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勒,左贤王大帐。
左谷蠡王呼蛮领军赶到左贤王大营的时候,左贤王阿古纳斯的伤势还未痊愈,为了迎接领军千里来援的呼蛮,以示诚恳,左贤王阿古纳斯派了麾下最得力的左大将蒙都朅实出大营迎接。
左大将蒙都朅实领了王命领军出营五里在西山口接到了左谷蠡王呼蛮。二人见面,往日里本是出生入死的同僚,今日再见面却早已是物是人非不同往日了。
蒙都朅实毕竟是官位在下,虽说内心里复杂至极,但也不好太不讲究,举起双手朝着呼蛮拱了拱手,似是而非的看着也不诚心,语气淡淡道:“末将奉左贤王之命前来迎接左谷蠡王,感谢呼蛮特勤援军至此。”
呼蛮定定看了眼蒙都朅实,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知怎么想的,片刻后抬手回了个礼,道:“左大将客气了,你我都是天神的子民,也都是为了突勒汗国,理当互为援手。”
蒙都朅实闻言不置可否,调转马头一边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一边道:“左谷蠡王请!”
“请!”
二人领着各自麾下进了突勒左贤王大营。大军各去搭营休整自不待言,呼蛮则是跟着蒙都朅实进了左贤王的贤王大帐。
阿古纳斯斜斜靠着王座的扶手半躺在王座上,腿上盖着一张虎皮制成的毯子,正在闭目养神。左贤王大营中比较有地位能数得上的诸如左大都尉、左大当户、左骨都侯等人也都在帐中坐着。
左大当户赫蛮原本是在云中一线跟韩棠掰手腕的,年初在云中城前还面对面跟那云中军先锋翟临打了几架,后来出了三王做赌这档子事情之后,左大当户在云中城前又待了一段时日,待左谷蠡王到了之后把战事交给他便回了突勒左地复归左贤王帐下听用,这其实也不是他一个人这么做了,当初跑回来的人还不少。
众人正在帐中议事,还挺热闹,坐在最上首的左贤王也不插嘴,只是悄无声息的斜靠在王座上闭目养神。
当左大将蒙都朅实带着左谷蠡王呼蛮,掀开贤王大帐的门帘走进来的时候,帐中突然为之一静,所有人在见到了呼蛮之后,就都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躺在帐中上首王座上的左谷蠡王呼蛮听见了动静,也知道是怎么回事,睁开眼看着呼蛮,翻身从王座上坐直了,道:“呼蛮,好久不见。”
呼蛮闻言躬身行礼,低眉抱拳道:“小王呼蛮参见左贤王。”
左贤王闻言面色复杂的看了眼此刻在自己面前低头行礼的左谷蠡王,只不过还在低头抱着拳行礼的呼蛮并未看到阿古纳斯面上的表情。
“左谷蠡王不必多礼,你从云中领兵千里驰援本王,辛苦了。”
“同是草原人又是多年兄弟,理当如此。”呼蛮直起身淡淡回了句。
左贤王笑了笑,转移了话题:“方才你来之前我们正在议如何拿下对面那座定襄城,但是也都没议出个好办法,不知左谷蠡王可有高见?”
左谷蠡王闻言回首环视了一圈王帐内众人各异的面色之后回身很自然坐在了左贤王王座下首的首位上,然后开口道:“议和。”
王帐中此时在座的跟呼蛮其实都是老熟人,往日里双方还是一伙的时候大部分人对于呼蛮的脑子是佩服的。草原人历来不擅谋断,无论是打仗亦或是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靠玩脑子占上风的那都是凤毛麟角之辈,当年左谷蠡王辅佐左贤王与先汗赫顿掰腕子也确实是很有水准。
但是此刻,当呼蛮淡淡说出“议和”二字的时候,帐中先是静了静,然后一片哗然,甚至有些脾气火爆的已然一骨碌从地上站起身呛啷一声抽出了挂在腰间的弯刀对准了面色淡淡的左谷蠡王:“呼蛮,往日里我们都敬你是条汉子,也承认你这家伙为人不怎么样但耍脑子确实很厉害,但这不代表你可以当我们是傻子!”
“就是!”接腔的是左大都尉呼伦涅都,他冷笑了一声斜眼打量着左谷蠡王道:“议和?你他娘的唬谁呢?我们先前因为粮草也不知道是被哪个王八蛋给祸害了,害得我们差点兵败!现在议和?哼哼,这跟打输了有什么区别?”话里话外,意有所指,说话也不客气,半点不怵那呼蛮头上左谷蠡王的王号。
呼蛮闻言笑了笑,拿起桌上新摆上来的酒壶,往一旁做工精致的牛角杯中倒了一杯马奶酒,然后端起那只牛角杯喝了一口酒,却并未答话。
问话的左大都尉见他如此作为,面色有些狰狞得咬牙切齿道:“莫不是有些人想借着这个机会叫我们打输了,到时候回了金帐王庭再拿着这个来说事吧?”
呼蛮闻言又笑着摇了摇头,端起牛角杯将之前剩下的马奶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抬起头看了看面色同样不好看的左贤王阿古纳斯,然后转头看着左大都尉问道:“呼伦,你有没有听过南朝人的兵法里有一句话叫‘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
呼伦涅都闻言愣了愣,有些烦躁的骂了句:“少他娘的拿这些听着文绉绉实际上屁用没有的话来糊弄老子,老子听不懂!”
左谷蠡王闻言略带嘲讽的笑了笑,又道:“好,既然你们都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那本王给你们算一笔你们都能听得懂的账。”
呼伦涅都闻言撇了撇嘴角,但是并未打岔,大帐中其他人也都没说话,静待下文。
“我们草原人是马背上的民族,马背就是我们的家,擅骑擅射是我们的强项……”呼蛮说完这句之后环顾了一眼众人面上隐隐间的自得冷笑了一声继续道:“但是,我们不善攻城!这一点各位是承认的吧?”
有人听见左谷蠡王如此说话,不服气的抗辩道:“那又如何?我们现在麾下近百万的大军,再不善攻城,就算是磨也能把那小小的定襄城磨平了!”
呼蛮闻言嗤笑了一声,斜瞥了说话的那人一眼,语带轻蔑道:“你怕是没睡醒吧?近百万?左贤王麾下四十万人,加上本王来援的三十万人,满打满算一共也就才七十万人上下。你且来告诉本王你哪里来的百万?”
“还有,我们不擅攻城是真的,但是守城一事是对面那些南朝人最擅长的事,这也是真的!”呼蛮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端着牛角杯晃了晃,看着杯中起起伏伏的酒液在透进帐中的阳光照耀下斑驳点点,然后侧头看着帐中众人轻笑一声道:“还有,诸位可能是真不知道,也可能是装不知道,本王确实是领军三十万来了定襄,但是本王身后只有几日路程的地方可是同样跟了个领军四十余万的云中王陈庆之!虽说直面我突勒汗国金帐王庭的云中都督府军势历来比左右两线的定襄和凉州都要大,但这不能说明定襄都督府就差了,再少说此地也有四十万上下的南朝边军!这两大端岳虎头加起来有八十万往上的军力,你们一个个凭得什么敢说你们能磨得平定襄城?!”
……
云中王陈庆之领军到达定襄城下的时候,左贤王与定襄王的对峙还在继续。左谷蠡王在那日的王帐议事上一笔账算得在场之人哑口无言。不过好在得了理的呼蛮也没做什么不饶人的事情,最后两边各退一步,议和不可能,但是也没有人再没头没脑就要冲上去说什么要磨平定襄城这种蠢话了。
后来过了许久,当初王帐中在场的那些人里脑子还算好使的某几个人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这群人是被那左谷蠡王拿着买卖人讨价还价的那一套伎俩给蒙了!
只不过这就是后话了。
陈庆之到了定襄城之后,这跟着自家大都督来援的四十余万云中军还是不改往日里那滚刀肉的尿性,干脆就不做什么入城扎营的事情,直接明晃晃绕城扎营!你突勒蛮子有本事就过来跟老子对冲!
几十里外扎营对峙的突勒大军对此选择了视而不见,也没什么动静,更没做什么出兵扰动的无用事。定襄城外就这么意料之外的又平静了几日。
定襄城头,定襄王徐寿春和云中王陈庆之两人并肩而立。
这二位在端岳四大土匪王爷中排行恰是在前头的,此时远眺几十里外连城一片的突勒大营,陈庆之并未转头看身侧之人,只是开口问道:“老大,自打今年开春以来,这一串眼花缭乱的变故,你觉着是咋回事?”
定襄王徐寿春同样静静远眺远处那白茫茫一片的突勒大营,沉吟了片刻后回道:“是挺蹊跷的,从赫顿之死这件事开始,到后面的一系列事情都透着古怪,而且我觉着这中间好像有人在挑事。”
陈庆之闻言转头有些不明所以的看了眼自己的义兄,问道:“为啥这么说?”
徐寿春还是盯着远处回了句:“我之前给你们都传过信,阿古纳斯断粮溃退,但是我没说的是出手毒死那被阿古纳斯当军粮的数万牛羊的不是我的人。”
中山王闻言愣了愣,然后双眼慢慢睁大了几分,压低声音问道:“那你咋不在传信上说这事?”
“这事里里外外透着蹊跷,一来传信不便,要过好几道手,二来我不说有利于军心。”
“陛下知道这事吗?”
徐寿春闻言缓缓点了点头,回道:“我之前亲自传讯单独告诉了老五,想来他应该禀报过了。”
“那陛下和老五怎么说?”
“暂勿声张,静观其变。”
陈庆之闻言点了点头,又毫无藩王威仪的挠了挠后脑勺,道:“行吧,咱们几个就老五的脑子最好使,他说啥是啥。”
徐寿春这时候转头看着自己的义弟,有些无奈道:“你倒是心大,老窝都快让人抄了也不见你着急。”
“没事没事。”陈庆之闻言无所谓的摆了摆手道:“韩棠那家伙平日里看着悄无声息的没啥话,但其实打仗的本事一点都不差,只是简简单单撑几天的话完全不成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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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城。
自打云州五千精骑夜袭了突勒北大营那一天开始,突勒人突兀间像是恼羞成怒了一样,那一天都等不到天亮就开始了攻城,其后的几日间更是像车轱辘往前滚一样,各军连翻上阵,打不动了就退后休整,休整好了的接替退下来的人继续上阵。
边军守城,最怕的就是这种对面比自家多出去太多人的困境,对面攻城的有功夫退下去吃饱喝足了躺着看戏,自家人少就只能死扛在城头由着对面嘻嘻哈哈看自己。虽说守城的借着坚城深池比对面要占上许多地利,但是奈何人太少城太大,总要有人去摆在城头挡住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的突勒蛮子,一天天下来,兵力便越来越是捉襟见肘了。
距离踹营那日已经过了两日,当初云州城中的四万守军死的死伤的伤,到如今还剩下一半还不到。
天边夕阳渐渐落山,骤然暗下来的天色看着黑沉沉的,让人觉得呼吸都重了几分。
突勒大军这两日间攻城不断,车轮战兜兜转转的让城头上的云中军将士连个好好休息的机会都没怎么有过。此时趁着对面的攻势稍歇,蹲在城垛后面拉弓放箭的赵平川转身靠着垛墙一屁股坐在地上,也顾不得又是血水又是泥水还混着流出来的火油和烧酒各种东西混在一起流了一地一片狼藉。
这个平日里话痨的年轻人也着实是累的不轻,往日里唠唠叨叨停不下来的一张嘴这几日间都不怎么说话了,就只是闭着眼靠着垛墙悄无声息。静悄悄过了片刻,赵平川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其实现下这城墙上的气味半点都不好闻,地上各式各色的水流混在一起,气味自然也就混在了一起,血腥气、油腥气,甚至还有金汁的臭味,原本酒香闻着解馋,可一混上前面那些个气味,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整个的闻之欲呕。
好在城头上的将士们这两日整日都呆在城头,都没几个闲工夫下一趟城墙去好好解决解决自家五脏庙里吃喝拉撒的问题,能对付就对付了,自然也早就习惯了这城头上的乱七八糟。
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来的赵平川这才有功夫想一想自己又算是活下来了。睁开眼转头看了眼身侧坐在另一只墙垛后面的李长安,用胳膊肘捅了捅,开口问道:“老李,带吃的了没?”
李长安跟之前的赵平川一样,闭着眼靠着垛墙悄无声息,被姓赵的那胳膊肘捅了捅也还是没睁眼,只是摇了摇头,就又没声息了。倒是赵平川另外一侧的大块头张从武说了句:“小赵哥,我带馒头了……”
赵平川回头准备要两个馒头吃的,可一回头看到张铁蛋面上欲言又止的神情又愣了愣,问了句:“咋了?”
“前面帮着搬火油的时候太着急了,不小心洒了些在褡裢上,糊到馒头上了。”
赵平川听着大块头越说声音越小的回答,不由的眼角抽了抽,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先前打仗的时候顾不上也没觉得多饿,可这蛮子稍微一退有个空闲就觉得自己前行快贴到后背上了,况且说不好蛮子下一刻就有抬着梯子喊着号子又冲上来了,哪有那闲工夫再去找可口的吃食?
无奈的赵平川伸手从张从武手里接过来两个油乎乎的馒头,闭着眼猛咬了一口,这个味道……赵平川觉得只要让他挨过了这一回,等以后太平了他打死都不会再吃馒头!心里虽然发着狠,但是咬馒头的动作倒是没有停,喉间一鼓一鼓的硬生生还是咽了下去,待那恶心腻歪的感觉稍退,才勉强笑了笑,似是安慰一样说了句:“还好是火油,这他娘要是金汁糊在上头……”
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刚从张铁蛋手里接过来两个馒头正跟馒头较劲的李长安砸了一拳:“你他娘的给老子闭嘴!”
被砸了一拳的赵平川也不生气,看着李长安面上那好似比打仗还痛苦的表情反倒忍不住有些想笑,可毕竟是怕挨揍,到底还是没敢。
李玄这家伙这两日不知道是打仗打烦了还是咋的,原本瞅着冷冷清清冷冷静静一个人,也不知道跟谁学的竟然开始动手揍人了,一言不合就上手,也不伤人,专找那肉多轻易伤不到的地方下手。赵平川觉着憋屈的紧,自己打又打不过,跑也跑不掉,这旁边还有两个笑眯眯看戏的!找老梁评理,结果这个混账伍长竟然轻飘飘来了句:“不嫌累就去帮着搬一搬滚木礌石好守城。”
……
没敢笑出声的赵平川忍了忍笑意,看了眼周围,大概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面上的笑意就没了,两边看了看同帐的三个兄弟,语气有些低落的道:“唉,你们听说了吗?耿彪伍长那一伍都战死了。”
其他三个人闻言都是一愣,同样在跟馒头较劲的刘文周转头看了眼赵平川,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听说是今天上午?”
“怎么死的?”这话是李长安问的。
赵平川挠了挠头,回道:“我也只听了个大概,他们之前都是在城西那边守城来着,我听说秦朗那家伙是推着爬上城头的十来个突勒蛮子一起掉下了城墙,好像说是掉到城下的时候因为有人垫在下面所以还没直接摔死,那家伙好像又吐着血爬起来弄死了几个人才被城下围上来的突勒蛮子给戳死了……还有韩平那家伙,好像是因为硬顶对面抛石机砸到城头上的石头才死的,说是突勒那边把那几架抛石机都搬到城西那边去了,石头砸城头砸死砸伤了不少咱的兄弟,韩平那家伙不知道为啥提着一把铁枪上去生挡砸过来的石头,说是还挡下了好几块来着,但那石头哪是那么好挡的,大概是被震坏了吧……耿伍长是咋没的他们都没说,我就没听到了……”
赵平川说完了听来的消息,后面谁都没接话,场面就有些冷清。过了片刻,赵平川低声又嘟囔道:“当初咱们两伙人去草原上探马的时候,那群家伙还跟咱们放对来着,秦朗那家伙还看不起老李你细胳膊细腿的呢,这怎么说没就没了呢?王詹那几个当时跟那姓薛的王八蛋手下那帮人对冲的时候就没活下来,现在这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三个也说没就没了……”
一向不怎么插话的张铁蛋低着头伸出手指在地上划拉了一下又一下的,轻声道:“这两日平常认识的不认识的兄弟们在这城头上没了不少人了,可能咱们以前认识的那些人活下来的都没多少了。”
坐在张从武一旁的刘文周伸手拍了拍大块头的肩膀,深吸了一口气,面色肃然的看了眼周围,然后才道:“别灰心,他们都还在的,就在咱们周围看着咱们呢,看着咱们杀敌,看着咱们替他们报仇,看着咱们替他们守城,只要这城不破,他们就会一直都在的!”
张从武点了点头,什么话都没说。
再后来突勒攻城的时候,周围的军士们莫名的发现,这四个甲九营的兵不知道为啥,这仗打得是越来越拼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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