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得最近的是老姜。
本来还相距较远。打伤那只猎犬以后,老姜拼命赶来。他是接应燕七的人,按原定路线,已抢到燕七头里。有林木遮挡,老姜没看见燕七中箭。但左等不见,右等仍是不来,心知出事。不再伏低,直起身探头看时,未看见倒在地下的燕七,却看见了骑在马上、更加显眼的陈杞。
设伏之处还在前面,却已经等不到猎物。见小公爷要逃,老姜竭尽全力追赶。
陈杞本该尽全力策马逃命。但他因双臂脱力,不方便操控缰绳,所以没有放马奔驰。另一个原因则是,他虽然知道有事,却不知道此事生死攸关,所以还小心翼翼,担心坠马,不敢狂奔逃命。
若非如此,以他那匹骏马的脚力,虽在密林之中,老姜也定然追之不及。
但老姜之前尽力气跑了一阵,紧接着又要追赶,有些力不从心。他从前劫道时和保镖搏斗,被保镖一刀扎在脖子上,险些丧命,虽然救得及时捡回一条命,但落下两个毛病。一是声音嘶哑说话吃力,二是伤了气管,体力消耗过大时上气不接下气。
这时便是这样。老姜大口喘息,那口气却哽在嗓子里,不能痛快进出,只能一丝丝地呼出吸入,憋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老姜见势不妙,摸出那根鸟哨塞在口中,用力吹响。
这鸟哨是细细一根木管,寸许来长,上面开着上下两个小孔,手指轮番按着这两个小孔,便能吹出几个鸟叫一样的调子,和吹笛有些相似。
老姜用嘴唇压住靠上的一个孔,手指压住另一个孔,这样一来,吹出的哨音变成了一种尖音,完全不像鸟叫,更像老鼠的吱吱叫声。
这声音难听之极,连陈杞都听出这必是信号,于是顾不得疲劳,奋力催马逃命。
老姜本来已经呼吸艰难,又要吹哨,又要追赶,哪里还跑得动,只能眼看着陈杞将距离拉开。老姜急了,张开弹弓就打,好在最后一瞬间醒悟过来,手一抬,弹丸直飞上天。
就在这时,一阵吱吱吱连续响起,一个人风一般从弯腰喘息不止的老姜身边擦过。
这是本来在前方设伏的大碗,听见老姜发出的紧急信号,全力冲刺赶来。
此地是个下坡,颇有几分陡峭。陈杞虽然领先,到了这里,马匹自然放慢速度,试探着一步步下行。陈杞在马鞍上仰身向后保持平衡。
后面哨音响得急促,脚步声震地而来,冲撞得树林哗啦啦作响。陈杞也知道应该全速逃命,但他一个从未经历过生死关头的公子哥儿,哪里晓得什么叫做逃命。他觉得自己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如此陡峭的山坡,还能这样纵马下坡,这还不算尽了最大努力?
后面的大碗才是真正的竭尽全力。做杀头买卖的强盗,知道快一步是生,慢一步就是千刀万剐,所以不顾性命,到了坡上,将自己全不当人看待,只当自己是滚木擂石,就那么团身滚将下来。
和陈杞一人一马同时到达坡底。
大碗胡乱爬起来——又倒了下去。原来是在坡上折断了一条腿。
陈杞还在调整骑姿,从下坡时的仰身向后变成向前倾身。就这么短短一刻,大碗已经再次挣扎起来。
从坡顶一路颠簸翻滚到坡底,大碗手里仍旧牢牢攥着那件器械。不是刀枪,也非金属,是将一根粗大骨棒的一端打磨锐利,形成一个特别的形状。大碗单腿一跃,用那件器械向前猛地一戳。
千钧一发之际,陈杞将一条腿从马镫里向上一缩,险险地避开了那一击。那件器械没刺中陈杞,重重地刺在马的侧腹。
那匹马受了重创,一声嘶鸣,跳了起来。陈杞一条腿本已脱镫,被猛地甩落马下。
直到这时,陈杞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生死关头,不顾摔得多么疼痛,爬起来便逃。大碗伤了腿,蹦跳着兀自追赶。见赶不上,连连吹哨,召唤同伙。
那匹马早已跑远,陈杞没了马,又摔得晕头转向,后面是那个可怕的哨音吱吱连响,像硕鼠噬人。才跑几步,前面又是吱吱声大作。那是落后的老姜赶了过来,绕路截在头里。
前有拦截,后有追兵。陈杞胡乱换了个方向,连滚带爬,一边逃,一边大喊:“来人!快来人啊!”
催命的吱吱哨音前后逼将过来。陈杞精神崩溃,“救命!救命!”
就算一般年轻人,但凡有几分傲气,这两个字怎肯轻易出口。更不用说陈杞这样的天之骄子。但现在身在丛林,四顾无人,只有那个可恨、可怕的吱吱哨音……“救命啊!救命啊!”
陈杞现在已经辨不清方向,没头苍蝇般胡乱奔逃。眼看前面林木稀疏了些,正觉得有了希望,那边闪出条人影。“救、救……”
回应的是“吱吱”“吱吱”。
陈杞急忙再换个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发疯般狂奔,心脏几乎要跳出腔子。“救、救命……”
“小公爷,我来救你!”
这个声音如同天籁。陈杞泪如雨下,自己却全然觉察不到,只顾拼命朝那个声音奔去。
“好了,好了。小公爷,不要惊慌。”
陈杞宽慰之极,虽然脚步踉踉跄跄,身体摇摇晃晃,但总算逃出虎口,脸上已经露出了笑容。
面前那个人笑得更加灿烂。
是于歪嘴。
精疲力竭的陈杞却仍旧没反应过来,几乎瘫在于歪嘴身上。“没想到是你来救我……”
于歪嘴笑得合不拢嘴,“我不是来救你的。”
陈杞仍是昏头胀脑,“偶然遇上,同样是救了我一命。你是好人,我定会报答你。”
于歪嘴哈哈笑道:“小公爷怎么恁地糊涂,到这时还蒙在鼓里。我不是救你,我是来害你的。”
陈杞大惊。本来扶着于歪嘴肩膀,以支撑身体,这时却像发现挨着毒蛇一般,一步跳开。才想逃时,已被人从背后擒住双臂。
陈杞拼命挣扎,耳边只听于歪嘴喝道:“不要动兵器,小心留下的痕迹不对。”
话音刚落,陈杞身体腾空,被人大力掀起,又重重摔落。陈杞仰面朝天,只见一个脸上有疤的汉子高高在上,一脚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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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吱的哨音响起的时候,涂生仍和老古伏在草丛里,旁边是那头被麻倒的大野猪。
从最初那阵和鸟鸣相似的唧唧哨音响起,老古便一个劲地出汗不止。虽然什么事都没做,只是白藏在草丛里,这个人却跟在大太阳底下做苦工一样,先是额角汗津津,接着满脸豆大汗珠滚滚地流。没过多久,全身衣裳都湿透了。
这是害怕,怕到了极点。才到此地时,涂生还没看出来,反而觉得老古今天格外亢奋。现在见他汗流浃背,还直打冷战,不由得心里纳闷:说起来也是多年惯匪,怎么怕成这个样子。这些人今天要做的究竟是什么案子?
远处,以及更远处,不时响起唧唧的哨音,互相联络。从哨音看人数,正是剩下那几个:于歪嘴、疤子、燕七、老姜和大碗。
涂生凭着那双天兵耳朵,甚至能从吹哨的气力、气息的强弱上辨认出这里是谁,那里又是谁。这也是因为他和这几人实在太熟——从前就认得,这段时间更是朝夕相处,熟上加熟。
于歪嘴和疤子在一起,这两个的哨音最多,想来是于歪嘴在发号施令。一边吹响,一边向前。另一个吹得多的必是老姜,气息最弱。老姜也在走动,速度不快。和他正相反的是力气最大的大碗,只响了一两声,都在同一个地方。最奇怪的是燕七,响了一声,之后便再无动静。
涂生闭着眼睛,在脑子里勾画。看声音的动向,无论于歪嘴、疤子还是老姜,都正从不同的地方,大致朝同一个方向移动。这个方向是……涂生画着线路,两条线都指向大碗。
这是埋伏,在大碗那里动手。
要伏击谁?
涂生琢磨了一阵,正没头绪,忽地想起了刚才他和老古的对话:
——“什么来了?说这个总不打紧吧。”
——“小公爷来了。”
小公爷!
这些人要伏击的是小公爷!
为什么要伏击小公爷?
这个问题出现的同时,答案已经清楚明白地摆在涂生面前。
他不知道这一伙在这里干了多少坏事,但就凭在那座断崖上见面那一次,就杀了至少好几个。杀人灭口。所以陈杞绝不肯放过他们。只是听了文少傅劝谏,自己不动手,到时候将这些人的事摆到顾三爷面前。这就是让他看着办的意思。以顾三爷对这门亲事之热衷,手腕又向来果决狠辣,只要陈杞或是文少傅一提,于歪嘴那一伙只怕过不了夜。
于歪嘴是怎么说的?天下之大,也没他们的立足之地。在这么荒僻的地方,当强盗都没处打劫,回内地也是自投罗网。左右都是一个死。
涂生暗自点头。难怪这些人如此胆大包天,几个草贼,竟敢打陈杞的主意!陈杞是谁,陈地封君嫡长子,小公爷。放在平时,于歪嘴等人怎敢将“买卖”做到这样的人物身上。但既然已被逼进墙角、死路一条,还不如大家同归于尽。兔子急了也敢咬……
……不对!虽说小公爷要杀他们,顾三爷也要杀他们,但归根到底,还是小公爷。若这个人没了,谁还会跟顾三爷提于歪嘴的事?主意虽是文少傅出的,但也只是拗不过小公爷。若陈杞没了,以文少傅那样的大人物,视于歪嘴如无物,会为他们浪费口舌?
所以这不是同归于尽,这是一条死里求活之路。
再说,小公爷一死,顾三爷也就不用急吼吼巴结上来。杀掉得用的手下,为的是嫁女、结亲,没了这一条,小玉姐……
一想到小玉姐,涂生禁不住耳热心跳。
这小白脸,死了也好……
但我不能陷在里面!若这件事里有我,逃命都怕来不及,哪里可能去和小玉姐相会。再说,若小玉姐知道是我害了这个求亲的,定然不喜,定然会……
和老古一样,涂生竟也出了一身大汗。
一想到小玉姐,涂生便无法冷静思考,没有想到这件事里的一个大破绽。一心一意,只在小玉姐身上:她心里有我,怎会喜欢那个小白脸……但她却还是去了玉门……若被那些修士做了手脚,她竟记不得我了……
这是什么时候,岂能胡思乱想!
“像这样乱吹一气,就不怕别人察觉?喂,老古,聋了?跟你说话哩。被发现了怎么办?”
老古像从梦中惊醒,吓了一跳。“被发现了?完了完了。我早说了不行,偏要死犟。这下子如何是好?逃都没处可逃……”
涂生本是没话找话,让自己不要总想着顾小玉。谁知这个人竟懵懵懂懂,吓成这个样子,几乎要拔腿逃命。“喂喂,还没人发现,你慌什么。我是说,他们那边叽叽喳喳吵成那个样子,就不怕露出马脚?哪家树林子里有这种鸟,发了疯一般只管叫,早被鹰啊隼啊一爪子抓了去。”
老古这才放心,“我还以为走了风……这个不怕,那边没一个行家。都是些提笼架鸟的,以为雀鸟生来就要叫唤。只要不出炸音,大致像那么回事……”
话音未落,远处的唧唧声陡然一变,成了令人牙酸的吱吱声。
涂生道:“这不就是炸音?”看老古的样子,已是濒于崩溃。“又怎么了?”
老古仿佛自言自语:“还是跑了的好,现在跑还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这时候只要随便说几句话推他一下,无论是劝说也好,吓唬也好,老古都会拔腿逃命。但涂生却不想他离开。
于歪嘴手下总共就这么几个人,干的又是这样的大事,忽然间少了一个,多半就要坏事。更何况信号突然变化,定是出了意外。这时再有一个逃命的,就是老天爷都救不回这一局。
于歪嘴坏事,小白脸便没事……
涂生却不想那个人没事。
“亏你还是个江湖好汉,怎么如此没义气?”涂生骂道,“平时把牛皮吹上天,我这也行、那也行,真到做买卖时,却是舀起来的一瓢大粪,闻(文)也闻不得,舞(武)也舞不得。”
老古声音打颤,“说得嘴硬,你还不知道这一次是什么买卖。说出来,吓不死你!”事到如今,也顾不得什么守口如瓶,“是小公爷!他们要弄小公爷!”
这人既已吓破苦胆,应该不难套出实情。要不然,索性弄死这家伙,将他要做的事揽过来。
老古不知涂生肚子里正暗算他,还当他受了惊吓。“你看这些人是不是发疯。这不是做买卖,这是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早说了不行,你听,这不是出事了?”
涂生假装吃了一惊,“我还说怎么吹出这等炸音,原来真是出事了。”
老古急呼呼道:“我要逃命去了。你走不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涂生道:“你糊涂,现在已经晚了。他们几个坏了事,还不供出你来?布下天罗地网,你逃哪里去?”
老古不是傻子,只是被吓破了胆,这时被涂生一句话点醒。“小兄弟见得明,说的是!你说我这么大个人,怎么会一时糊涂。事到如今,还想摘出去、撇干净?娘的,连头带身子都进去了,却还在想不要伤着尾巴。走,我们快去接应!”
老古抖擞起精神,又变回了原来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模样,喝叫着让涂生扛起那头野猪。涂生嘟嘟囔囔假装不情愿,本想借此套问为什么要这头猪,谁知被老古会错了意。“顾大郎,做买卖要的就是心齐。既然入了伙,便要全伙齐上。若是锣齐鼓不齐,狼上狗不上,那还做得成个屁。”
说得面不红心不跳,全然忘了自己刚才的脓包相。
涂生骂道:“也不晓得刚才是谁一心逃命。你放心,我才不是那等没义气的,从没做过别人在前面、我却往后缩的烂事。”
老古是土匪脸皮,比城墙还厚,全不在意涂生骂他,拍着后背称赞:“好,不愧是一只手的侄儿,真是条好汉。”心里想的却是:到底是岁数小,才口口声声说什么义气。
两个人加快脚步,大步流星。到这时候,前面几处地方都吱吱吱响个不停。听得涂生当真有几分担心被外人察觉。“你们这一伙,向来是这么做买卖么?这么大喇喇地吹唿打哨。”
老古一边奔跑,一边也将鸟哨吱吱地吹了几声,这才道:“不怕。我们这管哨子做得有讲究,传得远的鸟音不容易被人听出破绽。像这个鼠音虽然扎耳朵,却传不到远处。”
正说着,只听远处吹出长长一个单音:“吱!”
老古正跑着,忽然一蹦多高,大叫一声:“好!”
涂生:“这是……成了?”
老古连说几声:“成了成了成了……没想到,竟然真的成了事!”
涂生已经嗅到了空气中传来的血腥气。那小白脸就这么……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