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在地上溅起一层白烟,模糊了视线,刘侍郎只看见许员外郎带了四个裹成一团的粽子一路小跑过来。
才一会儿的工夫,水位已经又漫上来几分,眼看上游加固堤坝的工人们已经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无能为力了。
许员外郎将情况说明之后,焦急地让他们赶紧想想办法。
薛谦镇定自若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形和桥体结构,一脸悠闲地歪着头琢磨道:“也许有个法子,既可以泄洪,也能保住桥。”
许员外郎一听水患能治不说,桥还能保住,激动得眼睛差点冒绿光,忙道:“保住桥就更好了,还能省下一笔重建的开支。”
“实惠。”薛谦朝他笑笑,转向赵玄道,“我觉得只需要在两侧厚重的桥墩的中间部分分别炸开一个洞,就能方便上流的洪水顺利通过,不至决堤溃散,水淹江宁,赵兄以为如何?”
工程上的事是赵玄的长处,他对面前这座宽敞敦实的低拱桥的构造非常了解,因此难得张口就来,道:“这座桥北面就是矿山,乃山上的石材木料进城的必经之路,常年有车马负重通行,所以才建得宽面厚墩,以更好地承载桥上的重量,要是把桥墩炸开个洞,虽然现在可能能保住,以后还能不能用就不得而知了……”
说着,他将桥体的整个结构搬到脑海中,经过一番拆散重组,想象出泄洪的通孔安置在各个方位的处理结果后,还是觉得有些为难。
薛谦也跟着一起想,两个人一边比划一边争论如何找出既能承重又能泄洪,将石桥所要经受的来自上方的压力和来自横向的冲击力的分散方法,面面俱到地考虑个遍,才一致认为可以一试。
于是问题就是如何按照他们想要的方案炸桥了。
二人一齐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煦和。
早在薛谦刚提出“炸两个洞”这个思路的时候,煦和就一直在默默地思考,迎上二人的视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薛谦便明白,这是至少有五成以上把握的意思,遂拉着许员外郎,叫他让赶紧派人跟煦和一起回去取东西。许员外郎又叫上两个随行的小吏,着急忙慌地拉着煦和走了。
薛谦和赵玄也要上桥去实地看看。留下雨太大,半天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的刘侍郎和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也被抓来了的许靖面面相觑。
许靖只能尴尬地朝他挤出一个笑脸。刘侍郎面露难色,心想格物司就这几个毛头小子?能靠谱吗,求雨什么的,说不定是误打误撞呢?
过会儿煦和一行又匆匆赶回来,带了两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张罗人去把包裹里的东西放置在桥墩上。
这是个十分危险的活计。水流湍急,无论是划船还是游水,从水面的方向靠近桥墩都不可能,只能从桥上吊着绳子下去。由谁来做又成了问题。
薛谦和煦和本人显然都不是这块手脚灵便的料,能不能抓牢绳子都成问题,更不要说吊在半空中作业。赵玄体格太大,一般的绳子和人怕是拉不动他,太危险。而工匠们本来就已经忙碌得精疲力竭了,再执行这种高难度操作怕是也有风险,更不要说,他们还得看着危在旦夕的河堤,随时待命。
情急之下,许员外郎毅然决然站了出来,表示要亲自上。
许靖赶忙阻拦:“我的亲爹,您可别添乱了,就您这老胳膊老腿的能下得去吗,还是我来吧。”
他腿脚灵活,重量也较轻,确实合适,可是员外郎还是不肯退让,果决道:“河道随时可能决堤,一旦决堤我们就都白忙活了。你一个人太慢,不如你我父子二人各自负责一边,共同作业。”
许靖还是不同意,拉住他,急道:“您知道这炸药从引燃到爆炸只要多长时间吗?到时候上不来,要出人命的,着急归着急,难道就不能去找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来办?”
许员外郎一听,那更不能拖累别人了,态度愈发坚决,嘴上说着:“上哪找小伙子去,你爹我就年轻力壮着,还没到要你操心的年纪!”手上麻利地挣开他,拿起麻绳就往自己腰上缠。
许靖没有料到父亲竟然倔到这种程度,看来当初能答应放他出来,管祭酒定是没少下功夫,回头得好好谢谢人家才行。
如今老爹都身先士卒了,自己又岂能流露怯色?他也只好一咬牙,跑到另一边,让薛谦和赵玄帮忙把他放下去。
父子兵齐上阵,场面倒是很感人,可惜两边进行得都不太顺利。
平日里翻个篱笆是一回事,吊着绳子悬在半空中还能行动自如完全是另一回事。没有经过训练,光凭意志品质是做不到的。桥体四处打滑,许靖光是下去就尝试了好几遍才成功。许员外郎则是试了几次都没能把煦和给他的油纸包贴在桥墩上,还出了一身虚汗,紧握着绳子的手青白如纸,差点抓不稳。
煦和见状觉得不妙,赶忙在他松手的一瞬间让人把他拉了上来。
许员外郎惊魂不定地趴在桥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拍着大腿埋怨自己不争气,哽咽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其他人就更不敢下了,无助之际,突然有人大喊一声:“快看,那是谁来了?”
只见远处风雨交加中,有几个一袭白衣的身影朝他们走了过来。
他们没有穿蓑衣戴斗笠,洁白如云,足下生风,即使行走在如注的大雨里,也衣摆翩跹,绰约生姿,教人在远处模模糊糊地看着,还以为是神仙跟着雨水一起从云间走了下来。
“不会是天神下凡来救我们了吧?”有人喃喃道。
也有人觉得可能是水里的河神听说他们要炸桥来阻止他们的。
待到那群人走近了,他们才看清原来是三清教的道士。
一行五人用刷了好几层防水的桐油的斗篷代替了蓑衣斗笠,还在胸前加了两根系带,将自己包裹得很严实。由于斗篷通体都是白色,离远看才有一种云中来客的神秘之感。
带头的男子剑眉星目,浩然疏朗,正是大师兄长清,他身后跟着的则是四名年轻的教众。
刘侍郎赶忙带着众人来行拜礼,然后在他的问询下将现在的情况说明了一番。
长清听完他们的困境,淡然一笑:“这有何难,不妨就交由我等代劳吧。”
“怎好意思劳烦道长。”
“多谢道长。”
“你该不会是在下面作个法让炸药自己飞上去,或者干脆画个符直接把桥炸了吧?”
——闻言一时间各种回应此起彼伏。
最后一种声音便是没完成重任,正在跟自己怄气的许靖说的。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几次表现的机会都跟他没什么关系,难不成是他太没用了?如今连三清教的人都要来抢他的功劳了,他真是好不服气。
长清性情温润,被如此嘲讽也不气恼,反耐着性子解释说他们教中人士自幼习武练剑,不敢说上天入地,至少也能飞檐走壁,这种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许靖将信将疑地看着几人,发现其中有两张面孔格外熟悉,再抹去眼帘上的雨水定睛一看,不是素帛和皓君又是谁?
“你……”他惊了一惊,脱口而出想问她怎么来了。
素帛赶忙使眼色叫他噤声。
原来不久前,国师掐指一算,说河道怕是有决堤的危险,特地派长清下山去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的时候,她也在一旁听着。本来这种事轮不到她亲自出马,但是她坐不住,非要跟来,找到长清软磨硬泡了半晌。长清没有办法,只好应了,要她带上皓君一起,好有个照应,二人才都跟了来。
如今听说要吊着绳子下去,装东西把桥炸了,素帛觉得自己来的是对的。论武功,她可能不是教中最厉害的。但是论身法轻盈敏捷,由于常年练舞,可未必有几个人比得过她。
这样想着,素帛便信心满满地接过许员外郎手中的绳子,栓在了自己腰上。
为了加快进度,皓君也要了一条绳子,和她分别安装同一个桥墩左右两侧的炸药。长清则带着另两名弟子去了另一个桥墩处,留了一人在上头帮薛谦拉绳子,自己和另一个人下去。
四个白色身影动作流畅利索,毫不费力,很快就把装着炸药的纸包安装好了。接下来的工作便是用打火石打出火花,引燃露在外头的一截涂满灯油的棉线,再在棉线烧完之前,由桥面上的人迅速把下面点火的人拉上去。
这个步骤过于挑战运气,在瓢泼大雨中,打火石的零星火花显得无比脆弱。素帛一只手抓着绳子,一只手紧紧地护住火石,打了好几遍火也没打着。
就在她百折不挠的过程中,加固河堤用的沙包又被冲走了好几个,从她的脚下流了过去。
有人大喊不好了,堤坝快要撑不住了。
素帛只恨自己不能当真画个符咒变出火来,一着急,狠狠地划了一下,飞溅而出的火星落在她的手上,烫得她直龇牙,也终于点燃了引信。
她激动之际,光顾着兴奋,忘了叫上面的人,直到眼看棉线快要烧完了才反应过来,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慌乱的惊呼。
上头的许靖和煦和一听,觉得不对劲。尤其是许靖,鼻子灵敏,已经隐隐约约闻到了泥土的味道和河水的腥气中夹杂的灯油和棉线燃烧的气味,二话不说,抬手就是用力一拉。煦和也赶忙跟着上手。
只听这时桥下一阵轰然巨响,紧接着,他们脚下发生了有如山崩地裂一般的震颤。二人被震得几乎站不稳,手上的力道却丝毫不敢松懈。
煦和的心中十分焦急。由于炸药的效果并不稳定,爆炸到底能有多大威力,是炸不了多大个豁口起不到作用,还是能直接把桥整个炸塌,他自己心里也没底。如果炸药太猛烈怎么办?如果薛谦的计算有误怎么办?这些他都来不及深想,条件只允许他走一步想一步。
但他也不想因为要保住城中成千上万百姓的身家性命,就把眼前几条活生生的人命搭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