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煦和的反应稀松平常,既没有表现出高兴,也没有进一步关心宋芮的健康,好像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似的。他收拾好东西,,便站到了柜子旁边,一抬手,道:“那就劳烦二位帮忙搬一下柜子了,学生这胳膊还没好。”
说完,他居然就真的自己走了。
“喂,谁要给你搬东西。“皓君很不情愿地在他身后喊。
素帛看看他吊起来的一只膀子,扯了扯皓君的袖子,劝道:“算了算了,好人做到底吧。”
皓君这才皱着眉头,慢吞吞地走过去,和素帛一人一边抬起了柜子。
煦和走远了,还不忘叮嘱一句:“千万别摔坏了。”
“什么人啊。”皓君恨恨地唾了一句。
素帛干笑两声,对自己一时脑抽了才来叫他的善举也是万分后悔。
好在柜子不算太重,两个姑娘家也能搬动,周围的空气很清新,还不时有山鸟鸣叫,就当是来踏个青。
走在路上,素帛忍不住扬声问前方的煦和:“煦公子早就预料到宋公子会有惊无险?”
煦和不咸不淡道:“没有,我以为你们会给他作法喝符水,直到喝死。”
“……”素帛本来都想好了,如果他回答是,就问一问是怎么算出来的;如果回答不是,就问一问那他为什么这么淡定。但是听到这个回答,她只想把柜子扔了。
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包容精神支撑着她一路把煦和这么烦人的人的柜子搬回来的,直到进了门她也不曾了解。
许靖一见到煦和,立刻兴奋地将自己的推论又讲了一遍,然后坐好,眼巴巴地盯着他,仿佛一只摇着尾巴卖乖讨赏的家犬在说:“夸我,快夸我。”
煦和朝他露出一丝赞许的笑意,他便激动不已,用胳膊肘使劲儿推了薛谦好几下,想要炫耀一番。可惜薛谦已经靠在墙上睡着了,压根没理他。
人请回来了,可是柜子也回来了,关于这个柜子到底要不要放回屋中,双方阵营再次产生了分歧。
皓君坚持认为,宋芮是被柜子中的不明物体招惹来的脏东西冲撞的,病情之所以会好转,主要就是因为招致邪祟的不明物体被拿走了,再加上素帛彻夜为其施法驱邪的功劳。许靖的药方只是辅助性地帮他退热罢了。如今虽然好了,这柜子也决计不能再放回去害人。
许靖的观点正好相反。
二人争执不休,但总不能为了证明哪一方是对的再让宋芮病倒一次,因此争论来争论去也没个结果。
为了息事宁人,蔡司业勒令煦和将柜子放到了一间没有人住的空屋子里。煦和不愿意同自己的身家性命分开,干脆自己也搬了过去。这样一来,薛谦自然也要跟着去。
于是宋芮因祸得福,终于如愿以偿地落得了清净。
然而风言风语并不会因为他的痊愈偃旗息鼓,煦和这次算是跳进淮河也洗不清了。再次回去上课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文房四宝和烛台书卷都被人丢到了窗外,更有甚者还在他的桌案上用朱墨写了“灭巫”的大字,在他的蒲团周围用丹砂画了一个显眼的红圈。
没有人留意到是谁做的,但又似乎每一个人都参与了。
煦和盯着那殷红的大字,默默伫立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出了门。
片刻后,他便用那只完好的胳膊单臂拎了一桶水,“哗啦”一桶全倒下去,抬袖将字迹擦了个干净,又跳出窗外,从草丛里和竹枝上捡回自己的文房四宝,将书页上沾到的枯叶、蛛网和露水统统掸掉,而后若无其事地坐到了那个赤红的圈里,等学官来上课。
当着学官们的面,大家倒是都老实。但是下了课,何碧成便带头呼吁每个人见到他要绕路走,凡是他用过的东西可千万不能碰,以免惹祸上身。座位离他比较近的几个同学都已经默默挂佩起了护身符。
对于这些恶意中伤,煦和只当听不见看不着,甚至偶尔看向他们的目光还带有几分同情。
薛谦和许靖都去厨房帮工的时候,他便自己一个人坐在廊下的角落里写信。
信是写给管祭酒的。他在信中详细说明了茅屋为什么会遭遇变故,顺便问变故中损失的炼丹炉等物能不能再帮忙淘换几件,市面上的普通产品实在不好用,达不到想要的温度。因为胳膊的伤还没好,他将一手好字写得歪歪扭扭,可见心情之迫切。
等到他哼哧哼哧地写完,又读了一遍,确定没落下什么需要的物事,准备回去了的时候才发现墙角有一个人。
大病初愈的宋芮站在那里,脸冻得好像熟透的山楂,看上去已经侯了多时,不知是不好意思打扰他还是一直没构思好该如何组织语言。总之他在煦和看向自己的时候,才干巴巴地笑着,行了个礼。
煦和丝毫没有对方可能是故意在这里等自己的觉悟,只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埋头收拾东西,收拾完起身便走。
宋芮被逼得没办法,只好上前近了几步,唤道:“煦兄留步。”
煦和左右看看,确定周围没有第二个煦兄了,才停下来,回过头,疑惑地指了指自己。
宋芮忙头如捣蒜。对,没错,就是你。
“我生病的时候,虽然不太清醒,但是周围发生的事情还是能感知一些。”他搓着手,面色赧然,道:“知道你和薛兄为了照顾我很是辛苦。”
看样子煦和把他捆成粽子的事他可能没感知到。
“我知道不是你害我……就算此番遭遇与你有关,也并非你有意为之。”见煦和没有反应,宋芮继续嗫嚅着:“总之,我就是想说,你还让许兄务必帮我想办法来着,我不怪你。”
煦和这才抬头仔细瞧了瞧这个自己平常连名字都记不住的瘦小少年,认真打量了一会儿,冒出来句:“万一我是有意要拿你做试验品呢?”
他说得波澜不惊,宋芮听着心尖尖上的肉都抖了三抖,倒抽一口凉气,险些又要惊厥过去。还没等他再说什么,煦和便转身自顾自地走了。
他不知道宋芮是怎么想的,也不想知道,这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素帛的做法和同窗们的态度让他觉得可笑。这些人对世界的本质一无所知,只凭着自己的感知做判断,被旁人毫无根据的言论误导的团团转,竟然也能理直气壮地生活。这一点让他觉得无法理解。
然而他留下的这句话却让宋芮陷入深深的纠结。自己的病究竟同煦和有没有关系,他是有心还是无意的啊?宋芮都要哭出来了,抱着手边的一根廊柱一屁股坐下来,怔怔地陷入沉思。
他的一只胳膊环绕在廊柱上,另一只胳膊放在胸口,按了按怀中的一个小布包。
布包是他在江宁城里的姑母托人捎给他的。据说刚得知他病得不轻的时候,姑母还有点焦急,后来听说没有生命之忧,便长松一口气,说家里杂事太多,不方便过来了,只教人给他带了两根山参和几两碎银,捎了一封短信,嘱咐他多保重身体。
山参是好山参,本应性热,可是宋芮隔着衣衫摸着,却觉得是冷的。自己离家求学,在江宁只有这么一个亲人,生死门前走了一遭,却连个面都没见上,姑母究竟在忙些什么呢?真的在意他是死是活吗?他远在家乡的父母又是否知道他们差一点就失去了自己的儿子呢?
宋芮努力去回忆初到姑母家中拜访时见过的那个院子,门前的杜鹃花,姑母待客的茶点,竟发现连她的眉眼都记不清了。
他只想起辗转反侧时,从眼睑缝隙漏下的微光中看见的圣女那双温柔的手,和不计前嫌守着自己的三个同窗。他想起三人昨日面对质疑时的共同进退,再环顾左右,想想孤单的自己,不知不觉,竟觉得有些羡慕这几个人,要是自己也有这么好的朋友就好了……
但是很快,他又打消了这个想法,摇摇头,觉得只要不被何碧成排挤,自己一个人也挺好,于是裹紧衣衫,回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