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越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对于圣教的影响力还是过于低估了,以为稍稍有点成绩就能动摇世人信仰的根基,实在天真。
原本他和皇上以为,一场较量中表现出来的高低之实远胜过论辩的万语千言,利用降雨的本事令世人肯定格物司,是一个将其正式作为三清教的对立面推上历史舞台的好时机,却在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觉得仍需从长计议。
就像一场甘霖可以解一时之渴,却不能将沙地变成湖泊。
管祭酒和格物司都还任重而道远。
雨后,感恩戴德的百姓们又一次给神庙送来了供奉。
教中一概照收不误,素帛本人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受之有愧的——虽然没有一文钱直接递到她手上。在雨季来临前,她还是要继续辟谷大业,每天只吃青菜。有时候看着树叶上的小瓢虫,觉得自己同它们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也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真正的雨季还是迟迟没有来。但在七月之前,格物司又故技重施了两次,都成功了。
聪明的人大多都看出了大鸟背后暗藏的玄机,只是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理,茶余饭后讨论来讨论去,也没讨论出什么门道。
最后民间大多总结为:这是一种新兴的祭祀方式。
若说一开始国师还能淡然处之的话,到了第三次就有点坐不住了。
这天把素帛叫了过去,又问了她一次,先前的接触中对煦和等人有什么了解。
素帛一阵心虚,局促道:“不是已经汇报过一次了吗,师父怎么又想起来问这个?”
“可是当时没说实话吧。”国师立刻拆穿了她。
“弟子不敢。”素帛讪笑着,找了个借口搪塞,“只是他们有的时候行为举止确实比较诡异,弟子看得也不是很明白,不敢乱说。”
”如此。”国师便问,“不如就说说如何诡异?”
素帛眼珠一转,须臾间在心中权衡了一下轻重,便将薛谦用木桶洗衣服的事说了。
国师听完若有所思,良久后,终于对她道:“他们做的那个大鸟,我瞧着很有意思。你既同他们交好,不如去问问,能不能要一个回来,让为师也开开眼界。”
素帛不明白他打的什么主意,但是她也早就想去了,便先应了下来。
虽然现在非年非节,但是她想了一下,自己穿着道袍,以圣女的身份去恐怕影响还是有点不好。于是又翻箱倒柜找出罗裙,趁机打扮了一番。待到出现在格物司时,已是轻罗粉黛,美目顾盼,俏生生的邻家姑娘模样。
一身淡色衣裙是她自己裁剪的,所用绢帛与花样都为市井间所常见,单看背影会教人以为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平凡女子,扔进江宁城川流不息的街市里就找不见了的那种。但瞧见她的正脸的人,定会被她卓尔不群的气度所吸引。
她骨子里有一股后天修养出来的清冷高洁的韵调,从原本生得温柔多情的眉眼中透出来。五官轮廓在不笑的时候显得秀雅娴静,却又偏偏生了一双灵动过人的明眸。于是既端庄大方,又俏皮慧黠,既优雅自持,又清纯可人,一切的一切在她的身上融合成一种恰到好处的和谐,什么都是多一分则太过,少一分则平淡。
她不是远山雪,也不是杯中月,不是傲霜梅,也不是空谷兰,不是明前茶,也不是桃花酿,很难找到一个准确的辞藻来形容。但你若见过这样的姑娘,哪怕她脱下了道袍,摘下了面纱,隐去了圣女的名号,也一定会觉得她就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人物。
许靖差点不敢认,瞪大眼睛上下打量了半天,才笑道:“你终于肯来找我了?”
谁要找你啊,素帛很无奈,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是来找煦和的。”
许靖看她的表情,觉着一定是害羞了,不好意思承认,也没有拆穿她,反而配合起来:“对,找煦和。怎么着,要不要我陪你进去?”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他那屋里可危险了。”
素帛本来想说不必了,闻言舌头在嘴里打了个转的工夫,便立刻改口道:“好的。”
对于她的来访,煦和表现得有点意外,但也谈不上惊喜或是介意,只是平淡地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素帛实话实说:“掌教让我来问问,你们做的那个大鸟,能不能给他一个瞧瞧。”
许靖一听,觉得不行。
煦和却认为这东西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只是上次用完之后,落在山里了,还没找回来,便道:“管祭酒已经加派人手去寻了,若是不介意的话,我们这儿倒是还有一个先前做试验的时候用的小的。”
“小的也行吧。”素帛觉着,“只要是一样的东西就行。”
“那你跟我来。”煦和说着,又要带她去赵玄那儿取。
许靖拉着她,低声提醒要去的地方更危险,一定要小心谨慎地“好好跟在自己身边”。
素帛点点头,不动声色地离他远了两步。
然而来到赵玄的屋子,她确实被里面的布局惊了一惊。满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装置令她耳目一新。尤其是那个由水车带动的流水计时的装置,设计精妙得巧夺天工,一看就明显有薛谦的个人风格。
正在她看得饶有兴致之时,我们的赵玄兄再次以拎着锯条凶神恶煞的形象登场。
素帛又惊了一惊,来不及思索就顺势躲到了站得离自己最近的人——也就是许靖——的身后。
许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表情,满意道:“我说什么来着。放心吧,小爷我会保护你的。”
已经亲自动手去找模型了的煦和都听不下去了,百忙之中朝他丢了个冷眼。
赵玄本来是在小憩,听到声响,以为是有人找他有事,结果出来一看,却发现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漂亮姑娘,一时感到手足无措,霸气十足的面容上竟然还泛起了阵阵红云。
素帛缓了好一会儿,偷眼看着他,发现这个身高八尺容貌狠厉的男子居然好像很容易害羞——那应该没什么危险,才尴尬地咳了咳,从许靖身后绕出来,朝他笑了笑,以掩饰自己方才的失礼。
没想到一笑,对方脸更红了,整个人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幸好煦和找了半天东西没找到,叫他帮个忙,才将他从进退两难的境地解救出去。
只见他一言不发,果断转身,搬了个梯子,爬到一个架子上面,将木鸢的模型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郑重地交到煦和手上,又闷声闷气地一溜烟回去了。
没想到此人外形看着粗犷狂野,一举一动却处处透着温柔细腻,素帛深感人不可貌相,但也很想提醒他一句:兄台,你锯子落下了……
许靖已经憋笑憋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为了不当面笑出声,伤害赵玄的感情,拉着她二话不说便出了门,一路回到煦和的屋子里捧腹抹泪。
素帛则从煦和手里接过那个小号的木鸢,拿在手里把玩了半天,丝毫没有头绪,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忍不住问:“这个东西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没想到煦和反问她:“我要是说了,你信吗?”
“信啊。”素帛苦笑,事到如今,她要是还说对于他的种种理论一点也不相信,就真的像个傻子了。
煦和便对她讲,自己认为雨的形成与什么天意之类的虚无缥缈的意志无关,所以也不可能通过天人感应来实现求雨的目的。通过观察和对前人求雨成功的经验的总结,他认为下雨这件事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三大要素,即空气的流动,充足的水汽,和达到饱和的状态。
前面二者简单来说也就是风和云,云的本质便是水汽的凝结。
讲到这一步素帛都能理解,但是不太明白:“什么叫饱和的状态?”
“关于这一点,我暂时想得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你可以理解为,就是光有云未必会下雨,但云层太厚了,承受不了更多水汽了,落下来,就变成了雨。”
煦和说着举了一个具体的例子,比如她最后一次进行求雨仪式的那一天,空中虽然有云,也起了风,但是并没有下雨,缺乏的便是刺激云层达到饱和状态的因素。那么既然自然条件下没有这种因素,他便人为地进行了催化。
具体作法就是利用木鸢,在木鸢的肚子里装上催化用的药剂,令其飞到云层里去散播,好凝聚更多的水汽。
至于大鸟散播的那些烟尘究竟是什么呢?
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一盘白花花的结晶,道:“主要就是未经提纯过的盐卤研磨而成的粉末。”
用盐?
盐卤就可以让云彩变成雨?
素帛听得一知半解,眉心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
煦和觉得自己说得已经很明白了,见她还是一脸茫然的样子,忍不住问:“你是不是脑子不是太好使?”
素帛白了他一眼:“我脑子好着呢。只是太颠覆认知了,需要消化消化。”
煦和竟然还解释了一下:“哦。你别误会,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说,脑子不好使并不是你的错。至少你愿意学习,就已经比大多数人好太多了。”
这是安慰人吗!
说来说去不还是骂她傻吗!
素帛觉得这个人真的是很烦人,每次刚说几句话都还挺好的,多说两句就让她控制不住想要打人。
此地危险,不宜久留,她还是拿了东西,早早回去打坐冷静一下为好。
可是煦和偏有这种不教则已,教人就要教到底的倔脾气,觉得空口白牙是说不明白的,还非要掏出笔墨作画,现场推演了一番下雨的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素帛哭丧着脸表示明白了,真的明白了,才肯放她走。
许靖将抱着小型木鸢,脑力消耗过度,连目光都呆滞了的她送到门口,还不忘靠在门框上卖笑似的招摇:“下次再来玩啊。”
不了不了,素帛心想,难道我这自取其辱的还不够吗?我又没有被摧残心灵的兴趣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