的人才会说不。可我从来不是个君子,也不喜欢当君子,因为当君子会错过很多有趣的事情。”
我苦涩地笑了笑,挡开他的手,慢步走向榻边,淡淡道:“既如此,那你还等什么?”说着,我开始去解自己的衣衫,突觉一股刺骨的悲酸涌上心头,眼眶温热了一瞬,一颗泪珠顺着眼角无声无息地滑落。
衣衫刚褪至肩膀,侯承远忽然从后面伸手将我的衣衫向前拢好,然后轻轻环抱住我,低喘着附在我耳边软声道:“我虽不是君子,但今日却要当一回君子。”
我身子僵如石柱,愣了好一会,方才回过神,微侧过头,问道:“你不是不喜欢当君子吗?为何还要当?”
他双臂紧了紧,又在我耳边喃喃道:“因为这个君子我非当不可。”
我道:“我想知道原因。”
他放开了我,背过身去,静立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缓缓道:“大唐的寡妇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添一个。等我回来吧,到时候你若还愿意,我一定不会再当君子。”
我心头似有一股暖流在涌动,回头笑看着他道:“我可保不准到时候我还会愿意,你确定不会后悔?”
他笑着轻摇了摇头,口中却道:“当君子的滋味实在难熬,我现在已经在后悔了!”
我也笑了起来,“我还未改变主意,你现在后悔还不算晚。”
他又从后面抱住了我,轻声道:“我现在不能要你,这么做会害了你。能像现在这样静静抱着你,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暗自叹了口气,傻瓜!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你今日错过了这次机会,只怕将来当真会懊悔当了君子。要知道下决心很难,但动摇决心却很容易,就如同想要自杀的人没死成,反而会变得更加贪恋人世。
我缓缓束好了衣衫,转身望着他道:“今日你让我明白了两件事。”
“哦?”他眸子中闪过一缕困惑,蹙眉看了会我,问,“是哪两件?”
我苦笑着道:“第一,我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有魅力。”
侯承远笑着摇头否认道:“我觉得正好相反。”
他轻拨弄了下我的鬓发,接着问道:“那第二呢?”
我道:“第二,你是天下最大的傻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