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阁中,李琰居中坐着,嘴角含着丝浅笑,我则侧坐在一旁,默然打量二人。
花袭人整了整衣服,郑重地向李琰行了个大礼,“见过少爷,少爷万福。”
李琰上前一步,右手轻抬,将花袭人扶起,笑道:“姑姑不必如此,多年不见,姑姑依旧是光彩照人。”
花袭人直起身子,掩嘴而笑,“岁月不饶人,姑姑老了,可比不了那些青春少艾,少爷倒是越发的英姿勃勃了,难怪…………。”
她话未说完,便停住不语,微侧过头来,笑睨着我,“这位小……公子不知如何称呼?”
被她猝不及防地问起,我忙站起身,端正身子,“咳,咳,咳”轻咳几声,一面向她合手做揖,一面硬扯着喉咙装男声道:“在下上官…………”
“上官”两字刚出口,我有些语塞,该给自己起个什么样的男子名字呢?想了好一会,才从口中嘣出一个“云”,又重复一遍道:“在下上官云。”
花袭人听我报完姓名,抿嘴笑了起来,李琰眼中也溢出了几分笑意。花袭人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要问,未及开口,就听李琰在一旁截口道:“姑姑阅人无数,还能瞒得过您的眼睛?就不要戏耍她了。”说着,扭过头笑看着我。
花袭人笑点了点头,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早就露了底细,亏自己还演得那么认真,我干笑几声,向花袭人俯了俯身子,道:“小女子上官芸儿,让坊主见笑了。”
花袭人招呼我们坐下,又吩咐伙计上茶,三人边饮边聊。
她细细打量了会我,道:“上官姑娘姿容秀丽,气质不凡,倒不像是小门小户家的姑娘,如不嫌弃奴家身份低微,大可跟着少爷叫我一声姑姑。”
我颔首道:“姑姑说哪里的话,您在城中八面玲珑,可是个风云人物,小女子不过是李将军的侍女,怎敢嫌弃姑姑。”
花袭人略带丝赞赏地朝我轻点了点头,扭过头望向李琰,问:“老爷和夫人的身体可好?来长安这些年,虽近在咫尺,但奈何碍于身份,一直未能亲去拜望,真是愧对老爷夫人的养育之恩。”说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凄然,愧疚之意溢于言表。
李琰安慰道:“父亲和母亲一切安好,姑姑的一片苦心,他们都明白,您不必自责。”
花袭人轻轻转着杯子,低头若有所思了一会,道:“前些日子坊间传闻皇上擢任老爷为刑部尚书,实封食邑四百户。起初,姑姑还有些不信,后来着人去核实了一下,确有此事。唉!老爷为大唐戎马半生,功勋卓著,如今新皇登基没多久,便将老爷明升暗降,卸了兵权,只挂了个刑部尚书的虚衔,赋闲隐居。而侯君集,程知节等人却是加官进爵,不但封了国公,还升迁了大将军。这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只因老爷并非秦府旧将,皇上厚此薄彼,真为老爷抱不平。”
李琰道:“侯、程两位大将军于玄武门前立下大功,皇上厚赐他们也是理所应当。父亲生性寡淡,并不看重这些,况且交出兵权是父亲主动提出的,去年玄武门之变时,当今皇上还只是秦王,曾派人求助于时任灵州道行军总管的父亲,可父亲并不想卷入他与隐太子之间的争斗,遂一直不偏不倚,保持中立。皇上虽非心胸狭隘之人,但帝王心术深不可测,父亲选择急流勇退,也算是明哲保身之举。”
花袭人轻叹道:“果真是伴君如伴虎,难怪舅老爷这几年也经常去信劝老爷索性辞了官职,一起远遁山林。”
“辞官?只怕父亲认为还未到时候。”
李琰饮了口茶,问:“提起舅父,姑姑可知道他现在的行踪?前几日我遣玉爪儿前去探查舅父的行踪,却未有结果,只知道刚刚离了龟兹。姑姑一半通着朝廷,一半踩着江湖,耳目众多,可有舅父的消息?”
花袭人道:“舅老爷近些年如闲云野鹤,游历四海,到处搜罗奇珍异宝,行踪是越发的飘忽了。本来我也没有他老人家的消息,不过前几日他遣鹰送来了一封书信,说是龟兹战乱骤起,大漠中很不太平,让我通知在长安的各个管事,往西域运送货物时要多派人手,他不日就会来长安,只是未提确切日子。”
龟兹战乱?我一听,脑中立时联想到龟兹舞娘,难怪长安街市会有大量能歌善舞的胡姬涌入,大概都是从龟兹逃难过来的歌舞姬。
龟兹的歌舞姬,据说她们最开始是集体被训练的,那些别具风情的胡姬最先都是在龟兹集中,一起学习比媚惑人心还要深沉点儿的东西。她们的妆不点而浓,身上凝结着复杂的文化风情。弹拨乐器摆弄姿势上,她们深受天竺佛教歌舞的影响,举手投足都是伎乐飞天的造型。眉目深邃,唇色檀红,又掩饰不住醒目的胡女容貌,印象因此而深刻,美丽又奇异,令人一见难忘。
我想了一会,在一旁插话道:“昨日我见长安街市上聚着不少能歌善舞的龟兹歌舞姬,她们都是歌舞的天才,现下却衣衫褴褛,甚是可怜,姑姑既然开的是歌舞坊,可有想过将她们招揽进来?既能积德行善,又可为歌舞坊增色添彩,一举两得。”
花袭人正与李琰说着话,闻言,转头笑望着我,“上官姑娘心思机敏,姑姑也正有此意,只不过聘用胡姬要得到官府的批准文书,我已着人去打点了,等文书一到,我便派人去招揽。只是胡姬人数众多,花袭人也只能从中挑选最有天分的歌舞艺人留用,至于其他的人,我会想办法将她们安置到长安的各个酒肆中,至少让她们有个栖身之所,不至流落街头。”
我心中暖暖,一时间充满了对眼前这位女子的敬重,郑重其事地向她行了个礼,“姑姑宅心仁厚,芸儿万分感佩。”
她淡然一笑,颇有些伤感地说:“同为女子,她们的处境我自能体会,我也曾孤苦无依,流落江湖,若不是老爷和夫人好心将我收留,只怕早已沦落风尘,或者客死异乡了,哪有如今的快活自在。”
稍缓过情绪,她望着李琰道:“少爷自从军之后便深居简出,平日里也只是与我们书信来往,今日为何会亲自来找姑姑?”
李琰稍加思索,道:“今日来找花姑姑缘由有二,一是想请姑姑帮忙打探赵德言这个人,二是方才在西市遇到些小麻烦,芸儿姑娘受了些伤,不太方便请大夫,想到姑姑曾与罗林叟学过些医术,所以特来请您帮着看看。”刚才一直留心听他与花袭人说话,还不觉得有什么不适,现在听他一提,忽然觉着腿上隐隐作痛,胳膊上像是撒了层胡椒面一样,火辣辣的烫着。
花袭人起身走到我跟前,轻轻握起我的左手,将手搭在我的脉上,屏息静气,目光凝在我脸上,过了一会,又将我的右手握起,依旧是默然把脉,片刻后,她嘴角微微翘起,溢出几丝笑意,道:“没什么大碍,只是受了些惊吓,等会让人去抓付凝神静气的药,喝了静养两日就好。”
我轻一颔首,“多谢姑姑。“
她又问:“上官姑娘,可还有哪里感到不适?”
我看了眼李琰,轻声回道:“胳膊上有些烧烫,腿上有些隐隐作痛。”
花袭人笑点点头,回身对李琰道:“请少爷移步水月阁外,我为芸儿姑娘宽衣查看下伤势。”
李琰听了,起身微一点头,“有劳姑姑。”提步而出,顺势将门掩上了
脱了大氅,除去衣袍,花袭人半蹲着身子,仔细端详着我的伤处,“手腕、背部、腿上有些淤青,没什么大碍,手臂的伤有些严重,看样子是被利物划伤的,血印子长且深,若是男子倒也无妨,女子的话处理不好,恐会留下不小的疤痕,会很难看。”
我不禁眉头微蹙,发愁地问:“那该如何是好?”
花袭人抬头笑看着我,道:“若换了别人或许没什么好办法,不过姑姑的歌舞坊吃得就是脸面上的饭,平日里姑娘们排舞难免磕磕绊绊,伤了皮肉,都是我打理的伤口。我这有一方,以羊脂和丹参入药,外敷内服,稍加调理,保准姑娘依旧肌肤如雪,弹指欲破。”
我闻言,安心了许多,笑着一俯身子,道:“那就有劳姑姑费心了。”
察看完伤势,我自顾穿好了衣袍,刚系好革带,就听花袭人啧啧道:“袍子怎被扯成了这般模样,还少了个袖子,黄花闺女露个手臂可不好,本想给姑娘换身衣服的,怎奈我歌舞坊中的衣服都不太适合你穿。”
我理了理衣袍,笑着道:“无妨的,还有件大氅可遮挡。”
她斜瞅了眼放在一旁的大氅,顺手拿起展开翻来覆去打量了一会,略带玩味地说:“看这件大氅的身量,像是少爷之物。”
我点点头,“姑姑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过你。”
花袭人呵呵一笑,将大氅为我披好,有意无意地说:“少爷待姑娘还真是不一般。”
我微一怔,笑回道:“将军为人和善,待人都是极好的。”
花袭人瞟了我一眼,笑摇着头,“你不了解他,少爷不仅在兵法韬略上尽得老爷真传,就连为人处事上也与老爷无二,最是谨慎小心。我与他虽同在长安,但平日从不走动,你可知道为何?”我目注着花袭人,轻摇了摇头。
“避嫌!姑娘有所不知,我家舅老爷的生意做得很大,遍及中原及西域各国。光是长安城中,除去红楼娼馆舅老爷不屑插手以外,从珠宝古玩到茶楼酒肆,包括我这个歌舞坊在内,就有近一半的营生都是舅老爷的产业,要维持如此庞大的产业运作,手下自然聚着一大批身怀绝技的能人异士,势力之大可想而知。”
她略顿了下,踱了几步,继续道:“在朝廷为官,特别是手握兵权的将领,最忌讳的,一是结党,再来就是养士,若与江湖人士过从甚密,难免不被当今皇上猜忌,所以舅老爷严禁我们私下与老爷和少爷接触,怕的就是惹了皇上的疑心。毕竟前车之鉴,当初皇上设置文学馆,广招天下名士,而且招揽了一大批本领高强的能人异士,如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敬德等都是后来玄武门之变时的急先锋,皇上就是靠着这帮人才拿下的江山,你说如今他能不防着吗?”
我闻她此言,霎那间恍然大悟,难怪李琰平日里总是深居简出,府上也是门可罗雀,他这是要明哲保身哪!
我想了一会,笑对花袭人道:“姑姑为何要将底细透露给我?毕竟只是初次见面,难道不怕我泄露出去吗?”
花袭人轻笑一声,摇摇头,“少爷不顾避嫌,将你带来花袭人疗伤,足见他很重视你,能被他看重的人,姑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重视我吗?”我反问自己,默然而立,脑中不断浮现一些与李琰有关的场景,手中不由自主地紧攥着大氅,会心一笑,可能吧!
正独自傻笑,听花袭人在一旁道:“姑姑没什么别的本事,但看人可是一看一个准,姑娘可是看上我家少爷了?”
我身子一僵,笑意立时凝固在脸上,半天没有吭声,心里强迫自己要说“没有”,可支吾半天,“没有”两字始终吐不出口,最后只能默默地站着。
花袭人上前来轻抚着我的脸庞,柔声道:“方才看你偶尔望向少爷的眼神迷离,眸子却特别的清亮,我本来还有些拿不准,只是随口拿话试你,却果然如我所料,只是为何你眼底如此惆怅?”
惆怅?!没错,我心底有太多的顾虑,有些甚至已经成了我心里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我希望我心爱的男人只属于我一个人,我不想别人跟我分享他的爱,但是大唐的男子只要稍有些权势的,哪个不是左拥右抱,三妻四妾。李琰虽对我不错,可我却始终看不透他心中所想,况且他已有了未婚妻,我现在插一脚进去算是什么呢?将心比心,没有哪个女人会心甘情愿地跟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既然我无法接受,那邱家小姐自然也是如此。我现在能做的,只是默默地将这个秘密藏在心底,或许有一日我能忘记他,或许…………
我苦笑着摇头,神色有些凄哀地看着花袭人,“求姑姑千万不要告诉他,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我停住不语,刚要出口的话被我硬生吞了回去。
花袭人轻叹一声,略带无奈地说:“罢了,你若不想说,我也不强迫你,但姑姑是过来人,有些话还是想提醒你,少爷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他是世间难得的好男儿,虽不知道你心中忧虑的是什么,但你若因此错过了,将来必定会追悔莫及,有时候女人的幸福是要自己争取的。”
花袭人的话让我心乱如麻,脑袋木木,心中只不断重复地想着,错过了,就真的没有了!错过了,就真的没有了!…………
正木然而立,听到门外有人轻敲了几下门,花袭人随口问道:“何事?”
随即门外响起伙计的声音:“坊主,有位公子想见见您。”
“转告那位公子,歌舞坊还未到营业时间,请他过会再来。”
“小的就是这么说的,可那位公子根本听不进去,小的怕他有些来头,所以也不敢得罪,特来向坊主讨个主意。”
花袭人低头想了想,道:“请那位公子入大厅就坐,我随后就来。”伙计应了一声,匆忙快步离去。
穿戴妥当,我随着花袭人出了水月阁,李琰正扶着栏杆垂目端详着楼下,听到我们出来,他收回视线,扭过头向花袭人问道:“芸儿伤势如何?”
花袭人道:“少爷放心,姑娘的伤没什么大碍,我稍后开个方子,回去静养几日就可痊愈,只是她手臂的伤短期内不能碰水。”
李琰看了眼我的手臂,点了点头,“有劳姑姑费心。”说着,又将目光投向楼下大厅。
我与花袭人也上前几步,走到栏杆边,顺着他的视线向下望去,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大厅中那位公子的身上。
此人一袭竹青长袍,五官端正,面容清秀,风骨神采与众不同,颇有些仙风道骨。他面带微笑,半仰着头与我们相视而望,笑容虽有些慵懒,但眼光敏锐,似能看透人心。
打量半晌,他将目光停在花袭人身上,拱手作揖道:“这位想必就是花袭人,花老板,在下李淳风,久慕花老板大名,今日冒昧造访,还请见谅。”
花袭人远远朝他还了一礼。
“原来他就是李淳风。”李琰在一旁喃喃自语。
花袭人闻声望向李琰,“少爷认识此人?”
李琰摇头道:“我与他素未蒙面,只是听旁人提起过他,此人自幼博涉群书,精通天文、地理、道术、阴阳之学,是个奇人。”
花袭人轻“哦”一声,移回视线,道:“少爷先回避一下,我去会会他。”说着,转身欲下楼,李琰伸手拦住她,“请姑姑引他至水月阁一叙,我想亲会此人。”
花袭人轻一颔首,下楼而去,我与李琰转身进了水月阁。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几声清朗笑声,李淳风一面与花袭人说笑,一面推门而入。
花袭人将门掩上,回身笑着对李琰介绍道:“这位李公子的师傅是大名鼎鼎的‘神相’袁天罡,与舅老爷是故交,今日受袁先生之托前来捎信与舅老爷。”
李琰口称“久仰”,起身向李淳风拱手作了一揖,微微笑着请他入座,他倒也不客气,随意合手还了一礼,自顾寻了张凳子坐下。
几盏茶过后,李淳风与李琰逐渐热络起来,显得很是投缘。
两人都是饱学之士,一个洒脱不羁,一个温和随性,都不是拘泥于世俗成见的人,所聊的话题也涵盖古今,包罗万有。从中原趣闻说到海外轶事,从诸子百家谈到神仙方术,从古今贤臣聊到为将之道。最后都不约而同的认为,古之名将如韩信、周亚夫、贺若弼者虽战功显赫,却不得善终,非真智者。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功高盖主,祸必降之,为将者,对敌时应锐意进取,功成时应急流勇退,要有甘于受屈的大度,不与争功的胸怀,才能细水长流,固守晚节,如此方可谓真豪杰。而二人归结起来,正如了老子在《道德经》所言,“守柔”、“居后不争”、“寡欲”方为明哲保身之道………………
老子强调“守柔”,要求人清虚自守,勿刚强好胜,否则不得善终。
他又认为人应有“居后不争”、“不敢为天下先”之心,深明“持而盈之,不如其己。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之理,莫自恃聪明,锋芒太露,应抱持以退为进的处世态度,从而达致“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的境界。
最后,老子谓人应“寡欲”,人若怀有可欲,不知足之心,则贪念自生,故老子要求人应“无欲”、“去欲”,所谓“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争,善用人者为之下。”
于生活起居,待人处事应“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达致“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的境界。
两人侃侃而谈,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我则在一旁默看着李琰,他口若悬河,酣畅淋漓地发表自己的见解,独到深刻,别有机抒,神态如此专注,看得我有些忘神。
“守柔”、“居后不争”、“寡欲”,这是当初他赠给我的几个字,当时还有些不明就理,今日听到二人娓娓道来,才明白他其中的苦心。
我自到了飞骑营,毛毛躁躁地性子虽有所改善,但仍有些任性妄为,还好为人出头,这些都是营中大忌,而我现在仍能平安无事,甚至被人高看一眼,一则托了侯承远的照应,二是仗了李琰的势。但我心中明白,他们的庇护只能保我一时,将来是否能安然一世,全看自己能否修身养性,做到谨言慎行了。
正暗自想着,听李琰一声轻叹,“李先生才华横溢,乃当世奇才,为何甘居太史局将仕郎这样一个从九品的小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