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晴起身为我的茶盅添了些热水,嘴巴一撇:“你们这些读书多的人就是想得多,《唐律》也并非铁板一块,依我看来,问题还是在于男子,他只要真心待你,不在意你的出身, 其它都不是问题。”
我上前轻轻挽着雨晴的胳膊,笑道:“姐姐说得有道理,世间女子皆希望自己是张出尘,能慧眼识英雄,觅得如李靖般的好郎君。但世间男子又有几人能如李大将军那般痴情洒脱,可以不顾世俗的偏见,成就一段千古佳话呢?”
雨晴点了点头,道:“当年李大将军与李夫人夜奔的故事,我也曾听人说过。李夫人本是前朝权臣杨素的侍妓, 虽身份低贱,却是个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而李大将军年轻时姿貌瑰伟,也是个偏偏美少年,二人在杨素府上初遇时便一见倾心,后相约私奔,真可谓是惊世骇俗!”
我轻叹了口气,感慨万千地说:“士庶通婚向来为士族所不齿,世间对良贱之间的歧视远胜于士庶之间的歧视,李大将军能不顾世俗非议,娶张出尘为妻,那样的胸怀气度可不是寻常人能比的,若能得夫若此,夫复何求?”
雨晴看了我一会,皱起了眉头,将我往怀里搂了搂,道:“姐姐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妹妹若不想给人做侍妾受委屈, 最好还是找个平凡人嫁。但我也看出妹妹心气高,看不上寻常人等,姐姐只想提醒你,大唐的等级观念是根深蒂固的,衣、食、住、行都是如此,婚姻就更加不用说了。如李大将军般的男子只怕是世间少有的。”
女子之间谈到婚姻,气氛总是有些凝重,我握了握雨晴的手,朝她俏皮一笑,道:“这些我都是明白的,姐姐怎就为我担心起来了,我还小,先不去想这个。我觉着姐姐的眼光倒是极好的。”
“怎么说?”雨晴眨眨眼睛。
“张大哥武艺高强,人品敦厚,李将军对他也颇为器重,将来拜将封侯也说不定。他虽出身寒门,却是良家子弟, 姐姐也出身良家, 正好门当户对。”我一面说一面侧头细细打量雨晴的神情, 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地面, 嘴角含了丝浅浅笑意,脸颊微微泛着红晕,看来雨晴也对张冲动了心,若得了如此漂亮的儿媳妇,张婶该乐得合不拢嘴了。
看着她微微发怔地娇羞模样,我不禁联想到自己的将来,女子一生唯一的追求和出路就是找个好归宿,我的归宿又会是何处呢?
星光灿烂,秋风簌簌,我躺在马厩的屋顶上,享受着夜风轻拂,倾听着喁喁秋虫鸣,遥望缀满星星的夜空。天空并非纯黑色,倒是黑中透出一片无垠的深蓝,一直延伸向远处,穷尽于天边。
凝望漫天忽明忽暗的繁星,我的心丝丝抽动,小时候,我只要一闯祸惹阿爸生气,就会就着梯子躲到马厩的房顶上,悠闲地翘着二郎腿,或闭目养神,或天马行空,待到夜色深沉,才偷偷地溜回家。
记得有一次爬梯子时,发现梯子被人用麻绳牢牢地固定在檐边,当时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等到大些才知道,原来是阿爸担心我爬梯子时不小心摔了,才偷偷地将梯子固定住。而娘的身子一直不好,虽也恼我顽劣,却每次再晚都会守着院门等我回家。
往事涌向心头,眼前的星空逐渐模糊,眼泪慢慢从两侧滑落。如果当初我不那么顽劣,也许娘会少操些心,可能也就不会那么年轻就香消玉殒。如果我当初能多听些阿爸的话,也许我如今还能侍奉在他老人家身边…………
哭了一会儿,心情慢慢平复下来,轻轻拭去脸上的泪水,起身双手合十,心中默默念着,菩萨和老天爷,不管谁能听到我的祈祷,请你一定要保佑阿爸身体康健,让我们能尽早团聚,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听阿爸的话。
正默默祈祷着,身旁响起一声青涩的声音:“姐姐,你在这做什么?”
我听出是赵敢当的声音,慢慢睁开双眼,幽幽地说:“我在为阿爸祈祷,希望他能身体康健。”
他静了一会,在我身边默默坐下,也学着我的样子双手合十,紧闭双眼。
默祷完,我侧头看着他问:“你在为你父母祈祷吗?”
赵敢当双手抱膝,下巴抵在膝盖上,涩涩道:“不,死者已矣,祈祷又能有什么用呢?我是在为姐姐的爹爹祈祷。”
“为我阿爸?”
赵敢当强挤了些笑容,道:“姐姐的爹爹就是我的爹爹。”
我心中一暖,轻抚了下他的头,“你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你天上的父母若是见到你如此懂事,也会感到欣慰的。”
赵敢当神色立变,眼中虽有泪意,语气却冷如刀锋,“突厥不灭,我爹娘就绝不会瞑目!”
我看着他默默出了会神,他转过头,用恳求的语气道:“我求姐姐件事。”
“何事?”
“我想从军,我知道姐姐在李将军面前说得上话,求姐姐帮我去和李将军说说。”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一定也是听了营中那些传言才会开口求我的。
“你想进飞骑营?”
“只要能杀突厥人为我爹娘报仇,飞骑营也好,边关也罢,在哪我都不在乎!”
我心中一颤,小小年纪就已经被仇恨占据了内心。“冤冤相报何时了”,脑中虽然想着这句话,但面对赵敢当,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得柔声安抚道:“你现在年纪还小,他们是不会收你的,等你再长大些,变得再强壮些,姐姐再帮你去说,你看如何?”
“我已不小了,力气我也有的是。”他倔强地盯着我。
我也毫不退让地回视着他,道:“你个头都还没我高,怎么能算是长大了?李将军都是十四岁才上的战场,等你到了十四岁,姐姐一定帮你去求他,你是不是信不过姐姐?”
他见我态度强硬,一时无言以对,只得妥协道:“等我到十四岁,姐姐真的会帮我去求李将军吗?”
我郑重点了点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话刚说完,我就有些后悔,我答应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害了他。
不!我很清楚仇恨是什么!仇恨是一头怪兽,吞噬着人的理智和良知,它会让人变得不择手段。如果我不答应他,他一定会另想他法,我现在答应他至少还能稳住他两年,到时候再作计议,反正我也当不了君子,只是个小女子,老天应该不会计较我食言的。
我正默默盘算,听到赵敢当问:“姐姐何时回去?我要回马厩了。”
我反问道:“最近你都在马厩待着,很忙吗?”
他点了点头,“这段日子马场又新来了不少马,林牧监说都是好马,要多花心思照顾,将来这些马要派上大用处。”
我笑道:“林牧监说的对,你现在就先安心的养好战马,这可是在为打突厥作准备,将来打败突厥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在里面。”
赵敢当眼睛顿时亮了许多,颇有些兴奋地说:“姐姐说的有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现在就回马厩去,姐姐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我笑着轻一颔首,看着赵敢当麻利地顺着梯子下了房顶。
我换了个姿势躺回原处,静静看着低垂的夜幕,过了半晌,赵敢当又从屋檐边半探出身子,一面将一件披风递给我,一面说道:“晚上露重,我替姐姐取了件披风,姐姐披上,可别着了凉。”我笑着应了声“谢谢”,接过披风随手披在身上,赵敢当笑嘻嘻地下了梯子。
不知道躺了多久,已略微有了些睡意,听见身侧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想来又是赵敢当,遂没有转头去看,依旧凝视着天空,只笑道:“姐姐马上就回去了,披着披风不会受凉的,你就放心吧。”
但身侧却没有任何回应,我姿势不变,又问道:“你几时回去歇息?”又是一阵沉默,我懒洋洋地支起身子,纳闷地朝身侧望去,借着月光看清了立在身侧的人,表情却立时僵在脸上。
李琰一身白袍,身披月光负手而立,微微笑地看着半支着身子的我,夜风拂过他墨般长发,丝丝缕缕飘然而舞,简直就像一幅画卷。
这是在做梦吗?我呆看了他一会,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忙想站起身来行礼。屋面本就倾斜不平,手忙脚乱之下又一脚踩到了披风,脚下站立不稳,身子摇晃了一下,我“啊”地一声惊叫,摔下屋檐。
李琰见状,一个箭步冲过来,伸手欲拉住我,我也下意识地也想去够他的手,却为时已晚。我心中大惊,完了!这么高摔下,不死也得半条命!
惊吓中听到李琰大喊:“独孤谋……”
语声未尽,身侧已闪出一个人影,正在下坠的身子忽地稳稳停在半空中,感觉是有人接住了我。我深吸了一口气,整了整有些扭曲的表情,心中仍是惊悸。
半晌后,我定住心神,抬头看到独孤谋正似笑非笑地盯着我,原来是他接住了我。
我涩涩地向他道了句“谢谢。”
他横抱着我,嘴角微微勾起,噙出一丝笑意,带着几分戏谑地说:“哟,这天上还真掉下个仙女来,我说这几日左眼皮怎么老跳呢,敢情是要走桃花运!”
我尴尬地苦笑了几声,没有说话,他又戏谑道:“仙女倒确实是仙女,只不过这下凡的姿势却狼狈了些。”
见他没有放我下来的意思,我试着挣扎了几下,他却依旧抱着我纹丝不动,他们这些练武之人力气都大得惊人,再怎么挣扎恐怕也是白费力气。
想到这儿,我打消了继续挣扎的念头,正想开口请他将我放下,听到李琰在屋顶问道:“没事吧?”
独孤谋笑看了我一眼,回道:“没事,这冷不丁有个大美人掉在怀中,一般人恐怕还真承受不住。”
话音刚落,就见李琰的身影从屋顶飘然而下,转眼间已落到近前,他微笑地问:“可有受伤?”我轻轻摇了摇头。
李琰笑着微一颔首,对独孤谋道:“既然芸儿姑娘没有受伤,放她下来吧,大庭广众,被人看见恐又会惹了闲话。”独孤谋挑了挑眉毛,将我放了下来。
我轻舒了口气,俯身向二人行礼,“见过李将军、独孤公子,多谢独孤公子出手相救。”
李琰抬手示意我起身,独孤谋斜眼瞅着我,沉声问道:“你猫在房顶干嘛呢?难道想偷马?”
我心里一慌,忙俯下身子急声道:“奴婢只是在看星星,绝无偷马的意思。”
独孤谋将我扶起,哈哈笑了几声,对李琰道:“你营中这些个侍女,我就觉着这个小妮子有些与众不同,只是胆子却小了些,不经唬。”
李琰淡淡而笑,半仰头望着满天繁星,看似漫不经心地说:“有时候胆子小未必是坏事。”独孤谋面色一怔,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一时踌躇未语。
静了片刻,我打量独孤谋的神色,觉得他似有话要与李琰说,但碍于我在旁边不便开口,于是赔笑说道:“将军与独孤公子若没什么吩咐,奴婢就先告退了。”李琰轻轻挥了挥手,我俯身行了个礼,提步自去了。
李琰从长安回来没两天,皇上准其所奏的圣旨便到了飞骑营。他命贺逻鶻协助侯承远负责具体的训练事宜,起初我心中还有些没底,贺逻鶻是突厥大将,熟悉突厥军中事务,本是辅佐训练的最佳人选,只是他与侯承远素有旧怨,让他二人搭档,不知是否又会生出事端。但经过一段时日的观察,二人相处虽谈不上融洽,倒也各自安守本分,正如了李琰所说,二人皆是才识气度拔萃之士,绝不会因私怨而置大局不顾,我一直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侯承远行事雷厉风行,营中军士不管是何出身皆有些惧他,而贺逻鶻熟悉突厥军制,两人相辅相成,训练计划在他们的主持下进行得相当顺利,我本以为这一营的公子哥吃不了那个苦头,现在看来倒是我小瞧了他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