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乾明没有马上回答我。他双手抱着头仰在转椅的网枕上定了一会,随后流利地说出一串英文:
“At the end of a storm is a golden sky.”
赵乾明转过头来看着我,问:“听过?”
我面带疑惑地摇摇头。
他回过头去,沉着地解释道:“这是一句歌词,曾经鼓舞过不少人,原意是——‘暴风雨的尽头是金色的天空’。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尽头不是晴天呢......如果人们既定这暴风雨的尽头将会是一场更大的暴风雪,你觉得还能挺过去吗。”
我沉默,想象着他说的有没有道理。
“没有约束的人性有多恐怖我就不多说了。人与人之间的所谓团结、友善与破败、恶念,本来就在一线之间,这一线你知道是什么吧。”
“法律?”我试着回答。
“聪明。不过更确切来说,是法治,光有法律也不行,得有人来执行它。”
“可这变得也太快了吧,我印象中之前市里的治安还可以啊。”
“你看过《自私的基因》没有。”
“没有。”
“《人性的弱点》?”
“没有。”
“......《乌合之众》?”
“没有。”
“喔,”他抓了抓假发,好像是习惯性的:“总之,像这种没有预案的突发事件,搁哪都是挑战。通常只要犯罪率稳定,公安调度一下是忙得过来的,但全民犯罪的话,人手就明显不够了。何况世道乱了,也没几个人愿意坚守本职。不过市内的问题主要还是因为停电。”
“大规模停电之后,犯罪率蹭蹭蹭的涨,之后信号基塔也开始出现故障,网络各种丢包,金融和交通体系接连崩溃。这样一来,城乡之间的物资交流就会受影响,导致现存的有限物资会被人不择手段地争夺......”
赵乾明有点困惑地偏着头:“但是恶化的速度确实超出想象,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推动着。不过我没有证据,只是直觉。”
意识到自己也是“制造混乱”的一份子,我心里咯噔一下,抿了抿嘴。
“而且乱就算了,资源还消耗得这么快。你看,19号传出来的末日消息,那时候还很多人说是谣言,应该不太紧张。直到前两天28号侯院士出来‘确诊’过去,今天30号,满打满算也不超两个星期。一直以来,产出都是远大于市场需求的,所以按理说市内怎么可能两个星期不到就被掏空了呢。后来才知道,原来有人在搞零售收购,高价收,又用更高价卖出去。啧,真黑啊,这不是赚死人钱么。”
“就是!”一想到要不是因为资源短缺,小姨妈才不会去拿汽水,我感到气愤。
“6月2号,大城举办的一场促进毕业生提前毕业的活动当中,出席人员已确认......”
赵乾明指着投影上的这个人,说:“喏,就这个,马国千。臭名昭著的机会主义者,听一个干运输的朋友跟我说过,垄断大城周边地区物资的人里面肯定少不了他。”
我怒视新闻中出现的这个人。心里想的是:我要杀了他!
不,我要他残废!!!
他可能看到我表情不对劲,问:“怎么了?”
“没,”我微微摇头,盯着投影出现的新闻画面,恢复冷静地问:“6月2号在大城有个高峰论坛?”
赵乾明:“对。”
我有点想不通:“为什么要跟大学联合举办,不直接开一个正正经经的记者招待会?”
“好像开这个会,就是为了颁发促进大学生提前就业政策什么的才举办的吧......”
得知好像还能顺带血洗这个高峰论坛,我当场就暗下决心。抱着所谓的一决胜负的心态,毫不犹豫地选择上了一道叠戴复仇的救赎之路。
此时,望着投影仪投在墙上的画面,余光看到赵乾明动作不对劲。
——他流鼻血了!血滴落在短裤和地上,他立马抬起头来。
我急忙说:“流鼻血不要抬头!这样血液不能流出鼻孔,它会流入咽喉,不但止不了血,可能还会引起呛咳,甚至进入肺部诱发咽炎、气管炎和肺炎。”
他表情诧异,好像在质疑我是不是为了吓他而夸大其实。我解释道:“小时候流鼻血我妈教我的,她是护士,我爸也是外科医生。”
“那怎么办?”
“就让它正常流出来吧,过会就‘血小板’了。来,纸巾。”
他接过,对着垃圾桶,然后又走进厕所。
我跟去在厕所门口:“你还好吧?”
“没事......”
“要不你待会再来,好了我叫你。”
“行......”
走之前看到地上有一箱怡宝,想到家里还有半箱泡面,我想了想,又问他:“我可以拿两瓶水回去吗,我那有泡面,等会端来一起吃?”
“拿吧,拿吧。”
......
回到402。等啊等,好无聊。才过去半小时不到,我就待不住了,没等他来叫我,我开始泡面。泡好后,端去404门前。
敲门。
他打开门:“哟,还真是泡面啊。”看他样子好像不流鼻血了。
我笑着:“对啊。”
我端着两碗泡面放在桌上,看见赵乾明电脑有程序正在运行,进度条在缓慢地动。他过来跟我面对面坐下,唆着面条。
“好吃。好久没吃泡面了。”
“那你平时吃什么。”
“面包。”
我看回桌面,准备开吃,发现那本放在桌底下的病例不见了......
而我全然装作不知情:“有点惨。”
“是啊,开始超市囤货那会,我抢不过他们。”
“我也是,只拿了点喝的。”
“那我好点,第一时间就去抱了一箱面包。”他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对了,你怎么不和爸妈一起住?”
怎么每个人都想问这个。
“他们去世了。”
“哦...那你一个人能生活?我指的是‘末日’之前。”
“有钱就能生活。他们的遗产都存在一张银行卡里,我每个月从里面拿点出来用,现在里面还有不少,不过现在银行到处都关门,也取不出来了。”
“那张卡现在呢?”他好像莫名在意这件事。
“在402。”
“拿来,我可以慢慢帮你看看。”
“不用了吧......”
虽然觉得他人好像还不错,但我也不是对他彻底信任。而且,我甚至不知道那张银行卡的密码,这样就算他真的有什么渠道可以帮忙取钱出来,也注定会不了了之。我可不认为他的水平到了那种能单凭一张银行磁卡,就能破解银行密码的程度。
“行吧。”他继续吃面。
我想了想,反问他:“银行关了,你还要钱有什么用?”
“这,你不用管。”
“哦。”我也继续吃面。
“所以你是高中?”
我点了点头:“高二。”
“读哪?”
“市一中。”
“哦,挺近,我还去过。里面体育馆有一次球赛借用了,我去看,那里挺大。”
“是啊,市内最大的一个了,学校举办什么活动都在那办的,要不是停课,我就要准备上台演出了。”
“你?演什么。”
“弹吉他。”
“你会弹吉他。”
“嗯,学了大半年吧。”
“可以。”
......之后我们相聊甚欢。
吃完泡面,他用仅剩不多的水冲茶给我喝。我在心中暗忖,这个男的可真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好人。
起初我还觉得有些腼腆和紧张,担心会不会遭到拒绝,现在我在他家完全放松了警惕,感到了一种久违的与陌生人之间建立起的安全感。
投影开着,我竟然不知不觉、迷迷糊糊地在他家睡着了......
睡醒时,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晚上临近七点钟。
从地毯上爬起来,用手整理头发,听见杯子放下的声音,赵乾明说:
“醒了?你渴不渴。”
“有点。”
他把杯子放到我面前,把笔记本电脑也拿了过来。
“来,你看看这个格式行不行。”
我一边喝水,一边细看了一下这份将要出炉的excel表格。
上面名字,社会身份,荣誉成就,地址,联系方式......该有的都有。但是关于地址和联系方式,里面一部分是公司的地址或合作单位的地址,一部分又是小区物业的电话或街道居委会的电话......
不过想到这又不是电影,当然不可能完美,相信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我也就不苛求太多。
“嗯,差不多了,还有额外信息的话就备注一下就好了,”我看了眼房间:“怎么不开灯。”
“开灯不安全。”
“哦。”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不是应该开着灯,甚至制造出一些声音,让别人知道你在家,才更安全么。”
“那是防小偷小摸的。”
我沉默,确实。
“对了,你为什么想给这些人写这封信来着。”
“......”我更是沉默。
“写好之后,打算怎么寄出去?”
我被彻底问倒了......可再继续沉默可就怪怪的了。
我干脆学他说话:“这,你不用管。”
他笑了笑:“可以,那这份东西怎么给你?”
“直接发我...”看了一样手机(网络状态“×”):“靠,好像网又断了。”
“没事,我拷给你吧。你是安卓的?我是苹果的,你有安卓线吗?”
“有,我回去拿。”
“算了,直接连我这wifi吧,加我q上发你。”
“好。”
得到了这份名单后,我给他现结了5000。并且在心里默默决定,再对他多观察一会,等时机成熟、等满足条件,可以考虑晚点救他。
回去之后,坐在客厅。对着刚刚的那份名单,索然无味。名单上的人给我的关于社会地位重要性的感觉,好像跟想象中不太一样,总感觉哪里次了一些。我知道,自己现在整个心都飘到大城那场活动去了,不在这小市区里了。
我在想,能不能干完大城那一票,再回到这里解决这份名单。想到那里还有马国千,说干就干!
不过怎么才能去大城顺利参加这场活动呢......
像是在思考一道非常复杂的数学试卷里最后的那道大题一样,我绞尽脑汁。直到手机屏幕上出现一份联合参与的大学logo,就像是终于找到一个似乎能顺利解决问题的突破口,整个人一下子都变得快活起来。
我边走去房间,拿出匕首:刀肯定是管制的...但是这个材料能被检测吗?不行,我不能冒这个险,得想个办法。
接着,打开衣柜,选了一套心目中最接近大学生的形象的服装。
拉上房间的窗帘。
下一幕,我拉开了巴士的窗帘。
现在,是6.01下午3点,我成功伪装成大学生乘上了他们的巴士,正在前往大城活动的会场。
自从家里出事,就没再坐过交通工具,现在车窗外的风吹拂着我的脸,让我觉得沿途风景都夹带着惬意。
现在大城区域上空的红云淡薄,据说是被昨天发射的一枚吸收雾气类型的高科技导弹消灭了很大一部分。
顺着这逐渐恢复晴朗的明空,望去远处大城CBD那边的高楼大厦,让人感到近处的绿化和路标设施都尽显人性化。
巴士里的学生聊天的聊天,睡觉的睡觉。
“辅导员,学分加多少啊?”
“4分。”
“这么多啊?”
“这回不用我们男的帮忙搬东西吧”
“这又不是在学校,人家主办方全包了”
“听说现场还来了很多记者,记得进去之前提醒我补妆”
“你看我这个”
......
一路上,听他们相处得很热情,好像在旅游一样。
巴士徐徐前进,过了一道又一道的关卡,井然有序。
突然大巴急停。看到前面一辆没有临时通行证的车被交警拦下,一旁的车道还有别的拖车把这些没油的车往回运去,只为保持道路通畅。
见此情形,我的心情又开始变得沉重起来。
巴士又发动了,专门为看戏站直的都坐下又开始闲聊起来了。似乎整个空间里,唯独我右手肘坎在车窗的边上,左手握着的手机屏幕里显示着大学生接送巴士定点汇报群组的聊天记录,双眼无神地透过窗看向路边的交警和行人,回忆起这两天内发生的事:
(5.31~6.01两日经过概要)
5.30晚上,得知会议需要大批学生当群众,讲究座无虚席,我混进了一个城里大学城的活动水军群,积极报名参加这次活动,并在群公告里获知进大城后最近的一个上车点。
5.31早晨,叫顺风车没人接单,都说高速堵死了没办法走。后来改成常规单再加2000块钱的打赏费后,终于有了回应。打了一个高价滴滴连夜走“低速”。去到中途堵车的路段彻底走不动了,司机放我下来。我找了辆摆在路中间的单车继续骑。
5.31中午,终于到了那座桥,开始排队过关。等待过程中,最惊心动魄的是关口上面电子屏显示的数字,它时不时就减少一个。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限制当日进城的人数剩余名额。而且应该还有其他通道开放进城,不然不可能有时候从这进去1个人,屏上却显示减少了3个?
我走进檐下继续排队,完全看不见那组数字了,心想会不会轮到我就没了!?后面的人开始推挤,但是见警察在旁边架枪维护,又不敢太过火。
5.31下午,轮到我进去,前脚刚踏进检测通道,就听到现场的工作人员开启广播宣布:“今日的进城人数已达到上限,请有序离开”。我一边暗自感幸,又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匕首包起来,放入危险品检测说明的通道;又把背包放下,放入普通行李检测通道。然后在填表“携带危险品入城的原因”的一栏写上:“遗物”。
填完后还经受了一番问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我是个未成年,总觉得那人对我的态度比对其他人来说,要温柔许多,我随便糊弄几下,就结束了。
来之前我还以为带着匕首肯定进不来大城,甚至想过托运、贿赂、偷渡、向检察官上演苦情戏,甚至加泡沫板让它漂去对岸的滑稽策略。
5.31傍晚,过关卡后,继续骑车到了城区内。当晚,在附近加油站睡了一觉。
6.01上午11点,按照约定来到了巴士接送的汇合点。巴士迟到了一个小时,12点多才上的车。
这两天里路上吃的,都是剩下的那半箱泡面,还问赵乾明要了两瓶怡宝。周旭说的没错,冷水泡面真难吃,但要是不泡水,沾着汤粉,生啃起来又像小卖部的零食。直到现在嘴里还有泡面粉包的味道。
巴士停下,门开了。应该是开到了下一个接学生的上车点了。
随后半空的巴士陆续塞满了人。原本我旁边是个空位,现在坐来了一个棕色长发,头顶贴着两条彩色的发夹的女生,我百般不情愿有人扰乱我的清静。
此时,前面又坐下两个女的。见她又站起身来,一边放书包一边和她们嬉笑。
不料棕彩夹放好书包后,刚坐下没多久就喊我:“学弟。”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不是吧?难道是学长?”
我只好摇摇头:“不是学长......”
“我就说嘛,看起来那么嫩,你是不是才上大一啊。”
我感到不好意思极了。
“居然还害羞了,好可爱。”
我又一头看向窗外,心想:现在没洗头,还乱糟糟的样子怎么会可爱。
前面坐着的两个也转向头来,看着我。
我如临大敌。
她又问:“你是哪所大学的?”
我如临大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