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烟火岛的烟火二字,极合人间之意。凡人一生,无论穷富,皆离不开烟火二字,故而那些辟谷餐风便能存活的仙人们,被称作是不食人间烟火,也没毛病。
江米带着刘清与漓潇逛了逛烟火岛,这地方其实不大,方圆三百里而已,不过那广阔海域可没人管,烟火岛全然可以将那附近千里海域当做自家前后院儿。
一座烟火岛,三面悬崖峭壁,只有西面门户那边儿颇为平坦,旁的不论,景色绝佳。
一座山头儿,想要站的稳当,还是得有个能养活一座山头儿的生意。烟火岛修士就是靠海吃海,全凭着去往东海采珠而挣钱。这珍珠当然与凡俗采珠女所得的珍珠大不相同,乃是采自那曾在龙宫吸食真龙之气的仙蚌一族。
刘清就有些疑惑了,照理说,那仙蚌一族,该是有那成精的大妖在才对,又怎会这么容易给烟火岛采珠。
江米解释道:“不瞒大哥哥,烟火岛东部,有一个类似于洞天福地的秘境,我们管那处地方叫做珠彩国,我们的五色珍珠,就是自那处地方交易得来,卖出去,是挣个差价而已。”
虽然这个大哥哥叫的刘清别扭,可刘清还是询问道:“售价如何?”
江米取出一枚五彩珠子,递给刘清,轻声道:“仙蚌一族所产珠子,内含五行属性,我们所采的都是老珠,个儿不小,所以一律是三枚布币的售价。从珠彩国那边拿过来,加起来差不多成本有一半,我们赚一半儿。不过算上途中开销什么的,其实赚不到钱。”
有句话江米没好意思说,以前是赚钱的,买了渡船之后,就没法儿赚钱了。
漓潇轻声道:“这彩珠有五行属性,虽然微弱,但胜在颜色好看,想想办法应该是可以卖的好一点儿的吧?”
江米苦笑道:“主要是珠彩国那边儿不可能一次性拿出这么多采珠,珠彩国里有七百万仙蚌,每三个月倒是都能拿出来一些,可那也才不到五十万的彩珠,量提不起来啊!”
走到了东侧悬崖边儿,海风清爽,刘清看下方惊涛,笑道:“怎么不换个法子?凤冠镶珠、珠链、吊坠什么的,都是办法啊。也可以搭配一些略微稀罕却又不是多稀罕的玩意儿去制作首饰,那样不就能价钱翻倍?我觉得啊,你有空了去一趟清漓山,与我家财库主事聊一聊,她顶会挣钱了。金萍渡口与风泉镇还有梨茶镇,应该都有我们不对外出租的铺子,你得空去选一处吧。还有啊!钱不是大风刮来的,你那渡船明明可以跨洲,为什么就跑个清漓山?我要是没看错,你们烟火岛没有可以停靠渡船的渡口吧?停个船还要花不少钱呢。不如啊,你这艘渡船,放在清漓山,算是租给我清漓山,用以往返俱芦洲之用,渡船收益咱们俩家各自一半如何?以后我们从瘦篙洲返回的渡船,会绕行到烟火岛上空,你们有什么货物,捎带着走就行。”
一旁的漓潇眨了眨眼,心说怎么就成了谈生意了。
结果江米更吓人,直接点头道:“那大哥哥回去时就把渡船带着吧,分不分钱的无所谓,还有留铺子的事儿,大哥哥看着安排就行了。”
刘清十分无奈,苦笑道:“江岛主,咱还是换个叫法儿吧。”
江米苦兮兮看向漓潇,哪儿像个五百岁的人?
漓潇笑着说道:“没事儿,既然江岛主说了以后你就知道了,那就以后再说,反正我相信她。叫大哥哥怎么啦?挺好的啊!高柚儿不是还喊你清哥哥么?”
停留了约么一天,次日,胡来驾驶渡船,准备与刘清他们一起返回清漓山,上船之后姬秊才回来,对着刘清点了点头而已。
回去路上,刘清询问道:“胡管事,江岛主是不是一直像个孩子一样?那她小时候应该过得很幸福才对啊?怎的……”
怎的传言当中,说这位江米岛主,自幼父母双亡呢?
胡来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我与她同龄,几乎是一块儿长大的,这么些年她有多辛苦,别人不知道,我知道啊。她觉得她要是傻一点儿,烦恼就少一点,所以行事从来都是像个孩子一样。”
胡来没忍住又问了一句:“我实在是想不通,刘山主是从哪儿救过她啊?”
刘清一脸无奈,心说我哪儿晓得去?却也没跟胡来明说,因为漓潇先前说过,江米说的不一定是假的,到时候就知道了。
有些事情,刘清压根儿就没有往哪儿想去,一是不大可能,二是,那也太离谱了。
可漓潇知道,在金霞洞天碰见的那个老者到底是谁。
刘清轻声道:“无事,以后你驾驶渡船,从金萍渡出发,到山海宗,就跑这一来回,我保证亏不了你们。”
……
赶在正月底,几人返回了清漓山。
刘清有许多事儿要忙活,首先要做的,是亲笔写请帖,盖上自个儿清漓山山主的大印。
五月初五那天,清漓山要正式以修士山头儿来面向世人。
观水书院那边儿要请,起码也要先生来坐坐。估计季农那家伙也会腆着脸来。
秦国这边儿要请的人多一些,曹鳅得请,成纪李氏得请,御史大夫他们家也得请。
虽然没什么交集,可杜亭声与人家两家的未来接班人在一个地方,人情往来是必要的。
还有些人,估计会不请自来。
蒲黄山肯定会来,秦国皇室指不定是谁来呢。
别洲的,花家要请,栖霞洲浔州林氏,牛贺洲还有百花仙山,斗寒洲的漳曲园,药泉谷。俱芦洲就请山海宗,别的也不认识。
剩下的,都在这儿了。
山主大人在瀑布下方的木楼里边儿写请帖,山主夫人则乘着有时间,在指教几个孩子剑术。
溪盉、郑稻鸢、苏贠、苏冬,还有小黄花儿,都是爱剑的,甭管能不能学成,都在有板有眼的练着。
斗寒洲年轻一代第一人,谢落落。胜神洲年前一代第一人,韩济源。两位天之骄子在一旁喝着闷酒,看着不背剑匣,直接背着两把剑的女子指教那些个年轻人。
大一点儿的还好,可那小黄花儿,穿着个厚厚的大棉袄,拿着一柄比自个儿还要高的剑,老是没法儿像身旁的哥哥姐姐一样挥剑,气的小黄花儿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下嘴唇翻起,颇有一幅地包天的模样。
韩济源小声道:“谢老弟啊!你说这两口子,都他娘的不是人啊!三十岁而已,一个是炼虚境界的剑修,全然不把合道当回事儿的那种。另一个更离谱,不是清微境界,却有清微武夫的杀力,你说气人不气人?我这个魁首头衔儿,还不如让给刘清呢。”
谢落落更是无奈,一失足成千古恨啊!一个赌约而已,就认了个老大,跟谁说理去?
两人对视一眼,碰了碰酒杯。
同时天涯沦落人啊!
漓潇看着几人练剑,当然是溪盉天赋最佳,所以漓潇没怎么说他。郑稻鸢与苏冬就不是练剑的料子,中规中矩而已,学剑之用,聊胜于无。还有小黄花儿,那还得漓潇哄着呢。所以漓潇真正注意教的,是苏贠。
漓潇轻声道:“苏贠,我不知道谢落落怎么教你的,可练剑不可以太花哨。明明一剑能结果的事儿,为什么要花费两剑去做?”
远处的谢落落就假装没听到这话,转头看向那一道飞瀑,叹气道:“这么好的地方,刘清咋找到的?”
苏贠顿了顿,轻声道:“夫人,那我要如何练剑?”
漓潇轻声道:“每个人的路都不同,照理说剑道也要不同才是。只不过,我们剑修,次次递剑都要寻求一种极致的杀力。与人对敌时,你可以不尽全力出剑,但起码也要在非出剑不可的时候,有把握能递出全力一剑。想不想与能不能,是两回事儿。”
小浊天出来的几人,聚在梨茶镇的酒仙庐。
龙丘桃溪、樊雪、路痴和尚、道士王致明、还有柴黄。
以前几个人在一块,话最多的事柴黄,现在成了路痴了。
路痴和尚灌了一口槐冬酒,打了个嗝儿,含糊不清道:“上次去小浊天,大家伙儿都是被选中,如今我们怎么进去?”
龙丘桃溪笑道:“船夫或许早就料到了今日,所以门就在我们五个手里,钥匙,在潇潇手里。”
王致明盘腿坐着,一言不发。
柴黄轻声道:“虽然大家伙儿最低都是分神境界了,可是,船夫到底还是小浊天的主人,在人家的地盘儿,我们的境界怕是不够看啊!”
樊雪微微一笑,轻声道:“怕个锤子,当年我们才什么境界?现在回去,还不闹他个天翻地覆。而且,楚宗主与我们同行,合道剑修,还不把稳?”
其实姬秊也会跟着去,还有瘦篙洲的秋思,已经到了山中。
乔恒缓步走来,看了看在场众人,微微一笑,轻声道:“我不打算回去,你们若是回去了,一定要去一趟怯月国,或许会有解局的机会。”
……
有个头戴星冠的女子缓步走去金萍涧,峡谷之中,是渡口管事白蝶的居所,几处茅屋罢了。
白蝶正坐在一处小溪旁翻书,猛地一回头,瞧见了个道门女冠走来,赶忙起身,询问道:“前辈这是要去哪儿?往里走就是清漓山了,若是前辈要过去,我带前辈去走梨茶镇正门口。”
秋思摇摇头,笑道:“我从瘦篙洲来,受刘山主邀请了,不过下了渡船,随便儿走了几步,一回头,就发现迷路了。姑娘若是能为我带路那是最好了。”
白蝶笑了笑,轻声道:“既然是受山主所邀,那我就带前辈抄近道吧。”
秋思笑了笑,轻声道:“这么容易就相信我了?万一我是骗你的,别有所求呢?”
白蝶收好书,笑着说道:“怎么会呢,若前辈是坏人,早就有人来这儿了。”
说着便为秋思指路,俩人齐身朝东边儿去。
秋思询问道:“姑娘方才看的,是那《红楼》?我还以为现在的人都喜欢看那些侠义呢。”
白蝶有些难为情,红着脸说道:“先前爱看的就是那种江湖侠义,恩怨情仇,不过走了一趟江湖,就有些不敢看那些个书了,闲来无事,也就寻了几本词集与这《红楼》,打发时间罢了。”
秋思笑问道:“走了江湖,那姑娘觉得江湖如何?”
白蝶一怔,没来由开口道:“书里的江湖,太虚了,路上的江湖,太实了。”
顿了顿,白蝶轻声道:“山主说,书里面没有的,可以在路上找补。反之,路上没有的,可以在书里面找补。可是我走了一趟江湖,除了害了自家人之外,好像别无所得。”
秋思笑着问道:“那依照姑娘的心思,江湖该是什么模样的?”
白蝶略微想了想,轻声道:“我走的江湖不远,甚至都没有出去秦国。我记得有一天,下着大雨,有个腿脚不便的老人家站在街头,两侧人来人往的,就没人给那个老人家帮着撑伞。还有一次,我碰到了个小姑娘,小姑娘脸上脏兮兮的,与我讨钱,说是爹娘病了。我便给了其一两银子,可回过头,发现自个儿的钱袋子不见了。反正路上碰到了许多不好的事儿,但我不失望,我就觉得,没人打伞,我去打伞,那个小姑娘偷了我的银子,或许是因为她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说着,白蝶咬了咬牙,沉声道:“我唯独见到一个少女,她心地很好,独自一个人靠着卖糖糕活着,她告诉我,日子苦归苦,可脸上是哭是笑,是由自己的。”
白蝶眼珠子通红,沉声道:“可我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面前也没救下来她。”
她猛地转头,看向秋思,哽咽道:“前辈,山主说了,不是拳头越大就道理越大。可没有拳头,我与别人讲道理,他们听吗?”
秋思伸手按住白蝶肩头,轻声道:“所以啊,我们要拳头大一些,大到让那些自以为拳头大的不敢做坏事儿才行。”
秋思取出来一本书递给白蝶,笑道:“你算是我的记名弟子了,回金萍涧去吧。”
说完时候,秋思便瞬身离去,留下白蝶独自一人不知如何是好。
到底是该听山主的,还是该听这位前辈的?
结果那道门女冠瞬身折返,轻声道:“可能我话说的哪里不合适,但我跟你们山主都希望有朝一日,你能鼓起勇气重新走一遭江湖。”
……
寸锦峰上,有个当朝二品大员,抛下正事儿不管,拿着锄头一天天的帮忙种地,可是把钟繇兄妹轻松坏了。
紫珠翘着二郎腿,磕着瓜子儿,坐在那口井边儿,笑呵呵看着小杜大人忙活。
紫珠越看这个秦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最年轻的二品大官儿,就觉得……怎么感觉有点儿傻?跑来给我种地来了?好日子过腻味了,体验生活。
杜亭声时不时回头偷瞄一眼紫珠,给人发现之后就赶忙回头,结果还是给人骂了一顿,然后杜亭声便只能苦兮兮的干活儿,再也不敢转头。
一个身穿道袍头戴星冠的女子凭空出现,吓了紫珠一大跳。
可前方的杜亭声,好像半点儿没发现有人来了。
紫珠沉声道:“你是谁?”
秋思笑道:“闲人罢了,来瞧瞧制出青棠酒的仙子,到底多厉害。”
紫珠疑惑道:“你怎么来的寸锦峰?”
秋思答道:“白蝶姑娘带路的。”
然后就是一阵沉默,两人一起看着前边儿的朝天府首座大人忙活。
忽然间,秋思挥了挥手,一幅画卷出现在秋思面前。
画卷当中,是个小孩儿,极其懂事儿的小孩儿。父亲身子不好,他就帮着父亲干活儿,大的拿不动,他就拿小的。小孩儿所在的村子,大家伙儿都不富裕,都忙着找寻饭辙,可谁叫有个婚丧嫁娶的,小孩儿的爹娘都是最早去,帮最实在的忙。
画面一转,那个小男孩长大了些,好几天没吃饭了,饿的头晕眼花,一会儿趴在床上哭,一会儿对着墙壁拳打脚踢,不过没打多久,小男孩就没力气了。
过了不知多久,门吱呀一声打开,小男孩硬撑着爬起来,走出去之后便瞧见自己娘亲缓步走来,怀里抱着一大一小两个小布袋子。大袋子滴血,小袋子却被男孩的娘亲攥的极紧。
后来那个小男孩才知道,大袋子里是他父亲的头颅,小袋子里,是区区一把粮食。
紫珠又看到那个孩子吃了两年百家饭,然后独自北上,等到了秦国境内,已经饿的跟个干瘪尸体似的。
终于在一场大雪中,那个孩子倒下了,临昏睡之前,他瞧见了一双黑色布鞋,一袭青衫。
合上画卷,秋思静静看向溪盉。
年前女子红着眼睛说道:“要是没遇到苏先生,他是不是就死了?”
秋思轻声道:“紫珠,那你呢?要是没遇到师叔,你在裸花山会是什么样的。”
紫珠一怔,秋思已经消失不见。
这会儿杜亭声才回头,老远便瞧见紫珠眼眶通红,杜亭声丢掉锄头狂奔过去,伸出手又缩了回来,心疼道:“怎么回事儿?谁惹你了?”
紫珠肘着眉头,硬生生把眼泪挤回去,沉声道:“别弄了,我们去清漓山,吃好吃的。”
杜亭声一脸疑惑,可紫珠拉着他就跑。
秋思一路往西,在清漓山后,见着了等候良久的檐葡仙子。
檐葡抱拳道:“见过秋思道长。”
秋思打出道门稽首,笑道:“檐葡仙子,好久不见。”
两人站在雾江之畔,秋思忽的问道:“檐葡仙子可曾想过,当年藤霜仙子种下你们,后来若无他跑去天庭夺来剩余花运,百花仙山还能如此吗?”
檐葡笑了笑,不答反问:“那秋思道长只记得梦中授箓,选中你的人是谁,不记得了?”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笑了起来。
檐葡其实年纪比秋思大的多的多,只不过秋思相当于被醍醐灌顶,被司魁山末代祖师灌下一生修为。而檐葡,则是一步一步修炼的。
檐葡问道:“管这么多闲事儿,不像你啊!”
秋思摇摇头,轻声道:“有些事之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所以想多做点儿什么了。”
檐葡轻声道:“那就好。”
两人作别,秋思继续登山,结果在半山腰碰到了两个姑娘。
溪盉见着秋思,抱拳道:“前辈可是寻我师傅的?”
一旁的曹潋潋有模有样学着抱拳。
秋思笑道:“是来找师叔,不过要先找师妹。”
溪盉疑惑道:“你说的师叔是我师傅?”
秋思点点头,溪盉就更加疑惑了。
“那师姐找我做什么?”
一旁的曹潋潋轻声道:“要不然我先走?”
秋思摇摇头,“无事,就是瞧瞧你们罢了。你们若是感兴趣,带你们去往昔走马观花一番?”
不过眨眼时间,秋思继续登山,两个少女呆立原地,面色复杂。
这位阴阳家掌门人,一步跨去一处草地,里头有一头白鹿,一匹红马。
明明是寻常的白鹿与红马,可瞧见秋思之后,二者却皆是坐立不安。
秋思笑着说道:“有心是好的,可千万别办了坏事儿了,师叔走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直到傍晚,秋思才走到瀑布底下的演武场,演武场今个儿成了大家伙儿吃饭的地方了。
刘清快步走来,抱拳道:“前辈还真来了?”
秋思笑道:“答应过师叔,怎么能不来?”
那道飞瀑下方,灯火通明。
明日午时,在场半数人,就要去往那处小浊天了。
一身白衣的年轻人,举着酒杯面向众人,笑着说道:“我很庆幸,会有这么多朋友在此,看来这么多年的江湖,没白走,好歹处下了点儿朋友。”
秋思看着前方神采奕奕的年轻人,微微一笑。
有些人不会变老并不是因为他是个炼气士,而是因为那个人心里住着的,一直是个年轻人。
来去万万年,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