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继续南下,御剑极快,不多久便到了百越地界儿。
姬秊那家伙被扣在十万大山,与盘瓠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两人比较,当然是盘瓠年龄大一些,毕竟是古时人族大帝的手下大将,在那六合八荒俱全的圆满天下,也是能征战四方的存在。
两头上古异兽就这么坐在一处山上石台,等着两个年轻人来此。
两人也实在是没话说,姬秊只得讪笑着询问道:“当年大战,好些没见前辈啊?前辈是跟着秋水剑仙去了地府吗?”
没话找话而已,反正姬秊觉得,这盘王前辈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唉!还是要抓紧恢复境界,要不然自个儿明明是保护主公的,次次派不上用场算个怎么回事?其实有时候姬秊也很委屈,以为咱这主公啊,一招惹就是境界高的,境界低的,他反而结仇的少。再说了,境界低的,压根儿用不着自个儿出手。而境界高的,像什么袁公秋思之类的,姬秊也是没法子,就是打不过。
盘瓠斜眼看去,漠然道:“去哪儿了还要与你事先汇报一下?我记得你好像是天庭某人的坐骑吧?你夕兽一脉也算的上古大妖,怎的这么没骨头?”
这话就有点儿扎心了,毕竟上古时代,古神之下,是神兽,其后才是人族。妖族那儿瞧不起真龙,就是因为四海龙王都曾是雷部神将的坐骑或是拉车的。
姬秊叹气道:“别人不晓得我的根本所在,盘王前辈能不晓得?中土破碎散落之前,我已经是属于有家不能回的那种,现在更是连家都没有了。老主人那我当亲人,我就跟着他,现在主公拿我当朋友,我也跟着他。”
盘瓠这次没有出言讥讽,谁还不是没有家了?能有个愿意收留自个儿的地方就很不错了,神灵也好凡人也罢,只要愿意将其当成亲人,那就是亲人。
毕竟他盘瓠,当年还不是被大法师强行拴上锁链,然后张木流又解了锁链。
猛地摇了摇头,他就不想提起张木流。
盘瓠一脉,祖上是高辛座下大将,高辛氏承袭高阳帝位,而对盘瓠最好的那个姓莫的小丫头,是高阳之后,莫氏中兴之主。
豫章的湖畔小宅子,那个小丫头每日清晨去学塾之前,都要与一只长着龙角,毛色五彩的小狗唠唠叨叨大半天才肯走。而每次逃课回来,莫淼淼走在碎石路上磨时间,总会有一只漂亮小狗等着她。
若是可以选,盘瓠希望死的是自个儿,而不是那个小丫头。
所有不愿提起的往事,不论是好是坏,或许都是藏在黑漆漆的角落的刺猬,你不动,它动。你动,它便扎一扎你。
姬秊笑道:“其实咱俩都是上了岁数的人,都有好多往事。可事实上,凡人哪怕活个古来稀都是长寿,断断几十年,也有说不尽的往事的。”
盘瓠笑了笑,轻声道:“这才像个有年龄的说的话嘛!对了,你的情况,有无与刘清说过?”
姬秊摇摇头,轻声道:“说个啥,这有什么好说的,等境界恢复之后,再与主公说清楚便好了。”
呦,来了。
两道剑光依次落下,刘清与漓潇齐齐抱拳,“见过前辈。”
姬秊起身走去刘清那边,唉声叹气不停,委屈道:“主公啊!你可算来了。先去我与盘王看你们大战,我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还好无事,无事最好啊!”
刘清气笑道:“滚犊子。”
说完之后,刘清面向盘瓠,笑着说道:“前辈也算是阻拦了个渡劫修士,不算不作为吧?夕秊我可以带走了吗?”
漓潇插嘴道:“前辈,有事可以直说的,没必要绕弯子。爹爹从没有对不起你们任何人,前辈要是对爹爹心有不满,大可以说出来。”
盘瓠笑道:“人可以带走了,我对张木流能有什么别的心思,我还有个别的名字,估计你们也不知道。”
漓潇摇头道:“知道的,张乐青。爹爹身上一直随身携带许多简牍,每片都刻着有一个名字,爹爹时常躲去山里边儿,独自饮酒,对着那些简牍,怔怔发呆。”
盘瓠面色复杂。
的确是叫张乐青,他还以为小丫头走了之后,再无人记得这三个字呢。
盘瓠叹气道:“想知道什么,问吧。”
刘清开口道:“妖族倒戈的真相,真是因为登天之后意见不同?”
盘瓠摇摇头,轻声道:“第一次大战之后,第二代天庭建成,神灵划分天下,以四大部洲为首,中间是几座小洲,最中心是那座须弥山。那时人间是妖族与人族同居。人族聚而成城,妖族则是居住于名山大泽。可年深日久,数万年过去之后,人族修士愈多,妖族几乎没有栖息之地了。像我这种存在,都是在那时沉睡的。二代天庭终末之时,人族有了一次大世,诸子百家的学问也是在那时而起。最后三教领衔,登天一战,把那些个高高在上的神灵拉下了神坛,可是还是不能斩草除根,人间便与天庭有了些约定。大战落幕之后,才有人间修士飞升,封神之事,那时候人世间也才开始有了山水神灵。可也不晓得为什么,原本的相安无事,自打道祖搬出清微天之后,第三代天庭就好像变了样子。此后万年时间,人间四处边城,对战异魔,妖族人族同在,可到了最后,大家伙儿才晓得,这是天庭刻意放在人间的四个通道。于是在打退了异魔之后,人族开始筹划登天。先是斩尽天下神灵,然后剑指天上神灵。其实本来可以完全摧毁天庭,可惜,妖族最后倒戈,以至于人族腹背受敌。说为什么倒戈,其实很简单。人族剑客杀力之巨,吓到了某些人呗。所以须弥山被意思是搬走,在南荒建造了一处天下,准备自个儿建造封神台,自个儿封神。”
说着,盘瓠摇头一笑,叹气道:“可等那些个家伙出去之后,他们才发现,所谓天下,已经被一分为数个,第三代天庭,远远没法儿掌控八荒。那边儿有些存在,逼着他们与人族为敌罢了。不过,年深日久,他们好像只知道与人族为敌了,而不晓得自个儿与谁才真正同出一脉了。”
一代新人换旧人,新人不知旧人事。
这么说起来,妖族那边儿也没有多好过。
刘清又问道:“天庭之外,是否八荒各有一座天庭?各自为战?或是围攻咱们这边儿的天庭?”
盘瓠轻声道:“东荒与妖族那边儿并无天庭,所以妖族才急着封神登天呢。也的确是几处天庭围攻,因为咱们这六合所在,才是中心,古时天廷的,是咱们头顶那座天庭继承的。”
刘清沉声道:“所以我们所在的人间,或者说即便加上天庭地府,也才是天下一隅,六合八荒加在一起,才是个完整的天下。”
盘瓠点点头,轻声道:“古神的那座天廷,是高居在上,照料天下。我们盘瓠一脉侍奉的人族大帝,是天下共主,但凡神灵皆要奉其为主。人皇、人族大帝,皆是。不过后来人王,就只能管辖个人族了。那时的天下,才是真正天下。”
诸多埋藏在刘清心底的谜团,现在终于有了解释。
六合八荒,谓之天下。
漓潇沉声道:“乐青叔叔,能否告诉我,是不是你也收到过类似预言一般的消息,说刘清会接任天帝?恳求乐青叔叔一定告诉我。”
盘瓠笑了笑,轻声道:“其实不算是预言,只不过是大势所趋罢了。远古三司,刘清是寻路人一脉,若是日后人间无路可走,他便要趟出来一条路,大道三千,又不是非要做了天帝才能行。”
刘清苦笑道:“日后封神之后,又有什么区别。”
盘瓠与姬秊同时开口,轻声道:“有区别。”
两人对视一眼,由盘瓠开口:“受命封神,受天之命与受天庭之命,两回事儿。”
刘清点点头,轻声道:“那便就此别过,前辈保重。”
临走时,盘瓠忽然问道:“为何过白鹿洞而不入?有怨气?”
刘清笑着摇头,轻声道:“不是有怨气,我没怪别人,怪得是自个儿。我算是个读书人,可真真正正读完的书,其实没几本儿。早年狂妄自大,觉得读书一事,要自个儿读,不能看别人的注释。后来我忽然发现,可以如此,但不能一直如此。可以自个儿看书自个儿会意,可看完之后,有了自个儿心里的一套想法,那就要去瞧瞧别人看完之后是什么心思,学他人好处才对。我觉得自个儿有愧于读书人这三个字,所以没脸去而已。”
盘瓠笑了笑,轻声道:“那就好。”
辛苦来这儿,就为了说几句话吗?姬秊有些无奈,但是还是现出真身,拖着二人打算北归。
漓潇轻声问道:“我们大概有多长时间?”
刘清答道:“我是打算,龙抬头时,入小浊天。”
漓潇便说道:“一旬时间,应该够用的,咱们去一趟烟火岛?”
刘清啊了一声,疑惑道:“去烟火岛作甚?”
漓潇笑呵呵说道:“我就是想去看看,那位烟火岛岛主,是刘公子救下的什么人。”
刘清拨浪鼓似的摇头,讪笑道:“我真不晓得啥时候救过她,是谁我都想不起来。不想那么快返回小浊天的话,咱们去一趟同谷郡吧,此地往东北方向去三十万里前后,刚好会到那桓水,然后我们去一趟同谷郡,再返回清漓山如何?”
漓潇想了想,微微摇头,轻声道:“不了,还是去一趟烟火岛吧,我真是十分好奇,你什么时候救过烟火岛的岛主。”
有些地方不是不去,是暂时还不想去。
刘清一脸无奈,苦笑道:“我真想不起来,去一去也好,咱说清楚了。”
说着,刘清轻声道:“烟火岛也是个近八百年的修士山头儿了,据说那位岛主年幼时遭人算计,父母双亡,是那烟火岛里边儿的几个老人,倾囊相授,教了一身本事出去,才有现在的烟火岛的。还有啊,好像他们并不是多富裕,买了一艘小渡船,可是花了近一半儿家底呢。”
漓潇淡然道:“去瞧瞧就晓得了。”
……
此前一番大动作,几乎整座天下,只要有些境界的,就都瞧得见。不过说到底,能瞧见的也是少数,更多的人是啥都不知道。
从清漓山返回烟火岛,近三十万里地,这位去了一趟清漓山,做客一趟的胡来管事,花了近十天才返回烟火岛,回了自家山头儿的胡来,走路都有些轻飘飘的。
烟火岛修士,谁不晓得岛主挂在嘴上的救命恩人就是刘清?几年前一听说清漓山渡口建成,那位岛主砸锅卖铁买了一艘小渡船,就是为了给清漓山捧场。
胡来去观礼蒲黄山接任大典,倒是没想到还有这意外收货呢。
到了岛主住的别苑,胡来迈开步子就走进去了。
不出所料的,也是从未有过的热情对待。
一位扎着羊角辫的女子,嗖一声从屋子里钻出来,鞋子都没有穿。
“胡来胡来,你信里意思是你见着刘山主了?”
胡来微微一笑,故意卖了个关子。
女子眯起眼睛,手中多出来一个小袋子,满满当当都是钱。
塞给胡来之后,女子气笑道:“见了钱,总要嘴开了吧?”
胡来还是没说情况,而是满脑子疑惑,反问道:“去了清漓山我才知道,那位刘山主,满打满算才三十岁,你都近五百岁了,他连你岁数零头儿都够不上,近三十年,你啥时候出过烟火岛,刘山主又在哪儿救得你?”
女子抬腿就是一脚,踹翻胡来之后照着其身上就是几脚。
“你他娘的!钱拿了说话就行,哪儿来那么多废话的?”
胡来抱着头喊道:“不问了不问了,姑奶奶,我说,你别打了。”
女子这才作罢,大大咧咧坐在一旁,撇嘴道:“说罢,刘山主厉害不?还有……刘山主长啥样儿?”
胡来瞪大眼珠子,心说不是说是恩公么,长啥样都不晓得?
算了,还是不问了,免得挨打。
胡来便把在蒲黄山的见闻,以及去清漓山之后做客所看到的,统统说出来了。
胡来还是没忍住问道:“刘山主自个儿都承认是古神后裔,半神之体,恐怕会成为天下修士排斥的存在,咱们真要与清漓山交好?”
结果胡来发现,这位岛主大人一脸傻笑,不知在想什么呢。
其实女子在想,有些事是不能说给别人听的,藏在心里就好了,说出来怕是会害了大哥哥呢。到底是个怎么回事儿,其实她自个儿也闹不清,只不过她知道,她小时候,大概就是五百年前,那个拉着她的手,一路护送她返回胜神洲的大哥哥,就是刘清。
胡来无奈道:“岛主?江米!”
女子回过神,一愣,“喊我名字?你怕是不想活了,滚犊子!”
胡来麻溜儿跑路了,这个与自个儿一起长大的丫头,自个儿好好护着她就好了。
江米双手托住下巴,脸上洋溢着笑容。
大哥哥说他亲自来烟火岛,真的还是假的?
不过这位上了岁数的小姑娘,还是有着小小忧愁,万一大哥哥不认得自个儿怎么办?
江米取出来一枚印章,上边儿刻着“人间烟火”。她看着那枚印章,心思不知不觉就飞去了五百年前,金乌洲的东边儿海岸。
一个披头散发,白衣染血的年轻人,胡子拉碴的,背着剑,从海中走来。救下了一个才五岁的小姑娘,只出了一剑,便帮忙报了灭门大仇。
江米记得很清楚,当时她问哪个大哥哥姓甚名谁,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
那个胡子拉碴的剑客,想了想,笑着说道:“我自以后来,回从前去,现在是在从前返回以后。”
听的那时的江米一脸懵。
然后那个年轻人,带着自个儿走完牛贺洲之后,又走了一趟玉竹洲,然后去了斗寒洲,那时候还叫斗寒仙剑洲呢。结果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大哥哥把自个儿放在了百花阁,独自走了三天,回来之后就带着自个儿返回胜神洲。在渡船上,就听说斗寒仙剑洲的仙剑两个字,没了。直到现在,江米还没听说过哪个斗寒洲人敢自称斗寒仙剑洲人氏。
现在想一想,天下人都晓得的,一位女子剑仙先是横推斗寒仙剑洲,摘掉了个仙字。随后一位白衣剑仙又一人一剑把斗寒洲剑修打折了腰,同时摘掉了一个剑字。
那个人,怕就是大哥哥了吧?
返回胜神洲之后,先是碰见宋国瓦解,被那后起新秀,打着大秦旗号的赵氏夺得多半天下。大哥哥帮着劝了劝同是姓赵的末代皇帝,秦国这才平稳接过权力。然后去了一趟蒲黄山,随后南下,带自个儿回来了烟火岛。
江米猛地搓了搓脸,苦兮兮自言自语:“怎么搞的嘛?一别五百年,我都想死大哥哥了,结果我反倒比大哥哥年龄大了?大近五百岁?”
唉!与谁说理去。
不过大哥哥有个很漂亮的道侣,也是剑仙,那样子是最好啦!
江米站起来,自言自语道:“嗯,亏钱就亏钱,即便是亏钱我也要照顾清漓山的生意!”
话音刚落,胡来快步跑来,气喘吁吁道:“江米,刘山主来了。”
江米跳起来就是一脚,踹翻了胡来,然后撇嘴道:“都说了,不许喊我名字,要叫岛主。”
一愣神儿,赶忙搀扶起来胡来,眨眼道:“你说谁来了?哪儿呢?”
胡来欲哭无泪,只得开口道:“山门口。”
江米嗖一声就不见了,落在烟火岛西边儿的渡口,老远就瞧见一个白衣背剑的年轻人,与五百年前一模一样。身旁还有个好看的不像话的女子,背着两把剑,一脸疑惑的看向江米。
江米迈开步子就要往前跑,跑了一半儿,一个骤停,喊了个大字,随后一卡顿,后面儿蹦出来两个字,山主。
大……山主。
自个儿怎么说也是烟火岛岛主,炼虚修士了,怎的都要顾着点儿脸面,大哥哥肯定是不认识自个儿了。
刘清一脸苦笑,传音漓潇,“我说我真不认识她,你信吗?”
漓潇转过头,淡然道:“呵呵!”
这下真是黄泥拍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刘清抱拳作礼,无奈道:“江岛主,咱俩见过吗?胡管事说我救过你,可我半点儿印象都没有啊!”
急的江米直挠头,心说这下怎么解释?要说出实话,会不会牵扯因果?关键是实话也太玄乎了,说出去谁信啊?
想来想去还是没辙,江米皱着脸,下意识开口道:“大哥哥,我现在不能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一句大哥哥出口,江米心知不妙,赶忙双手捂住嘴巴。
而刘清,差点儿一口唾沫噎住。
大哥哥?这……从哪儿论的辈分?街坊辈儿也论不到这样啊!
反观漓潇,则是仔细打量这位江岛主,心说这人是不是有病啊?刘清多大你多大?大哥哥?逗我玩儿呢?
江米皱着眉毛,一看两人神色就知道自个儿做错事儿了,又不敢拿出那方印章作证,只得破罐子破摔道:“我知道你们不相信,可我真的没骗人。只是我现在不能说,还有,你真是我大哥哥,咱俩一起走了好远的江湖呢。”
刘清一脸无奈,但是一旁的漓潇,这次没有把江米当做傻子,而是问道:“江岛主,那你晓得他走江湖,最讨厌什么人吗?”
寻常对刘清一知半解的人,肯定要说他最讨厌那种仗着有点儿修为就为祸一方的人。
可江米却说:“大哥哥不是最讨厌那种明明可以做点儿什么却偏偏无动于衷的人吗?”
刘清一怔,漓潇则是笑出了声。
刘清心想着,这江岛主真是把自个儿打听的够透彻,他都怀疑清漓山上有奸细呢。
而漓潇,则是传音江米,轻声道:“你放心,我相信你。”
先前有个某人扮作的老头子,真以为我没认出来呢?
看了看身旁白衣,有的人化成灰我都能认识,更何况是才换了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