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户部侍郎沈淮志勾结齐人,构陷忠臣,责令打入天牢,听候发落!”漫长的沉默过后,晋元帝如是说道,竟是连一句辩解的机会也不肯给大老爷留。
镇国公一时也分不清晋元帝这么做是担心大老爷言多必失,还是存心做给他看,希望借以缓和他们君臣之间的裂痕。
若是前者,镇国公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可若是后者的话,他便颇觉有些可笑了。
都说破镜难重圆,有些关系其实也和这镜子一样,一旦碎裂,再怎么努力修复也是徒劳,终究会有一些蜿蜒的痕迹存在。
这般想着,镇国公的眼底飞快闪过了些什么,又转瞬隐没,仍垂着头,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许是镇国公的情绪变化太过隐晦,大殿上的人都没有发现,是以在侍卫将肝胆俱裂的大老爷拖走之后,晋元帝还示好般亲自上前扶起了跪在地上的镇国公。
“沈爱卿,今日是朕误会你了,让你受了这样大的委屈,朕心中实在是愧疚不已,还望你千万不要怪罪于朕才是。”晋元帝望着镇国公,神色十分诚恳。
镇国公闻言内心并没有太大的波澜,但他也没有不识好歹地给晋元帝难堪,见状就十分顺从地站了起来,垂首恭敬道:“微臣不敢,弄丢布防图确实是微臣之过,陛下就算是将臣罚俸三年也弥补不了臣犯下的过错。”
这倒也不全然是违心话。
对于此次布防图丢失造成的损失,镇国公是真的心怀愧疚,不过他愧疚的对象并不是对晋元帝,而是晋国的万千臣民。
那三座粮仓里头装的每一颗粮食,都是农户们辛勤劳作得来的,是他们的血汗,如今就这么被赫连铮等人付之一炬,镇国公是真的心疼。
这些粮食几乎是一支军队好几个月的口粮了,若是能够用在战场上,让战士们吃饱,整个军队的战斗力都能大大提升。
只可惜,就这么毁了……
晋元帝并不清楚镇国公的真实想法,但见他的神色还算谦卑,脸上也没有明显的怨怼,心里到底还是松了口气,脸上的笑意也真诚了些。
“沈爱卿能这么想,朕心甚慰,如此追查赫连铮一行人的事,朕就托付于你和安平王了,这一次,你可千万莫要再让朕失望了。”晋元帝拍着镇国公的肩膀道。
镇国公拱手领命:“臣遵旨。”
……
事情最后发展到这个地步,无论是晋元帝还是镇国公亦或安平王和魏铭都是没有料到的。
特别是魏铭,他觉得自己这一整晚好像在不停地遭受思想暴击,所有他觉得已经板上钉钉的事情,最后都开始朝着诡异的方向发展,以至于他现在整个人都有些晕晕乎乎的,完全想不起来自己都经历了些什么。
出了乾清宫,镇国公三人各怀心事地同行了一段路,等快到宫门口的时候,魏铭大抵是觉得面对他们二人有些尴尬,遂找了个借口匆匆溜了——
不溜也不行。
认真说起来,今夜镇国公和安平王险些遭难,最直接的导火索都是他,虽然他们最终没有出事,且他也并不是有意针对这二人吧,但再要当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同僚,也属实有些勉强。
魏铭向来是个识趣的人,此时自然不愿意留下来给镇国公二人添堵,故而匆匆告了声罪,就仿佛屁股后头有人撵他似的,几下不见了身影。
镇国公和谢昱也不在意,他们本来也不是那种小气的人,更何况同朝为官这么久,他们对魏铭此人多少是有些了解的,知道他并非那种故意搬弄是非党同伐异的小人,自然便没什么好生气的。
而且实事求是地说,魏铭今晚的行为并没有什么不妥,他不了解事实真相,没办法替镇国公和谢昱的人品做保,心中有所怀疑也很正常。
说到底,也是为国为民,为江山社稷。
大家都是心怀天下的人,自然没什么好怨怼计较的,所以镇国公和谢昱都没太将此事放在心上。
魏铭走后,宫门口一时便只剩下了镇国公和谢昱两个人,二人相视一眼,仿佛都有话说,但又都默契地选择了缄口不言。
——毕竟他们人还在宫里,在晋元帝的眼皮子底上,有些话说起来并不是那么方便。
两人遂一路无言地往前走着。
等出了宫门,天边已泛起了一抹鱼肚白,一夜的时间居然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镇国公心下有些感慨,忍不住对着天际那抹微光叹了口气:“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听见这话,谢昱也跟着抬头望了望天,随后附和道:“是挺快的,一晃天都要亮了。”
镇国公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看样子,天亮后应该有场大雨。”
阴天晴天的,谢昱倒是看不出来,但他却直觉镇国公这话暗含深意,似乎是故意借着天气在暗示着什么。
他忍不住偏头,深深地看了镇国公一眼:“没想到国公爷居然会看天象?”
镇国公摇了摇头,随口道:“本爵并非看出来的,而是身处其中,心有所感罢了,安平王你难道就没觉得今夜的风格外潮闷?这分明就是暴雨来临之前的征兆啊。”
暴雨来临之前天气会出现一些变化,这个谢昱是知道的,只不过今夜他倒并没怎么注意空气是不是变得潮闷。
而且镇国公在这时候和他讲天气,这件事本身就透露着说不出的古怪,他一时倒有些拿不准面前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到底想表达些什么了。
心下拿不定主意,谢昱便没急着开口,就那么定定地站在原地,目光灼灼地看着镇国公,等着他接下来的反应。
而镇国公果然没有令他失望,很快接着道:“本爵记得,当年你父亲出征漠北的时候,就是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夏夜,只不过那时候大家都没有想到,他此去就再也没有机会回来。”
一般情况下,当有人突然将话题扯到那些已逝的人身上,且这个已逝的人还与倾听者有某种斩不断的关系时,就意味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要么信息量十分巨大,要么就是别有深意。
只是不知道这镇国公是哪一种情况。
谢昱这么想着,垂在铠甲旁的手忍不住微微攥紧了些,眼神里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抹紧张来。
但为了不让自己陷入被动,他到底按捺住了心中翻涌的情绪,冷静问道:“镇国公到底想说什么?”
“安平王莫要紧张,本爵只是有些感慨罢了,没想到如先王爷那般厉害的人物,居然也得不到命运的垂青,这让我不禁开始思考,世人不得善终,到底是天地本就不仁,以众生取乐,还是那受命于天的人曲解了天意?”镇国公缓缓问道。
他这话说得不可谓不尖锐,同时也有几分大胆——
敢质疑天子,这几乎可以称得上大逆不道了,饶是安平王,也被他的直接给吓了一跳。
可他终究不能确定镇国公这话到底是试探,还是被晋元帝寒心之后的一时不忿,因而他并没有着急表态,而是抿了抿唇,问道:“镇国公可是被夜风熏得醉了?怎么竟开始说起胡话来了。”
镇国公早料到谢昱不会轻易表露什么,这会儿倒也没觉得失望。
只见他摇了摇头,一脸正色地说:“安平王此言差矣,本爵并没有同你开玩笑,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见镇国公似乎真不是在探自己的口风,谢昱终于敛去了脸上的平静伪装,沉声问道:“若真是天子曲解了天意,国公爷又该当如何?”
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应,镇国公忍不住笑了,只是这笑意却有些凉薄。
“当然是择其善者而从之。”镇国公一字一句缓缓道。
这就是要改换新帝的意思了。
谢昱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震撼更多还是惊诧更多,总而言之他的心情还蛮复杂的,以至于他许久都没能找回自己的声音。
好在镇国公也不是一定要等他表态,见谢昱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他也没有催促,而是自顾自继续说道:“说起来,本爵一直觉得有件事颇为奇怪,按说以先王爷的能力,不该就这么折戟于漠北战场才是,可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偏偏就发生了,也不知这其中是不是另有什么隐情。”
不得不说,镇国公也是一个擅长揣测人心的人,他这一句话就直接戳中了安平王的软肋,让他原本就有些动摇的心顿时更动摇了。
其实这些年因为坊间的一些传闻,谢昱不止一次怀疑过他父亲战死在漠北战场的事另有蹊跷,却奈何事发之时他还年幼,得知父亲死讯之后什么也做不了,更遑论调查这其中的隐情。
等他长大以后,他倒是一刻也没有放弃过查找真相,却奈何时隔多年,很多线索都已经断了,很多当年在他父亲身边的人也都被清理的干干净净,他就算想查也无从查起,最后不得不遗憾作罢,逼着自己相信了那就是一场意外。
可眼下镇国公这番话,却让谢昱一颗原本已经沉寂的心再度活了过来。
终究是不甘心吧。
怎么能甘心呢?
他的父亲为国征战,结果却连尸骨都没能找到,一个人孤零零地遗落在异国他乡,还有他们安平王府,明明最是忠心耿耿,却要被晋元帝无端猜忌欺侮,这让人如何不愤怒?
愤怒到极致的时候,谢昱想过要不要索性推翻这个腐朽的朝廷,取代这个不仁不义的君王,可他终究什么也没做,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江山虽是李氏的江山,可天下却是百姓的天下。
当初他们祖上之所以主动将江山相让,也是怜悯万民,不忍心他们再受战火之苦,颠沛流离。
祖辈好不容易用鲜血和隐忍换来的太平,谢昱不希望由自己一手打碎,所以这些年哪怕过得屈辱,哪怕过得艰难,他也从来没有动过联系祖上那支秘密军队的念头。
他只是有时候会忍不住想,若是他的父亲还在就好了,若是父亲还在,他们所有的境遇都将与如今不同,他也不必如此为难。
可这终究只是他的美好愿望而已,事实是,他的父亲不在了,他的母亲强忍屈辱悲痛苟活于世,他们一家子的不幸,日复一日,日渐加深,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那个受命于天,坐拥天下的人。
每每思及此处,谢昱都觉得自己快要按捺不住那颗想要改朝换代的心。
镇国公并不知道自己这一席话勾起了谢昱那么多的回忆,不过他看着谢昱那在明灭不定的微光下显得有些神秘的脸庞,心中却渐渐有了某种笃定。
他知道,谢昱终究会是他的同路人,他们必将携手,颠覆了这片江山!
如是想着,定北侯也不多说什么了,转而开始向谢昱道起谢来。
“啊,瞧我,光想着这些陈年旧事了,倒是忘了同安平王你道谢。今晚多谢安平王你仗义执言,若非有你在,恐怕不仅是本爵今日难逃一劫,就是我整个镇国公府都要经历一场天翻地覆,是你保住了我镇国公府满门啊!”
镇国公说罢,还郑重地冲安平王作了个揖,态度极为真诚。
谢昱自然不肯受他这个大礼,遂侧身扶住了他,缓缓道:“镇国公无需如此多礼,本王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赫连铮攻入密山镇的那一夜,你和沈将军也帮过我不是吗?”
“更何况,本王觉得镇国公你有句话说的特别对,唇亡齿寒,我安平王府和你们镇国公府就是这唇与齿的关系,你们若是不好了,我们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咱们两府还是要守望相助才好。”
谢昱这时候搬出三老爷对他说过的话,很明显别有深意,但镇国公听了却并不觉得反感,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一颗悬了半晌的心也终于落回了原位。
他忍不住笑了笑,似应承又似要求般回道:“这是自然,日后安平王若有任何吩咐,只管派人来镇国公府只会一声便是,只要我镇国公府一日不倒,咱们两府的情谊便一日不散。”
谢昱不傻,自然明白镇国公这话是在向他求一个承诺,大概意思就是:要想我跟着你干,那你得保证不会卸磨杀驴。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且谢昱本就没想像晋元帝似的,事成之后就开始清算功臣,所以他毫不犹豫就道:“镇国公说得哪里话?如镇国公府这般的忠直之家自该万古流芳才是,又怎会轻易倾覆呢?”
如此一来,二人便算达成了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