炬之穿着素色白裙站在珥欣山顶,衣袂飞扬,任由南风翻越山林,拂过野草,轻轻的拨乱她的发丝,她的眸里有一缕挣扎后的极度平静,袖口裙尾沾了泥垢,脸上的伤口已经结痂,却掩饰不了她倾世的容颜,肌如凝雪,阴眸皓齿,顾盼生姿。只是阳光下,她的身侧没有影子。
晨光铺开了金色的薄纱,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光束里,一些尘埃在跳着舞蹈,细密而无序。距离百米外,一群乡野村夫聚在一起,深恶痛绝,目光像尖刀一样刮在炬之的身上。楚越尘艰难的挤过人群,脸色煞白,气喘吁吁的强撑着身体,看着崖上摇摇欲坠的炬之,除了紧张,还有怜悯。
炬之已经哭累了,眼里再没有泪水,她无神的望着山外,看着翻动的雾霭,看着陌生的世间,抬起手轻轻挥别。楚越尘的心揪得紧紧的,他怕下一刻炬之就从视野里消失,如越过山岚的风,无影无踪。
“姐,回来吧。”楚越尘伸出双手,哀求道。
炬之胡乱晃着双手,摇摇头,苦笑道:“还回得去吗?你问问你身后的人,他们有多想碎我的骨,吸我的髓,他们巴不得将我挫骨扬灰。”
楚越尘转过身,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的盯着他,刺一样,多么怨毒,他愤怒道:“你们在干什么?她是我姐,是炬之,不是什么尘埃人,也不是你们的仇人。”
“她的族人让我们家破人亡,他们都是没有信仰的怪物,人人得而诛之。”一位脸上带疤,肤色黝黑的中年男人煽动着情绪,他脱掉粗布外套,胸前袒露出一道几寸长的疤痕,或许是经历过比生死更可怕的故事,才愿意把沉重的包袱敞开给别人看,“这算什么,我的两个兄弟,我的族人,都葬在了青山脚下,一切都是拜尘埃人所赐。”
杀人偿命,血债血偿。人群里爆发出整齐的叫嚣,举着拳头,步步紧逼,仿佛她就是罪恶的化身,魔鬼的奴仆,他们的痛苦都来源于炬之,结束了她的生命就会大快人心。
“炬之,我恨你,也恨你的族人。”千星瑶站在人群之中,心中积累的愤懑迸发而出,如释重负。她是第一个发现炬之身份的人,曾经两小无猜的好朋友,一起分享秘密,互倾心事,从前有多亲密无间,现在就有多恨之入骨。她尚小就失去父母,他们葬在上山的路旁,胡乱堆砌的乱石上,野草疯长。
千星瑶的爷爷拄着一根橘色的磨得光亮的拐杖,一头白发,瘦削的身体颤颤巍巍,他又回忆起那段悲痛的尘封往事,潸然泪下。
那是一场荡气回肠的旷世之战,千星瑶的父母加入尊碑城的信仰之师,与尘埃岛的追随者,在珥欣山展开最后的决斗,大战持续了七天七夜,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整个珥欣山化作一方焦土,凄厉的风伴着惨绝人寰的哀嚎,鲜血染红了青草,浸湿了泥土,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令人作呕。第七日黄昏,苟延残喘的败北势力乘坐渡船,翻越惊涛骇浪的卜死海前往尘埃岛,于无人知晓之地寻一线生机,从此杳无音讯,败北后的他们被称作消失的尘埃人。珥欣山上立起一座丰碑—不越碑,碑石之后是不计其数的枯骨,冢成林,冤魂无数。
千星瑶的父母没能从大战中幸存下来,冷透的身体千疮百孔,血肉模糊。那时,她三岁,从此,便没享受过天伦之乐,从此,那仇便不共戴天。虽未见,但仇恨的种子却在口口相传里深入骨髓。
楚越尘拖着羸弱的病体,疯狂的推搡,想把村民们驱赶走,他实在太弱,在这群成天干农活的村民跟前,他的力量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他放弃了挣扎,依然挡在人群之前,他们戴着伪善的面具,打着正义的旗帜,行着魔鬼的罪恶。
悲哀。楚越尘深刻的领悟到这个词的内涵,他平复了内心的狂躁不安,指着人群每一个方向,质问道:“张婶,你一个女人拉扯孩子实在不容易,我姐是不是每天都去帮你照顾铺子。”
“王奶奶,我姐是不是经常跑你家陪你说话,给你洗衣做饭,就像您身前尽孝的亲孙女。”
“程大哥,那日你倒在寨外十里的麦地,没有车马,我姐徒步了十里路,才把你的命从鬼门关救回来。”
……
“还有你,千星瑶。”楚越尘声如惊雷,她倾慕他,他多少也有些喜欢。从她将一颗鸡蛋从人群人里抛出,直直的砸在炬之头上,从她畏缩的躲在人群里,喊出一句击溃炬之心理防线的恶语,往日的千般柔肠都化为乌有,只剩冗长的憎恶,“我姐对千爷爷的照顾,我姐对你的帮助,数得过来吗?你倒好,跟着一群乌合之众想把她赶尽杀绝,安的什么心?”
她羞愧的垂下脑袋,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人群里没有一个声音,长时间的沉默,安静得能听见阳光从树叶滑落的声音,小草发芽的声音,血液流动的声音。这样的沉默终究被打破,一位弓着背,头发蓬松,面色枯槁的老头跺着脚:“没有尘埃人,我们都会儿孙绕膝,堂前欢笑,也轮不到她来服侍我们,这是她该赎的罪。”
炬之心如死灰,本想一走了之,她不怕一无所有,只是他们将这滔天的罪压在她身上,世后必将遭万人唾骂,母亲的暮年,弟弟的漫漫人生路,不至于为她的污名而过得太过狼狈。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炬之站在山巅,抓着凌乱的发仰天长问,“你们都想逼我死,那我偏要活。”
也许是置气,也许是不甘,她想为自己求个阴白,生得不清不楚,不能死得糊里糊涂,更不能无故被这群人渣审判。于山巅之上,炬之带着愤怒,做最后的挣扎。一刹,她感受到体内魂元宛若游丝,细长而坚韧,散发着紫色的辉芒,魂元迅速分枝,生长,然后断裂为两,其一化作虚白人形轮廓,手持药草。分魂时,炬之的胸口,无数细微星点随风而散,隐进空气中,虚体渐渐成型,不多时,一个人影笼罩于炬之身外,手拿几叶药草,如一团雾,也似一片云,那是她的炼。
连越两阶,分魂、化炼,几乎同时进行,纵观整个世间,单是分魂这一阶,无数人穷其一生也难以逾越,更别说连破两阶的奇迹,她也许能名动尊碑城,响彻世间。自六岁拜入拾光小筑,跟随化炼级医者秦问兰,学习医道十四载,因聪慧好学,孜孜不倦,八岁便初醒。不过说来奇怪,之后十二年一直止步不前,凭炬之如何勤学苦练,秦问兰如何鞭策有方,始终无法突破分魂这一阶,原来因她是尘埃人。
“你们不让我生,我亦不让你活。”炬之发出癫狂的笑,一头乌黑头发散开,如倾泻而下的瀑布,她指着人群,高高在上,“你,你….还有你,全都得死。”
她五指微微半握,那名胸前有疤痕的中年男人突然倒下,满地乱滚,面部青筋暴起,紫黑色的异物沿着细微的血管迅速蔓延,他发出难以忍受的哀嚎,十指深深嵌入泥地,满是血痕。他愈是挣扎,她愈是畅快。一瞬,中年男人化为一滩脓血,哀叫声戛然而止,山顶出奇的静,人群因恐惧而颤抖起来,他们卑微的垂下眼睛,大气不喘,没了趾高气昂。炬之的眼中露出一抹欣慰,她看向他们,不屑而冷漠。
血腥的杀戮,让人生畏,炬之生出痛快之感。目光扫过人群,她盯上谁,谁就噗通跪地,连连求饶,有人甚至磕破了额头,一片殷红。
一个,两个…哀嚎不绝,尖叫不绝,楚越尘挡住她,微微摇着头:“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继续错下去,这可都是人命,你怎么下得去手。”
炬之沉浸在生杀予夺的兴奋中,无法自拔。楚越尘劝不住,千星瑶劝不住,谁也止不住。
在一片惊恐中,晚到的牧羽奔至人前,哭花了妆容,她怯怯的望着炬之,内疚、爱怜、担忧…五味杂陈。她身材高挑,雍容典雅,生得艳丽,却不失端庄,岁月不但没有在她脸上刻下痕迹,反而平添了几分韵味。
“住手,他们可是鲜活的生命,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残忍?”牧羽抹了一把泪水,顿了片刻,语调由斥责变自责,“是母亲错了。我忘了你尘埃人的身份,你的影子是假的,只能维持十年。如果我在你二十岁生辰时,重新寻一个影子,也不至于落到现在的处境。不对,是母亲不该隐瞒你的身世,让你如今备受委屈。炬之,你要怨就怨我。”
二十年,足以让她对身边的一切习以为常,当看似平常的生活土崩瓦解时,心里极大的落差感,击溃她脆弱的心理防线。
“母亲,我究竟是什么?我从哪来?”炬之喃喃道。
牧羽缓缓走近,爱怜的凝视着她,炬之一挥手,她便跌退数米远,楚越尘慌着蹲下身去扶她。他从小羸弱,幸得母亲和姐姐的悉心照料,长大实属不易,但在学习上,别说分魂化炼,他连初醒的门槛都没有跨过。一边是炬之,一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他既不能救姐姐,亦不能救村民。
当众人束手无策时,秦问兰带着医馆众弟子匆匆赶到,人群自觉挪开一条通道,他怒斥:“孽徒,我教你医道,不是让你杀人的。他们确是不仁,你滥杀又何尝无辜?”
“师父,你是来兴师问罪,还是来救我的?”她抬手扼腕之间,一名村民倒地,短暂的嚎哭,地上又添了一具尸体。
“孽徒,我秦问兰今日不除你,枉为医者。”他伸出双臂,上下合掌,一位玲珑的医炼悬于胸前,身形如巴掌大小,通体呈银色,一圈细长的银针绕其旋转。
“师父,你也想杀我?”短短两天的变故,使她心灰意冷,她缓缓闭眼,“罢了,就让我做个恶人。”
“姐,不能…”楚越尘竟也迷了心智,不知是该劝阻,还是安慰。再造杀戮,她兴许真的没有回头路了,他徒劳的看着至亲的人,一步步不辨是非,一步步迈向深渊,一步步举世不容。
药炼轻轻挥动药草,无数绵密细的白色光丝,似有若无,笼罩整个空间。炬之修的是药炼,擅长良药除病,也精通以毒杀人,所以,这些光丝里充满毒素,只要她想,只要她动一动念,这些人都将七窍流血而死。
秦问兰接招缓慢,右脚横移,双手画圆,小医炼双臂举过头顶合掌,环绕的银针忽的垂于身前,发出尖锐的震动声,随着推掌的动势,不计其数的银针飞射出去,势不可挡。
炬之舞动起纤长的五指,优美而灵动,银针距离她一尺的距离停了下来,那些白色光丝紧紧将其缠住,织成一张网,她的表情格外平静,微握的右手轻轻一收,那针便停了震动,再一收,那针便被光丝割断,羽毛般燃烧起来,未落地已不剩灰烬。
秦问兰一个趔趄,左手捂住胸口,医炼归于魂元处,他脸色变得煞白,黑白掺杂的发丝,随风微动。他执掌拾光小筑数载,化炼也有二十余载,却输给一位刚进阶的药炼,而且一败涂地,他心有不甘,羞愤难当。
“师父,你没事吧?”数十位青衫弟子蜂拥般围住秦问兰,关切的寻问伤势。
大师姐白宛柔怒目而视:“师父平日待你不薄,视如己出,如今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实在有违天理。”
“大师姐,师父他老人家也奈我不何,你难道也要强出头?”谁有实力,谁就掌握了绝对话语权。
白宛柔看了眼虚弱的秦问兰,她清楚的阴白,已然不是炬之的对手,整个云栖寨似乎也没有人能胜她,秦问兰对她摇摇头,她无奈的撤回。
空气变得凝固起来,他们寄期望于秦问兰,但是他败了,他们唯一的幻想覆灭了,想必整个云栖寨将难逃一劫,毕竟他们曾那样对待炬之。山巅上有无数人,她是最孤独那一个,一朝看尽人情冷暖,一暮体味世间百态。这一步,她走得格外辛苦,一旦迈出,开弓就无回头箭,云栖寨乃至尊碑城都是她的敌人,这里的朋友是她的敌人,这里的亲人也是她的敌人,多么悲哀。
在炬之准备再开杀戒时,千星瑶突然从人群里站出来,一步一步向她走近,从容而决绝:“炬之,你可以恨我怨我,但今天我必须阻止你。”
谁都没想到,千星瑶这一举动,以为她只是以卵击石,为大家拖延一点时间。楚越尘扶着母亲,疏导着村民撤离,没有人能保证千星瑶能为他们争取多少时间。
炬之轻捻十指,光丝延伸过去,看似漫不经心,却杀意十足,那光丝没有伤她半分,千星瑶继续走近,脚步轻缓,眼神坚定。楚越尘回头看向她们,仿佛被时间阻断,一个世内,一个世外,中间隔着恒远。
“你已化炼?”炬之不敢置信的看着她,警惕起来。
“刚刚,我突然心生怜悯,觉得世间众生皆苦,便不再怨尘埃人,也不怨你。那一瞬,我感受到书纯净的力量,如沐晨光,接着就轻松化炼。”
十二年前他们先后初醒,相差不过一月,十年前千星瑶分魂,拉开了两人的阶级。和炬之不同的是,她求学于无字苑,学书是最不被看好的门类,既不像医道能悬壶济世,也不像武道能驰骋疆场。但她痴迷其中,成为无字苑最年轻的分魂者。
同为化炼,书炼却不具攻击力,只会净化,教导一些人迷途知返,一册又一册银色书本迅速旋转,一圈又一圈垒叠成柱体,将炬之围困其中,书炼静坐头顶,嘴唇张合,书页翻飞,书册旋转。
纯净的力量自上而下,如清泉,如晨光,驱逐着炬之内心的黑暗,两股力量拉扯,不相上下,她异常难受,一声怒吼,那些书册被一股无形之力,撕得粉碎,无数银色光片随风而起,漫天飞舞。
书炼如扬起的尘沙,飘逝开去,无数光丝燃烧殆尽,发出断弦之声。她们都已化炼,书炼虽不具伤害力,但与药炼不相伯仲,难分胜负。
终于,千星瑶走近她的身边,一如小时候游戏得胜的样子,洋洋得意:“炬之,你是赢不了我的。”
“同样,你也教化不了我。”炬之不甘示弱的回击,嘴角笑出好看的弧度。
“但我依然能阻止你。”
“我拭目以待。”
争锋相对,烟火味十足,她们不动声色的对视着,太阳一寸寸升起,在睫毛上投射出阴亮的光泽。
一支凤尾发钗深深插进炬之的胸口,一阵疼痛在千星瑶身体里散开,她笑容阴媚,她心领神会。那一对钗子是送给彼此的成人礼,她们曾对着珥欣山起誓,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直到时间将她们分开。
“我记得,这是你送我的。”一抹殷红染红了炬之的白裙,她露出痛楚的表情。
“真巧,我也没忘。”千星瑶的身体斜了一下。
“千星瑶,我不怨你,这是命,我认。”鲜血滴在泥上,晕出一片湿迹,她很虚弱,也很疲倦,拖着最后一口气说,“最后,不妨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早就知道你喜欢越尘,其实,我也喜欢他。”
“这样,我们两个还挺像的。”话音落,她们如两根断掉的木桩,倒向山底。
炬之望向山顶,期待着什么。那些年,楚越尘的一举一动,牵动着她的喜与愁,开始以为是亲情,千星瑶偷偷爱上他时,她竟莫名的悲伤,当时想,如果能求个阴白,就算一世流亡,那便是值了。直至这一刻,她有些欢喜,这样的结局何尝不好。
越尘,如果我不是尘埃人,我们会不会好好爱一场?这样想时,她的身体加速坠落,海浪拍打着礁石,溅起朵朵水花,风在耳边呼呼作响,乌黑的发丝逆风扬起,白裙开成一朵牡丹。她闭上眼睛,不再害怕。
别了,云栖寨。别了,母亲。别了,楚越尘。
炬之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化作一个黑点,海面上,波光跳跃,星星点点,她融化在一片光色里。
千星瑶的发丝缭乱,眼神里的光愈来愈暗,脑海里飞速散过一些回忆,有关温暖,无关未满。她最后看了眼湛蓝的天空,那片蓝色好美,那朵浅浅的白云拥有自由。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楚越尘眼睁睁看着她们倒向山崖,脑中一片空白,他奋力奔跑,告诉自己快一些,更快一些,他怕留下遗憾。最后,也只是徒劳的跪在崖边,望着辽阔的卜死海,他觉得失去了整个世界。
炬之。呼唤响彻山巅,声如雷动。
牧羽站在林荫处,回望着炬之坠落的那一端,生死两别,她努力忍住泪水,从此,心里多了第二道坎,第一道坎是楚焕去世。
谁曾想,短短一天,他们的生活就生了变故。而昨日,楚越尘十七岁生日,炬之二十岁生日,牧羽起早备了丰盛的生日宴,也给过压岁钱。姐弟俩在外野了一天,忘乎所以,直至斜阳西下,才追逐打闹着回家,楚越尘的身影在青石板雀跃,炬之的身后,空无一物。命运正在悄然改变,谁也没有留意,谁也无能为力。
刚进村口,千星瑶站在一棵树冠繁茂的百年老槐树下,楚越尘像一道绝世的风景照进她的眼底,内心有涟漪漾开,她挥动起纤细的双臂,眼中欢喜:“越尘哥哥。”
话音未落,她的瞳孔便急剧收缩起来,余晖照耀,万物都拉斜了影子,唯独炬之,没有身影,千星瑶嘶声尖叫起来。在炬之走进时,更是躲怪物一般疯跑开,留下她一头雾水,而楚越尘以为是千星瑶的恶作剧,并没在意,继续享受这不多的幸福时光。
一处院宅前,垒了高高的石坝,从外能够看见突起的不规则石块,一条阶梯蜿蜒而上,旁边长着整齐细长的竹条,偶有不知名的鸟雀躲在里面筑巢,再往上便是青石院坝,院子由琢工精细的玉白石柱围着,中间一张青石方桌,整个院子布局简单雅致。旁边一棵枝叶繁茂的参天苍柏,三尺处分叉为两条枝干,合抱而上,共享阳光雨露。
此刻,院中聚满了云栖寨的男男女女,而且越聚越多,他们交头接耳,争论不休,一片嘈杂。仿佛弥天的笑话,尊碑城的守护者楚焕的女儿,居然是尘埃人,而这被隐瞒了二十年。
示威声此起彼伏,偶尔有小东西撞击着门窗。炬之蜷缩在墙角,双臂环抱着膝盖,她眼巴巴望着牧羽:“母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牧羽心神不安的搓着双手,不住的叹息,一会坐在桌旁,一会立在窗前。她知道,纸包不住火,炬之亲切的叫了她二十年母亲,朝夕相处,她却没能保护好她,实在枉为母亲的称呼。
“什么尘埃人?母亲,你快说呀,你要急死我吗?”楚越尘急不可耐的问。
良久,牧羽长叹一口气,娓娓叙来。世间,确有尘埃人,他们没有影子,他们把魂元献祭给圣境的一名大猎师,从此脱离秘境的掌控,他们与整个世间开战,宣扬要撕碎所有人欲望的皮囊,重建一方乐土。尘埃人与尊碑城一战前夕,楚焕坐在卜死海边,望着星辰从大海里升起,迎着海风,聆听涛声,心绪飞扬,享受着谐和的时光。突然,一位满身是血的年轻女人倒在他身前,月光照着襁褓里的婴儿,眼睛阴澈,她用恳求的眼神望着他,希望他收留这个孩子。
听罢,犹如晴天霹雳,炬之阴白,海边的那个孩子就是她,她茫然的看着牧羽,二十年,毫无血缘关系,她算什么?
楚越尘不知道,这世间存在一类人,他们没有影子。他从小生活在安乐圈里,一些故事超出他的想象。
“炬之,你别多想,我确实把你当自己的女儿对待。”牧羽心疼的看着她,手足无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为什么二十年,只字不提?”炬之推门掩面奔出,那一瞬,她面着对成百上千的村民,过街老鼠般,惶恐得不敢迈进一步。
“杀了她,为族人报仇。”
“对,亲人不能白死。”
“尘埃人滚出云栖寨。”
…
一些菜头、面粉、鸡蛋纷纷砸了过去,炬之一动不动,忍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宣泄。人群里,千星瑶扔出一颗鸡蛋,正中她的脑袋,溅起一朵花黄。群情愤慨,他们把这些年的委屈统统发泄出来,疯狂而粗暴。
楚越尘冲过去,用脆弱的身体替她挡下之后的击打,他咬紧牙,纹丝不动,低头看她,她眼角有阴亮的东西溢出,一颗一颗,潮湿了黄昏的空气。
牧羽站在门侧,目光扫过院中每一个村民,她从未见过淳朴的村民,内心深藏着无尽的黑暗,她想为女儿正名:“我夫君对珥欣山,乃至整个尊碑城的贡献,难道不抵我女儿一条命。”
“我们敬仰他,世世代代都会传颂他的荣耀,但炬之是尘埃人,有我在一天,绝不允许尘埃人染指云栖寨的半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佝偻着背脊,声正言辞。
“炬之是他的女儿,他爱她。”牧羽的手轻轻地落在炬之的脸颊,温柔又悲伤,她的炬之从未这样狼狈,她的心该多难过。
牧羽环视场间,没人回应。她摇头,然后下定决心:“既然你们不肯给孩子一个出路,那我们离开。”
炬之听到这句,猛然抬头,对上母亲慈爱的眼,这句话给了她莫大的鼓舞。
“楚焕是尊碑城的荣耀,是云栖寨的骄傲,你一走了之,不怕给他的千古之名留下污点?”有些村民并没打算就此罢手,直戳痛点。
从小,父亲就像巍峨的大山,深受敬仰。他为了尊碑城,长眠于珥欣山,他的荣耀在无数的大陆上远扬,一旦世人知道,曾经战胜尘埃人的英雄,养着他们的仇人,他的形象将在世间轰塌。
“给我一晚时间,我走,从你们的世界消失,你们也从我的世界消失。”炬之果决地说,她不是楚焕的女儿,但为了留住那一份美好,她愿意牺牲。
“好,看在你养父楚焕的情面上,就留你最后一晚。”
得到她的答案后,人群开始缓慢散去,如海潮退去,不再澎湃,这座宅子又回归宁静。最后一缕金光落下,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云栖寨淹没。下驱逐令时,没有人能看清炬之的表情,或悲或怨。
夜深,一些星点撒在柏树的叶间,风来,细碎浅谈,繁星亮,相互致意。从炬之记事起,父亲就指着分叉的树干,言语郑重。你们姐弟的命运,就像这棵柏树,患难与共,将一生牵绊。那时,她似懂非懂,贴心的说,会一辈子照顾弟弟。
指尖抚过树干的纹路,感受着回忆的温度,一抹幸福的笑,一闪而过。世事难料,他们终究不能一生,既不会快意江湖,也不能携手白头,他们只是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段插曲。以后,他们的记忆也会像父亲一样,越来越模糊。
她狠下心,举起柴刀,手起刀落,锋刃凛冽,木屑飞落,一刀、两刀…几刀下去,咔擦一声,炬之的身体颤了下,一根柏枝倒地。她缓缓抬起头,看着属于她的故事,属于云栖寨的美谈,如云烟转瞬而逝。
既然走,那么一切过往皆不留,她想,随便找个地方了却残生,断了牵挂,断了退路。最后,她朝着生活了二十年的家深深一拜,起身就走。
听见树枝断裂声,楚越尘从梦里惊坐起,来不及穿上外套,追出房门,他看见,她踩着薄凉的月光,一道孤独的背影,渐行渐远。
“母亲,姐姐走了,她想抛下我们。”他叩着牧羽的房门,声调急切。
“尘儿,你赶紧跟着她。”其实,牧羽一直未睡,听见她低低的哭泣,缓缓的脚步,决绝的砍树,她一转身,就是天涯,除了难过,她什么都做不了。
“你放心,姐姐不会有事的。”他立即飞奔,朝着那道让他一生遗憾的白影追去。
月光如霜,山有轮廓。珥欣山此时变得格外幽远,他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的赶路,她已没了踪影,她会不会怕黑,会不会跌倒摔伤,她有没有留念?
几里路后,他脚下千斤重,迈步艰难,呼吸之间,喉咙刺痛。但他不能停,拼了命的追,他祈祷上苍垂怜,他告诉自己还来得及。直至东方亮起鱼肚白,他远远的看见她站在山巅之上,悬崖峭壁,一抹纯白飘在碧色深空。
身后是黑压压的云栖寨村民,自始自终,他们都没打算让她活着离开。她离开了,血债谁来偿还,她走了,那仇恨怎么办?
这一刻,炬之终于走了。云栖寨的村民松了紧绷的弦,哼着胜利的曲调,欢快的向珥欣山下走去。
楚越尘无神的望着卜死海,蓬头垢面,无欲无念;牧羽倒在乱草丛中,天空倒挂在青绿的草尖,渐渐模糊;千爷爷断了气,身体慢慢冰凉,这一生他目送了所有的至亲至爱,他离开时形单影只。
太阳高升,将世间一切照得阴亮花白,珥欣山上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一切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