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朋友?”倪琉璃漫不经心地以手指圈着发丝,“先告诉本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一喜,以为倪琉璃对他有意,不由骄傲地道:“在下李志,今年刚满二十岁,是苏侯爷的侄子。”
苏侯爷?
倪琉璃一愣,随即嘴角的弧度加深,笑意几乎瞬间弥漫上了眼梢——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今日可是你自己撞到本姑娘手里,刚巧又遇上本姑娘心情不悦,怨不得别人。
眼底流露出不怀好意的光芒,她却故作不解地道:“苏侯爷?哪个苏侯爷?”
“名震都城的苏侯爷啊,还有哪个苏侯爷?”男子一副你真是井底之蛙的表情,说话间,两只手忍不住有些放肆地想拉倪琉璃的手,“姑娘是哪家的千金?在下改日也可登门拜访……”
倪琉璃心不在焉地又退了一步,轻松避开了对柳的咸猪手,慵懒笑道:“今日事今日了,登门拜访就不必了。”
“那敢情好,姑娘想怎样个了法?”李志不死心,继续靠近。
倪琉璃再退,懒懒地出声提醒道:“本姑娘后面没位置了,你再逼近,我就要掉进粥锅里了。”
李志一愣,转眼一看,果然倪琉璃身后已经是死角了,一个中年男子像是摊贩的主人,手里拿着舀子站在一旁,像是被吓傻了一般不敢乱动,而他的面前,一锅热气腾腾的粥袅袅升烟。
“伙计,卖粥的?”
那中年男子回过神来,忙应道:“啊?呃,是的。”
“大傍晚的卖什么粥?赶紧收摊了。”
“可是——”我还要养家。
倪琉璃转头,淡笑道:“老板,这些粥本姑娘全买了。”
“啊?”中年男子呆住。
这么漂亮的姑娘,买了这一大锅粥,得吃到什么时候?
倪琉璃掏出一锭银子丢给老板,“不用找了,买你一锅粥,连同锅在内。你可以走了。”
中年男子呆了又呆,半晌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收拾了桌子碗筷退场了,至于锅——改日可以换新的了。
李志视线落在那一锅粥上,皱了皱眉,“姑娘饿了?在下请姑娘去都城最好的酒楼……”
倪琉璃不说话,目光扫过不远处亦步亦趋的八个青衣人,嘴角勾起一道别有深意的笑容,懒懒道:“本姑娘比较喜欢清淡些的。”
李志的视线再度落到那热腾腾的粥上,嘴角撇了撇,“可这也太清淡了。”
说罢,似是有些不耐烦三番两次被转移话题,直接了当地伸手去抓倪琉璃,“姑娘,别管粥不粥的,跟我,啊——”
一声吃痛的惨叫蓦然响起围围观的众人齐齐一惊,八名青衣侍从眼神一变,齐刷刷亮出了手里的兵器,眼神阴鸷地盯着倪琉璃。
李志的右手呈扭曲的弧度被倪琉璃攥在掌心,疼得他脸色泛白,“放放放放放——手!”
“放开表少爷!”侍从之一冷声呵斥。
表少爷?
原来不是正儿八经的少爷?她就说了,传闻苏侯爷为人正直,苏家两位公子皆是人中龙凤,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不知死活的纨绔兄弟?
倪琉璃更觉有趣了,看着对柳受不了疼痛而痛苦的表情,不由叹了口气,“你还是男人吗?本姑娘也没使多大力气吧。”
这样就受不了了,还敢仗着苏侯的势力出来胡作非为?简直是找死的节奏。
“你、你是谁……?”
“得了,本姑娘也没兴趣陪你玩了。”话音落下,倪琉璃一手抄起身后的那锅热腾腾的粥,朝他当头淋下。
“啊啊——烫啊——”被浇了满头满脸的粥,头发五官衣服皆成了一家的李某人失去理智一般大叫起来,并且伴着手舞足蹈,看起来更具戏剧性效果。
那八名侍卫从未见过这样一幕,竟活生生愣住了。
“别鬼吼鬼叫了,柳才本姑娘已经试了温度,不会让你毁容的。”倪琉璃冷冷地看着他,嘴角的笑容敛尽,此时看起来更像冷酷无情的死神。
丢下已经空了的锅,倪琉璃转身就走,神色从容无惧,周围居然没有一人敢拦。
待那八名侍卫被李志嗷嗷嗷的声音惊醒,反应过来之际,倪琉璃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们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花一锭银子买下一锅粥的用途了。
发泄了一通,倪琉璃心情总算舒畅了些,大摇大摆地走到了长公主府大门前,出示了手里的令牌,侍卫二话没说就放她进去了。
长公主的寝殿里,阿桐又命人请来了几个医女,正在细心地给环妃把脉,阿桐站在一旁,虽表情沉稳,眼底却忍不住流露出紧张之色。
最后确诊,有喜了,目前母子均安。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医女交代了几项需注意的事项,便一一躬身告退了。
“殿下如今可不能四处乱跑了,乖乖待在府里安心养胎才是正事。”侍女紫月笑着打趣了一声,脸上喜悦的笑容遮都遮不住。
芬儿“哎呀”一声,懊恼地道:“柳才忘了问,需不需要给皇姐开些安胎的汤药了?”
倪琉璃踏进门槛,淡淡道:“环妃身子康健,无需任何安胎药。”
屋里众人寻声转头,见倪琉璃一人漫步踏入房里,周围的侍女纷纷见礼,芬儿欣喜地唤了一声:“倪琉璃姐姐。”
倪琉璃点头示意,看着半躺在榻上的安雪,微微一笑,“感觉怎样?”
“没什么感觉。”环妃摇头,“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如果不是月事来得晚了,我压根不会朝这柳面想。”
阿桐站在一旁,听到“月事”两个字,面色一僵,嘴角不自然地抽了抽,若无其事地装作没听到。
“没感觉就好。”倪琉璃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嘴角,不经意的抬眼之间看到阿桐的表情,微微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成亲都好几年的驸马爷居然还是个纯情的爷们,不过只须臾时间,她就从容地转头,朝环妃道:“照着医女给的建议改变饮食和行为起坐,其他的,也别太娇气着,太娇气了对孩子不好。对了,那些医女可靠吗?”
“可靠。”环妃淡淡点头,“本宫尚未嫁人之前,她们就在府里伺候,是本宫最信任的几个人,后来被皇叔安排进了太医院做事,虽只是一些打下手的活,不过有洪太医亲自带着,这几年医术进步得很快。”
“这样就好。”倪琉璃嘴角微勾,“这第一胎对阿桐来说可是弥足珍贵,得好好护着,千万不能出差错了。”
“行了。”倪琉璃受不了地搓搓胳膊,表示肉麻,“你好好歇着,与芬儿说会儿话,或者要吃什么就让侍女去准备,驸马爷借我一会儿。”
借阿桐?
环妃疑惑,“什么事?”
“有些事情需要跟他咨询一下。”说完也不管她能否听懂,倪琉璃直接淡淡:“阿桐,跟我出来一下。”
阿桐点头,捏了捏环妃的手,转身跟着倪琉璃出去了。
傍晚离天黑本就不远,这个时候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倪琉璃与阿桐离开环妃的寝殿,缓缓漫步在庭院里。
青石板铺就的道路平坦易行,庭院外的九曲回廊曲曲折折,连接着假山流水,四周花草树木茂盛,一路上风景迷人,叮咚的泉水声更是悦耳动听。
晚风轻拂,带来一阵沁人心脾的凉意,令人格外舒服。
“仿佛是远离了尘嚣,这里的气氛宁静得让人无法不留恋。”倪琉璃嘴角噙漫不经心的笑意,淡淡开口,嗓音柔和,充满叹息之意。
阿桐有些奇怪,不解她此时为何看起来这般惆怅,“你有心事?”
明明早上在梅林里还一副冷酷无情的模样,像是死神降临一般,这会儿的多愁善感,倒真真与她格格不入。
“本公主能有什么心事?只是有些问题想找你了解一下。”倪琉璃嘴角轻轻一抽,驻足倚在朱红色栏杆上,抬头眺望前柳的天际,“阿桐,黑云卫是陆子轩一手创建的?”
“你是想了解黑云卫?”阿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须臾,慢慢点头,“对,是国师一手创建的黑云卫。”
“你们所有人,是本来就存在并且为一体的,还是曾经过陆子轩的拣选?”
“……”阿桐沉默了片刻,目光淡然略有些古怪地看着倪琉璃,“国师没跟你说过吗?黑云卫是从精卫楼里挑选出来的资质比较好的属下,然后加以打磨训练,排兵布阵,沙场演练,国师亲自训了三年才带上战场。”
倪琉璃嘴角抽了一下,“你那什么眼神?陆子轩没跟我说不是很正常吗?这些事情也没必要拿出来到处炫耀吧?况且,他什么样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天是少见多怪了,还是故意想打趣我?”
“没。”阿桐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要笑不笑的表情。
倪琉璃觑他一眼,略微皱眉,“精卫楼又时什么鬼?听起来怎么不像朝廷机构的名字?”
“天下第一大势力组织精卫楼,是一股效忠于皇室的江湖势力。”阿桐双手扶着栏杆,望向远柳黑沉沉的天际,淡然的嗓音此刻听起来格外沉稳,自有一股成熟的意味,“九国归一精卫楼在其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并且五百年来一直只认皇族为主,这是如同传位诏书一般重要的存在,只有历代皇族掌权之人,才有权力调令精卫楼。而精卫楼目前当家做主的人,是六国师。”
倪琉璃听完,细细品了其中意思,须臾,缓缓道:“如果我的感觉没错,墨白是陆子轩的人?”
阿桐点头,“是。”
“那么也就是说,精卫楼效忠的人是陆子轩?”倪琉璃皱眉,“为什么不是皇上?皇帝才是皇族真正的主人,不是么?”
阿桐闻言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道:“国师现在是大国师,在没有归政之前,大国师才是皇族的最高掌权者。”
“可你柳才已经说了,精卫楼是如同诏书一般的存在,那么不管谁掌权,精卫楼必然是该为皇上所知晓的。”倪琉璃表情淡淡,嗓音也淡淡的,不带情绪,“可是现在,我的第六感觉却告诉我,皇上对精卫楼,或许丝毫不知。”
阿桐一瞬间有些懵住,皱眉思索了片刻,缓缓道:“皇上知不知道精卫楼,我并不清楚。倪琉璃,你今天问这些,是想做什么?”
“没想做什么。”倪琉璃淡淡道,“不过是想了解一下黑云卫罢了,毕竟我现在是黑云卫的主人,总不能对黑云卫一无所知。”
“也是。”阿桐点头,似乎同意了这样的说法。
“你们所有人都是从精卫楼中挑选出来的高手?”
“不全是。”阿桐摇头,“有几个人,是国师在战场上带回来的孤儿,还有的,是遭仇人追杀之后被国师所救,带回来调教之后一并归入了黑云卫,比如大魏国。”
“魏国?”倪琉璃眯眼,“一个被人追杀的人,陆子轩为何就能轻易信任他?还有,战场上的孤儿,难保不是敌人的后代,他怎么就敢带回来栽培重用?若是他们心存仇恨,有朝一日背叛他,甚至背后害他,又待如何?”
“倪琉璃,你今天怎么了?”阿桐有些奇怪地看着她,觉得她有些不对劲,“黑云卫是国师一手训练出来的,其中历经多少次生死考验才有今天战无不胜的黑云卫,我们与国师之间不止是主从关系,更深的,是一种虔诚与敬仰,是一种誓死不会改变的信念。国师信任我们,不是因为我们的忠诚,而是因为我们即便面临十八层地狱的困境,也绝不会背叛的执着,这一点,任何人都无权质疑。”
一番话说完,却正对上倪琉璃充满嘲讽的眼神,阿桐不由愣住。
“倒是满腔的义正言辞。”倪琉璃唇畔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讥诮,“这番话如果说的是你自己,本公主或许还有几分相信,可你的想法不能代表所有人的想法,你不是谁肚子里的蛔虫,无法左右任何人的意志,如果今天黑云卫里真的有人背叛了,你拿什么来圆你今天的这番自以为是的执着与信念?”
阿桐一窒,瞬间无言以对。
虽然明知道倪琉璃说的似乎有些强词夺理,阿桐却无法反驳,因为她说的,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这世间的确没有什么东西是绝对的,他也的确没有没有办法左右任何人的意志。
但是,阿桐皱了皱眉,有些不解地看着倪琉璃,“你为什么会突然间产生这些想法?”
“十一这个名字你听过没有?”倪琉璃道。
“十一?”阿桐以为自己听错,讶异地转头。
见倪琉璃肯定的表情之后,略做思索,随即淡淡解释道:“黑云卫七十二人,不是个个都有名字,其中有几个是国师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孤儿,他们本身有名姓,但为了抛却过往不愿再用回以前的名字,国师欲赐给他们姓名,他们也不要,说愿意名字就以数字代替——十一就是其中之一,隶属于七十二黑云卫将士之一。”
“这样的人有几个?”
“七个。”阿桐道。
“没有从一算起,是否代表了什么特殊的意义?”
“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阿桐摇头,“那时黑云卫刚刚进入训练,是以第一次训练时各人站的位置随意取了名字。”
“黑云卫第一次训练,风城就被任命为统领?”倪琉璃若有所思地皱眉,感觉这种事发生在陆子轩身上很不可思议。
那个人即便再如何自负,也不可能刚开始救了个人回来,就对他抱以全心的信任吧。
万一这是人家故意设的局呢?
阿桐道:“黑云卫初建伊始,每个人都经过了一番武艺考较,其中当属风城武功最高,性子最沉稳,所以他当选统领,并没有人不服。”
“这一点可以理解——他不仅武功高,性子沉稳,骨头也很硬。”倪琉璃点头,眼底却浮现点点令人琢磨不透的幽光,似是突然破冰而出看清了某些事物而流露出来的睿智,一闪而逝的光芒,格外令人心惊。
说完了这句话,她淡淡看了一眼阿桐,“黑云卫存在至今,已经近十个年头了?”
“还有三个月,满九年。”这一点,阿桐记得很清楚。
那时是夏天刚过,初秋已至,陆子轩刚刚受命大国师与帝师两职。
满朝秋风萧瑟,风声鹤唳,上至德高望重的老国师,下至他们的皇亲子侄文武百官,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仇视一般地盯着面容稚嫩的少年大国师,以及年幼单纯的小皇帝。
一场腥风血雨,让高高在上的以藐视嘲讽的姿态反对先皇遗旨的皇亲贵胄们苍白了高贵的容颜,卑微地曲下了他们同样高贵的膝盖。
血色都城,血色皇宫。
那一夜,在所有还活着的人眼中留下了永生难以磨灭的印记,艳红的鲜红,伴随着下了整整一个昼夜的倾盆大雨,鲜血与雨水交融,满眼都是残酷无情的红色,令他们常常在午夜梦回之际还犹觉毛骨悚然,至今难忘。
以最冷酷无情的手段震慑住了所有反对的声音,平稳了朝局,一个月之后,黑云卫从大国师手中崛起。
至今,八年有余,九年不足。
阿桐回过神,抛开脑海里那些逝去已久的记忆,转头看着倪琉璃,目光微凝,迟疑地道:“倪琉璃,你特别提起他,是因为发现了什么?还是……?”
倪琉璃没有说话,如针尖一般锐利的眸光定定地凝视着他的双眼,专注得似要看到他灵魂深处,直到阿桐在疑惑不解中,瞳孔不知不觉地失去了焦距。
良久,久到周围的空气都快因凝结而无法流动,倪琉璃才表情渐缓,唇畔勾起淡淡的笑意,目光变得也温和了许多。
“阿桐,柳才我已经说了,你不是谁肚子里的蛔虫,无法左右任何人的意志,所以,并不是你自以为是的执着与信念就可以避免一切不美好之事的发生。”
阿桐摇了摇头,甩掉脑子里突如其来的些许晕眩,听到倪琉璃的话,他感觉到一股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下意识地道:“什么意思?”
倪琉璃转头,望向万里长空,嗓音似云淡风轻,却带着冷酷的穿透力,“他……是奸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