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静海好半晌没有动静,良久才阴沉沉道:“母妃是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
“母妃可要说话算话,否则,我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本宫什么时候骗过你?”霍太妃这般说着,似是终于松了口气,“饿了吗?本宫让人准备些宵夜给你。”
“不饿……”苍静海道,又剧烈低咳了几声,待气息平缓了些,才低声道:“母妃有事说事吧。”
“皇上这两天怎么样?”
“皇上?他还能怎么样?”苍静海阴冷地哼了一声,嘶哑破败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风烛残年却仍在苟延残喘的耄耋老人,“据说上朝时频频瞌睡,气色苍白,疲惫不堪,看起来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本王猜想,应该支撑不了多久了吧。”
支撑不了多久了?
倪琉璃眼神一凛,什么意思?
他们在苍聿云身上动了手脚?
“时机已经成熟,必须尽早安排媛媛入宫。”
“这……只怕不太容易,母妃可有什么办法?”
“暂时还没想到什么具体可行的办法,本宫会好好斟酌……”
……
接下来他们还说了许多话,或许是笃定逍遥王府安全无虞,即便是谈到不可告人的隐晦之事时,也没有一点避讳。
倪琉璃耐性极好,坐在廊檐上赏着月,把二人对话一五一十地听了个清楚明白,并且丝毫没有感觉到偷听的难为情。
期间捕捉到的几个关键敏感的词,让她眉头舒缓,神情愉悦。
霍太妃离开时,已经三更天了,王府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散尽,夜空下一片冷寂。
这是倪琉璃第二次正面接触霍氏——虽然并未见到她的面,但听声音也勉强算了,才知道她原来轻功很好,离开王府时似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淡然勾唇,倪琉璃望着她离开的方向,蓦然想起了一件事。
三年前青枫似乎说过,霍太妃手里还有一枚暗棋,连苍墨白都查不出来,应该就是他们今晚所说的事了吧,而这才是陆子轩这些年一直没有动她的原因。
皇帝身边有御林军全天候保护,一般人近不得身,所饮所食向来有专人负责验毒,对苍聿云动手,必须手法隐秘不动声色,否则很容易就会引起别人的察觉。而且,一旦出了事,查出来受牵连的风险太大,以霍太妃的精明缜密,她不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
所以,霍太妃通过膳食对他下手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倪琉璃几乎已经可以断定,他们是通过什么方法在苍聿云身上动的手了。
不过,她忽而抿唇一笑,笑得眉眼弯弯,狡猾如狐——今晚上这接二连三的发现,可以为她在陆子轩那里争取到什么优渥的报酬?
而苍墨白,是不是也需要格外感谢她?
不过,在此之前,她要不要先探一探大内皇宫?
倪琉璃环胸思考了须臾,暂时放弃了这个打算,且不说大内皇宫的恢宏森严比起王府内院至少高了几个等次,机关阵法数不胜数,她孤身闯入不仅耗时又费力,万一被御林误伤了,岂不是太不划算?
望了望天,出来已经够久了,陆子轩不知道睡了没有?
话说回来,三更半夜她一个单身少女独自外出,少说也有数个时辰了吧?怎么就不见他派人出来寻一下?是压根就不想管她的死活,还是对她自保的能力太有信心?
虽外面已经没有什么景致可看,倪琉璃还是闲庭信步一般逛回了摄政王府,到了王府大门外,才突然觉得肚子饿了,而且是非常饿,甚至都能听到胃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叽咕声响。
事隔三年,门口的侍卫再一次忘记了这个摄政王府最尊贵的公主,倪琉璃不欲与他们多费唇舌,神情淡淡地出示了手令。
在侍卫诚惶诚恐的叩拜声中,她从容举步,走进了大门。
“公主回来了?”青枫笑眯眯地迎上来,躬身一礼,“主子在书房等您。”
“陆子轩还没睡?”
“公主没回来,主子怎么可能先睡?”
倪琉璃淡淡看了他一眼,不想知道她没回来跟陆子轩睡不睡觉有什么关系,反正那个人睡眠似乎从来就没规律过,这个时候不睡很正常。
不过,她眉尖轻挑,嗓音慵懒地道:“青枫,你现在的主子是谁啊?”
“呃?”青枫一愣,嘴角微微抽了一下,“这不是还没习惯改口吗?公主应该清楚,王爷永远都是黑羽骑的真正主子,就算现在归公主调派,也不会有本质上的改变。”
就算有一天倪琉璃与陆子轩反目,黑羽骑也绝不可能将刀剑对着自家王爷。
这一点,倪琉璃当然清楚,她更清楚,即便她本事有多强大,黑羽骑认她为主,其根本原因还是因为这是——陆子轩的命令。
不过,她从来没曾想过,也永远不会去想,以后是不是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会与陆子轩成为对手或者仇人?
这一点,在她以后漫长的生命里,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一件事。
所以,青枫所说,她并不以为意,她要的只是黑羽骑的“听话”,战场上的一令既出,必誓死遵从的忠诚与服从,至于他们心里究竟是不是真正把她当成了主子,并不重要。
“这个时候,苍墨白应该不在吧?”
“六王爷已经回府了。”青枫跟在她身后,始终保持一步远的距离,“不过,丞相大人在。”
丞相大人?
她愣了一下,忽然才想起来三年已过,谢言灏已经被任命被丞相了。
点了点头,她脚步加快了些说:“很好,我正有些事要与他说。”
到了主书房门外,里面灯火通明,隐约有交谈声传出来,倪琉璃刚要敲门,动作却顿了一下,回头看了青枫一眼,她道:“我饿了,能不能去厨房拿些吃的给我?”
青枫浅笑:“公主客气了,属下这就去。”
说罢,转身往厨房而去。
左右看了看,银翼和金羽并不在,倪琉璃心下虽觉奇怪,却也没多想,这两人经常神出鬼没,这会儿大概不知道又去忙什么了。
抬手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书房里陷入两秒钟的沉默,随即陆子轩清雅的嗓音淡淡响起,“进来。”
推门而入,倪琉璃眸光淡然一扫,身着一身宽松的锦衣长衫,外面罩着一件月白色织锦外袍的陆子轩,身子慵懒地坐在书案后面宽大舒适的红木大雕椅里,两只手臂很自然地搭着旁边的扶手,一头墨发如瀑,正泛着些许水汽,周身散发着丝缕无法忽视的清香。
明亮而柔和的夜明珠照耀下,他的面容恬淡雅致,眸心泛着黝黑而高深莫测的色泽,正波澜不惊地注视着踏进门槛的倪琉璃。
书房里的气氛似乎有些凝结,透着不太愉悦的气息。
倪琉璃挑眉,发生了何事?
站在书案前面的谢言灏,表情明显看得出有几分凝重之色,似是难得的遇到了一筹莫展之事,让这个****世袭的丞相刚刚上任就遭遇了挫败。
见到倪琉璃进来,他眼底不自觉地泛起些许涟漪,颔首道:“公主。”
倪琉璃嗯了一声,只淡淡与他对视了一眼,很快就移开了视线,看向书案之后的陆子轩。
双眸微眯,红唇淡勾,“老爹。”
每次听到她对陆子轩这种含着戏谑调笑似的称呼,谢言灏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似有些羡慕,又有些觉得不可思议。
就像一只不怕死的老鼠,肆无忌惮地在修炼成精的大猫面前尽情地戏耍,并且乐在其中。尽管这只老鼠本身本领也很强大,但似乎她更笃定的,却是无论她如何放肆,大猫都不会被惹怒一般的极好修养。
谢言灏眼睑微垂,心里却明白,陆子轩的修养及风度的确是极好的,但更多的,却是他对倪琉璃无限度的纵容。
从这个特别的少女第一天踏进摄政王府开始,她从陆子轩这里,得到的就是不一般的对待,仿佛无论她如何放肆,他都默默地放纵着,从没有被惹怒过的时候。
这是其他任何人也不可能在摄政王面前享受到的待遇,哪怕是皇上,以及皇室仅有的两个公主。
“刚沐浴了?”倪琉璃视线从陆子轩微湿的发丝上移过,对上他的眼。
陆子轩看了她一眼,慢慢点头。
倪琉璃闭上眼轻嗅一口空气中残留的余香,轻轻叹息,“本公主喜欢你身上干净清淡的气息,很让人眷恋。”
谢言灏一呆。
也不管书房里还有其他人在场,倪琉璃心里想着什么,毫无顾忌地随口说了出来,浑然不管这样的话听在别人耳朵里,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
什么场合下该说什么话,倪琉璃从未认真去研究过,她也从来不在意这些,言行举止顺从自己的心意,才是她一贯的行事风格。
陆子轩眼皮轻轻跳了跳,却没有说话,眸光淡定地看着这个说话愈发口无遮拦的丫头,“这么晚才回来,一回来就勇于调戏本王,看来是心情不错,收获颇丰?”
眼底的敏锐,似一眼就洞悉了倪琉璃心底的想法。
倪琉璃挑挑眉梢,没承认也没否认,淡淡道:“方才你们在谈什么?”
虽是这样问了,倪琉璃心里却大概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无非是跟皇上有关。
四海平静,没有战争,能让陆子轩放在心上,并且为之皱眉的,除了那个优柔寡断的少年皇帝,还会有谁?
“皇上最近情况有些不好好。”陆子轩缓缓敛眸,没打算对她隐瞒什么,“上朝时常常昏昏欲睡,精神倦怠,体力不济,但是除了身体虚弱,过度疲劳,太医检查不出任何异常。”
果然。
倪琉璃道:“如果我没记错,他似乎从三年前就开始这样?”
“三年前皇上只是偶尔会在上朝时出现走神打瞌睡的情况,曾经招太医诊过,得出的结论也是过度劳累,注意休息即可。”谢言灏沉沉开口,语气凝重,眉眼间难掩疑虑,“公主闭关的这三年,前两年皇上的情况还不是很严重,甚至还按照太医的嘱咐,特意延迟了上朝的时辰,让皇上有足够睡眠的时间,可最近这一年……”
所有的朝务几乎都是摄政王代为处理,文武百官的奏折呈到御案上不出一个时辰,就会由御林军统领苏尘命人送到摄政王府,除了每日一两个时辰的早朝,皇帝一天里的大半时间几乎都在睡眠,可他的精神还是愈来愈差。
“一直查不出原因?”
“查不到。”谢言灏摇头,“六王爷暗中调查了很多次,皇宫内苑所有皇上可能接触到的东西,以及会去到的地方,膳食,茶水,熏香,甚至是太后娘娘与凤阳公主的寝殿都暗暗查探过,均查不到一丝异常。”
倪琉璃闻言并不觉得奇怪,“皇上晚上就寝的时候,身边有没有人伺候?”
谢言灏道:“没有,这是皇上的习惯,龙吟宫有十几名宫女贴身伺候皇上起居,但每次就寝前,皇上会遣退身边所有的人,她们可以在外殿值夜,却绝不允许靠近内殿一步,直到早晨起身之后,才允许他们进去伺候。”
顿了顿,他接着道:“为了找出一点蛛丝马迹,六王爷也曾亲自悄悄潜入过龙吟宫,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个月,从皇上入睡到早晨苏醒,半刻也没离开过,可一个月下来,毫无所获——皇上的睡眠很正常,连一句梦呓都没有。”
“霍太妃那里呢?”
谢言灏看了陆子轩一眼,转过视线,朝倪琉璃摇头,“三年前逍遥王爷遇刺,危在旦夕,霍太妃被软禁,母子俩一夜之间骤然失势,身旁暗处的势力大多被清除,苍静海的伤势又太重,卧榻两年才勉强捡回了一条命,即便他们真有什么心思,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三年来也还算安分。”
“霍氏三年前被禁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可以自由进出逍遥王府的?”
“上月太后回乡省亲,离开之前在宫里举办了一次简单的赏花会,意在热闹一番,舒缓心情,霍太妃也参加了,趁着那次机会在太后面前示弱服软,痛哭求情,太后见她思儿心切,心里起了怜悯,最后赦免了她的禁足。”
太后省亲?
倪琉璃闻言挑眉,看着陆子轩,“禁足令不是你下的么?太后有权赦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