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后生结婚典礼的日子确定后, 一家人便开始忙乎了。
郭镰刀上年岁了,也干不了太多,就在家里收拾院落,把那些杂草除了,重新打扫了一番。并且弄了些白土,用水泡了,拿着刷子把自己住的这间老屋刷了刷,这样看着还白,还干净。而窗户上糊的旧麻纸,也撕掉了,擦干净以后,又重新糊了一遍。而象征着喜庆的红对联,也找村里写毛笔字好的“秀才”,提前写好了,只等着铺床(当地的风俗,典礼的前一天,也会邀请大家来提前庆祝)这一天,贴到门垛和窗户上。
这两天,因为自己家就一间房子,实在太小,郭镰刀便找到大队书记段玉宝,和他说了自己儿子二后生要典礼这事,希望段玉宝能帮着想个办法,让远来的亲家一家能暂住上几天。“人家远道而来,咱不能就让人家在我那破房子凑合着,好歹人家还是个大领导,咱怎么着,也不能太寒酸呀。您看看,能帮着想个办法不?”
段玉宝,今年五十出头了,人高马大,在王湾子村当了近二十年的大队书记了,也是个识文断字的人,很明白一些事理。老郭提的这点事,不算啥大事,而且也是村里的一件好事。于是,他当即答应了下来,把大队部匀出两间来,让老郭的亲家一家住。同时,他还主动问郭镰刀,“张罗这喜事,定好总管了吗?”
“没呢,没呢!临年无日了,谁家都在忙着准备年货,我正发愁让谁给主主事呢?孩子们一辈辈,就这么一回,咱也不能太不像话呢!你说是不?”经段玉宝这么一提醒,郭镰刀倒是一下子想起来,“总管”还没落实呢。
总管是干啥的呢?那时的坝上,婚白喜事,无论大小,都得需要个总管。对于婚事,媒人固然重要,但总管也尤其不可或缺。他根据东家的计划,结合家庭情况,需要进行系统的统筹、安排、组织,布局、协调等,事多着呢。都说人穷是非多,别看坝上人家生活条件不行,但礼数也多着呢,譬如:在安排宾客们落座时,就很有讲究,谁坐正席,谁坐次席,这可是要严格分清楚的。否则,席间很有可能会有辈分大、掏礼钱多的人发牢骚埋怨,甚至把饭桌踢翻了呢。那样,本来都是开心的喜事,就会惹来不和谐的声音,影响了整体效果。
“老哥,你要不嫌弃的话,那我就毛遂自荐,让我来当这个总管吧。二后生这孩子,我也是看着长大的,也没帮上个啥忙,这次,也算尽我一份力吧!”段玉宝很诚恳,也很热情。要说呀,在王湾子村,段玉宝凭着自己的为人和威信,也给人家没少当总管,这一套程序,他熟悉。
“哦,书记,那敢情好!那敢情好!”郭镰刀忙不迭地地点着头。总管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这也算是婚事的枢纽部分。段书记出面,老郭放心多了。于是,他俩敲定,在第二天上午,段玉宝到老郭家,一起把具体事项碰碰。
二后生呢,让梦兰在家里待着,他和栓栓、平子、六虎几个发小,开着车到镇上买结婚的用品,多数都是吃的。当然,也有门帘的红丝绫布、 二踢脚和鞭炮,红秋衣秋裤、烟酒糖茶,以及给准老丈人丈母娘的聘礼等,多着呢。
这几天,看二后生开着三菱越野车回来了,村里的小孩子有事没事都围着看,摸摸这儿,抠抠那儿,然后再对着镜子照照自己,互相抢着看自己那副脏样儿,喜欢得不行,也不舍得离去。之前,他们很少能看到这么好看的车,偶尔见个邮递员骑辆摩托,或者有绿色大卡车从村里经过,他们都会追着跑好远,就为闻那股汽油味,觉得新鲜。这下子,自己村里停着一辆,还比之前的那些更豪华、更阔气,就更勾起他们的稀罕劲儿了。
“你们不能碰,这是我二爹的车!你们万一碰坏了,可赔不起!”此时的月娥,俨然一副小主人的模样,神气得很。
“嘿嘿,我们摸摸还不行?又摸不坏!”和月娥同年而岁的豆豆,是个愣头愣脑的小男孩,整天和月娥在一起玩耍。此刻,他乞求着月娥,想让她同意自己的做法,他实在是太喜欢这辆车了,他甚至盼着自己将来长大了,也能开上这样的“豪”车。
“你只能摸,不能碰啊!你可以,他们不行!”月娥嘴里嚼着糖块儿,顺便给了豆豆一块儿,但却舍不得再给别的孩子。
当二后生拉着人,发动着车时,月娥、豆豆这一帮小孩子,就站在车后边的不远处,等着追汽车,闻那股汽油味儿,看谁跑得快,看谁能追得上。但是,他们哪里能追得上呀?车一溜烟儿跑远了,他们这帮孩子便悻悻地,互相打闹着,一起扭头回来,在院子里开始玩“跳方”了。
而莲子,从那天和二兄弟说开以后,心里一下子豁亮多了,原来的小红脸蛋更显得红了,就像是她自己要结婚似的。她去村里的供销社又买了些新棉花回来,叫上了和自己要好的秀兰,也就是平子媳妇,两人把炕上收拾干净后,把褥子面和被子面铺展开来,边聊着天,边在上边絮着棉花。这两人做针线活儿,都很拿手。只见他俩把那褥子和被子的棉花絮得厚薄均匀,像一层层洁白的云彩,然后盖上面子,指头上戴着顶针,大针眼儿认上了白线、双股,但最后为了让针线头小些,这样看着好看,在被面上只留下单股线印儿。
穿针引线开始了。那一行行的针线,时而钻入被面,时而又跃了出来,像海豚在大洋里嬉戏一样纯熟。莲子和秀兰一边呱啦着,一边也不耽误手里的活儿。在堂屋里弄猪食的大后生,只听得秀兰说:“莲子嫂,这下你有福了!招奉了这个一个有钱的小叔子,以后你可有好日子过了!月娥将来上学的学费,也有了着落了!”
“哎!他们好了就好,能帮架一下她爷爷,我们的负担就轻了!至于说月娥,现在还小着呢,等大些了,再说吧!”说老实话,莲子尽管对老公公不好,但她心里也惦记着呢。以前日子穷,自己只能吃上半碗稀饭,有心孝敬也没力呀!
…… ……
两人的聊天,在堂屋里忙乎的大后生,都听得清清楚楚。这几天夜里,他总是失眠,回想自己这些年,对父亲那样,他心里也很是惭愧。每次饭熟时,想端碗饭给隔壁院里的父亲,但瞧着媳妇那厉害的眼神,他又犹豫了。为了少些争吵,为了自己小家的安宁,他就偷偷地教给女儿月娥,让她端着给爷爷送去。这样,媳妇莲子也说不出啥来。另外,他也发自内心地为二弟高兴,事业干得好,找的对象一家也很通情达理,是个正经人家。这让他很是开心。那天二弟和父亲去给母亲上坟,他没去,他觉得对不起死去的母亲,这些年没有帮衬上二兄弟。
但这一次,他决定做一回主,他也不打算和莲子商量了。他决定把家里这头养了一年的猪杀了,给二弟办事月(土话,办婚礼的意思)用,这样就省得买肉了,也算尽份儿当哥哥的心。要说,眼前的这头猪,从过年抓回的十来斤猪娃子,到现在也养了将近十个月了,平常喂些野菜,膘不是很好,但用手丈着,从尾巴开始到脖子,也有七八匝了,怎么也得有将近二百斤了。临要杀了,他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就喂几顿纯粮饭给猪,让它做了一回猪生,临死时,也吃上几顿好饭。
莲子和秀兰,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就把四铺四盖做好了。不到典礼的日子,她怕弄脏了,就又放到了柜里。要知道,这四铺四盖,在那时的农村,可顶得上半年的收入了。
不过,要说呀,这些新铺盖,二后生和梦兰,也就是用几天的事。等他们过了年走了,还不得都留给莲子他们?但好歹用个新,新婚新人新铺盖,这对于那年月的娶媳妇,也很关键。
这两天,二后生在忙碌着买菜买吃的的同时,还专门拿着村里开的结婚介绍信,以及梦兰单位所在地开的那一份,买了几包喜糖和喜烟,骑着自行车,后边驮着梦兰,到公社里的民政所发了发。坐在板凳上,互相依偎着,照了张二寸的合影,黑白的,作结婚照,算是把结婚证办了。这下,他们可就是合法夫妻了,权益受到了法律的保护。
五里地的路程,二后生刻意骑得很慢,而坐在后座上的梦兰,紧紧地用双手搂着他的腰,脸贴在他的后背上,“亲爱的,你想啥呢?”
“我在想,想我们以后的日子!我愿意用一生去爱你,呵护你!绝不让你受半点儿委屈!”二后生举手对着天,算是他对梦兰的誓言吧。
想当年,上初中时,他也曾用这样的口吻,给自己暗恋的女生写过情书,但因为自卑,一封也没有发出去过。
“你将来发达了,不会变心吧?”梦兰在考验他。
“放心!就算海枯石烂,我也不会!”二后生长叹了一口气,很认真地回答道。
“那我们拉钩!”梦兰说着话,将右手手指伸到前边,找二后生的手指头。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动摇!”二后生感知到了梦兰的小手,用小指勾着她的小指,又用大拇指顶着她的大拇指,做了郑重的承诺。然后,他怕梦兰冻手,就用一只手抓着车把,另一只大手紧紧攥着梦兰的小手,贴在了自己的心窝处。
“亲爱的,听到了吗?我在用心说话。苍天作证,将来我若坏良心,天打雷劈!”
“喔喔 ,我可舍不得!”梦兰是个纯真的女孩,从没有谈过恋爱,二后生算是她的初恋。在父母的撮合下,她也早已深深地爱上了他,她不在乎他的出身,相反,很是同情他,为他洗衣,做他爱吃的饭。为此,梦兰还特意学会了做莜面,搓莜面窝窝、还有鱼鱼,熬山药蛋。只是,她骨子里还是传统的,她要把自己最珍贵的贞操,为自己亲爱的人,留到洞房花烛的那一晚。
临近傍晚,外面的天开始有些阴了,西北风也“呼呼”地开刮了,像要下雪一样,很是寒冷。往家走的两个年轻人,逆着风,有些蹬不动,便下了车子推着,然后你侬我侬,不时亲吻着对方的嘴唇。尤其梦兰,还很有些小女孩子气,不时地撒着娇,说自己冷,让二后生抱抱。
家里这边,郭镰刀和段玉宝碰过头后,把要邀请的亲戚、朋友、以及村里的这些乡亲都列了个遍,盘算着计划多少桌。桌椅板凳碗筷子、还有要买的菜蔬、烟酒糖茶、以及席面上的菜种、谁负责端盘子、谁负责通知亲戚朋友等,都列了单子,并做了安排。跑腿的这些事,就交给二后生的这些发小们,他们年轻,不怕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