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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岳帝国自立国至今,对于御史台的这些御史言官们历来重视。
虽说御史台领衔的御史大夫也仅仅才是个从三品,这个品阶嘛说小不小但说大其实也不大,别说跟那有宰相之权的三省主官比较,就是比之尚书省辖下的六部尚书都还略有不如。
可即便如此,这帮号称铁骨铮铮的御史们咬起人来那是出了名的一个比一个牙口硬!朝堂上许多时候还能见着一帮子正八品上的监察御史在大朝会上指着三省长官的鼻子跳着脚痛骂这种听着就有趣的事情。
要说起御史们的牙口,还得提一提太宗皇帝年间的宰相魏曲阳。
其实这位得谥“文贞”的一代名相没干过御史的活,但是这位魏公他干过“经常站在太极殿上指着皇帝的鼻子骂”这种听着带劲可实际上也是胆大包天不怕死的壮观事!既然有如此珠玉在前,此后端岳历朝的御史们也就开始了以魏公为楷模的不归路:管你是谁,骂过了再说!
所以今日御史台两位御史中丞齐齐上阵之后,连皇帝陛下都有些惊诧地开起了玩笑。
再待这二位一开口,朝会诸臣一片哗然,站在最前面被点了名的那三位互相对视一眼之后都没忍住抽了抽眼角,还有些委屈。
若说神策军和龙武军到底怎么出去的这件事,可能后面品级不够的或者脑子慢一些的还不明白,但到了他们这个地步又怎么会不知道?
再说了,昨日朝上皇帝陛下说破此事之后这都过去了整整一天了!十二个时辰怎么也够朝堂上衮衮诸公反应过来了,能在这殿上的又有几个是脑子不够使的?
就这么个明摆着的事情,御史台这群头铁的货今日竟然如此梗着脖子在满朝文武面前光明正大把一群品级都下不到三品的文武重臣挨个点了名?
有那么一瞬间,杨远侯都想转过身去扒开这两个混账的脑子看看里面是不是装了些浆糊?
头上顶着“监察百官,典正法度”八个字就很了不起吗?!
站在武官一列最前头,中山王章桓身侧的常山王赵常山这会子已经快要忍不住笑开了。虽说那周远点了魏瑗和陈玄本二人的名也让他有些不爽,但是没看见对面被点名点的更多吗?这武元道着实是个好样的,老子看着顺眼!
中山王章桓在那两位御史中丞开口之后仍旧面无表情,连个惊讶的神色都欠奉。倒是此刻在感觉到了身旁的赵老四那越来越明显的兴奋劲儿之后微微转头淡淡的看了赵常山一眼,眼含警告。
赵常山收到自家“脑子”那一记眼神之后撇了撇嘴,不过倒是很给面子的没有笑出声,也没有再表现出来其他的情绪。
如今被周远点名了的那三位都已领军北上不在场,可武元道点出来的这四位可是一个不差的都在!这“不知军事,尸位素餐”的帽子可是不轻了,这四人自然也不能当没事人一样的站着不动,于是四人也只得匆匆出列跪在皇帝陛下御前,叩首告罪道:“臣等有罪,请陛下治罪!”
没法子,杨远侯、裴航等人觉着自己还是有脑子的,总不能跟身后还跪在殿上没起来的那两个没脑子的夯货一样伸着巴掌跳起来打皇帝陛下的脸不是?如今闹到这个地步,这个黑锅是不背也得背了。
坐在龙椅上原本一脸笑意的皇帝陛下在那两位御史开始参人之后就变成了面无表情,看着此时没多大的功夫下面哗啦啦跪了一瓢子的人,眼神也冷了下来,静静的看着跪在下面的这些人好大一会儿的功夫没开口说话。
在场的都是人精,自然能感觉到周遭越来越冷的气氛,整个太极殿内落针可闻。
又过了好大一会儿,皇帝冷冷的眼神才慢慢的又恢复了些温度,淡淡的开口道:“既然两位御史参了本,你们四人也认罪了,那就每人官降一品,罚俸半年,仍在原职留用,以观后效!已领军北上的晋王、魏瑗和陈玄本三人与你四人同罚,但要待他们还朝后。你四人可有异议?”
“臣等谢陛下隆恩!”杨远侯四人半句都不多言,直接叩谢天恩。
皇帝见四人都没什么多余的话直接谢恩,面色稍霁,又看着跪在更后面的御史台那两人问道:“两位御史可有异议?”
周远和武元道转头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也对着皇帝叩首道:“臣无异议!”
得到回答的皇帝陛下摆了摆手:“那便如此吧!退朝!”
李信高唱一声:“退朝……!”
众臣拱手作揖行礼。皇帝从御台一侧下来将要绕进后殿的时候回头深深的看了眼还跪在殿上的杨远侯和站在武官最前头的章桓。
二人皆面无表情,眼观鼻鼻观心。
……
皇帝陛下回了后殿,众臣便转身出了太极殿的殿门各归去处。
两位御史中丞是要一道回御史台的。众臣散去后就只剩二人并肩而行,走在左侧的周远一边往前走一边转头看了眼武元道,说了句:“武大人真是好手段呐!”
走在右侧的武元道并未转头,闻言侧着拱了拱手,微笑道:“承让承让!”
周远倏忽停住脚步冷笑一声,看着冷不防超出去两步的同僚武元道的背影道:“也不知这吃里扒外讨来的饭好不好吃?”
武元道因为周远突然停步,自己冷不防多走出去了几步走到了前头,此时背对着周远却也没有回头,听着身后周远含沙射影的骂人话淡淡地笑了笑:“可能还成吧。”
“哼!”周远冷哼一声,直接大步向前超过武元道当先往御史台去了。
武元道站在原地默默抬起两手笼起袖子看着周远含着怒气渐行渐远的背影,眼神淡漠。
………………
下了朝的常山王赵常山还是有些兴奋,出了殿门终于不用再忍着了,直接咧着嘴笑呵呵地跟在章桓身侧往宫外走。
虽说二人都有职官在身,但是赵常山是因为军中没什么大事不必去,而章桓是因为直接当了甩手掌柜,所以二人就都没什么差事要忙,自然打道回府。赵常山的兴奋劲儿还没过,索性也不准备回自己的王府了,出了宫门提缰上马跟着章桓直接往中山王府去蹭饭。
两人是结拜兄弟,赵常山来中山王府就跟进自家门一般熟络的很,中山王府的下人们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了。王府门口当值的卫士们见到两位王爷一并回来,齐齐躬身行礼,然后走出两人,接过已下马的两位王爷手中的缰绳牵着坐骑往马厩去了。
赵常山跟在章桓身后一起进了王府正堂,没想到刚进门就瞧见大学士秦淮翘着二郎腿大大咧咧坐在堂中一侧的椅子上正拿着一只桃在啃。
这货来中山王府的次数也不比常山王少。
秦淮见二人进门,抬手拾起桌上的手绢擦了擦嘴角的桃汁,也不起身行礼,笑呵呵道:“哟,二位王爷回来了?”
赵常山看着秦淮那肆无忌惮的做派骂道:“你他娘的现在到了这儿真是比我还不把自己当外人。”
秦淮闻言摆了摆手:“哎呀,都是小节,莫要在意嘛,自己人讲那么多礼数作甚?累得慌。”
“嘁。”赵常山撇了撇嘴,倒是也没反驳。径直走到秦淮对面坐下,转身从旁边桌上的果盘里挑挑拣拣拿了一只橘子掰开,然后一瓣一瓣往嘴里塞。
章桓没管二人之间的对话,走到正堂上首的位置上坐下来,端起下人刚端过来放到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秦淮见两人都坐定,这才兴冲冲地问道:“我听说今日早朝又演了出大戏?”
“哈!”嘴里嚼着两瓣橘子的常山王闻言一拍大腿,也不管手上沾上的橘子汁会不会弄脏了自己那一身蟒袍,三两下咽了嘴里的橘子,笑哈哈的对着秦淮道:“老秦,我跟你说,你是没看见那俩御史中丞跪在殿上说要弹劾的时候,杨远侯那老小子的脸都绿了!哈哈哈!要不是顾着不能君前失仪,老子都要笑死了!”
话音刚落,端着茶盏喝茶的章桓抬头淡淡地瞥了眼自家四哥。秦淮似笑非笑的看着常山王:“就你还知道‘君前失仪’?”
赵常山被这俩王八蛋那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揶揄弄得有些恼羞成怒,一巴掌拍在身旁的桌子上,震得桌上的果盘都晃了晃,开口骂道:“你们两个混账看不起谁呢?!老子再怎么也是正儿八经的郡王,从一品!咋的?显你们是读过书的就了不起吗?”
“行吧行吧,你说啥是啥。”秦淮摆了摆手,然后转头看着章桓面色微微有些凝重道:“看来有些人的手都已经伸到御史台了。”
章桓抿了口茶,抬头看着正堂门外院子里的那棵桃树淡淡道:“本来也不是个多难的事情,只不过就是挑明了之后会有些犯忌讳而已。”
“也是……”秦淮说着摸了摸下巴,转头看着章桓道:“你也没比某些人差到哪里去,那武元道是你安排的吧?那家伙不是号称刚正不阿的吗,怎么成了你的人了?”
章桓摇了摇头:“不是我的人。”
“你觉得我会信?”秦淮斜瞥着中山王说道:“如果没人在背后指使,我不信武元道那家伙会搞出来今天这一出,他压根就没理由跳出来。”
“合作。”章桓的回答只有简单的两个字。
“清理门户?”秦淮像是突然想通了,跟赵常山如出一辙的一拍大腿:“我就说嘛,这家伙怎么可能闲着没事在这种时候跳出来跟周远对着干?!你这手对子玩儿的不赖嘛。那武元道竟然如此耿直,被你摆明了当枪使他竟然也愿意?”
“各取所需。”跟前一句回答意思一样。
两人你来我往三下五除二说出来这么多,坐在对面的常山王挠了挠后脑勺,感觉自己听懂了又感觉像是没明白,嘟囔道:“我说你俩能不能说点儿人话?什么乱七八糟的,谁是谁啊?”
秦淮闻言转过头有些悲悯地看着赵常山:“常山王,你要不然去太医院看看脑子吧?”
“你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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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云州守军派了五千精骑偷偷摸摸出了云州北门直奔十里外的突勒军营。趁着天色黑沉加上卯时正是睡觉睡得最沉的时候,这五千玄甲骑成功踹翻了突勒驻兵数万的攻城北大营。
四十三帐的李长安等四人由老梁带着也在这五千玄甲骑中。
夜袭这种事要打赢靠的从来不是人多势众,最大的讲究不外乎八个字,出其不意掩其不备。当这五千人衔枚马裹踢的云中精骑悄无声息摸到大营外,用几支冷箭放翻突勒北大营门口值守的军卒,然后撞开营门冲进大营的时候,这大营中至少有八成以上的突勒军卒包括多数领军的将领都还在梦里面,甚至有些巡营的当值军卒都偷偷摸摸找了些草垛之类的去处打盹去了。
没料到云中军会有胆子来夜袭是一回事,可两军交战营防如此松懈也当真是取死有道。要不是顾忌着人少,怕逗留的太久会把自己麾下这五千人陷进去,杀人杀得已有些上头的游骑将军李兴河都想带人把这突勒北大营直接杀穿了了事,这群王八羔子太他娘的像砧板上的死鱼了!
突勒营中许多人迷迷糊糊间惊闻帐外嘈嘈杂杂乱作一团人喊马嘶,虽说瞌睡在一瞬间被惊到了九霄云外,但是慌乱无措却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有些军卒匆匆忙忙套上外袍提着兵器甲胄慌慌张张刚从帐门中探出个脑袋来,迎面就撞上了一闪而过的一道刀光,一颗脑袋离了家在空中滴溜溜飞出去好大一截,然后就没了然后;还有些军帐被踏营的云中精骑用飞爪勾中,再合几人之力揭飞出去的时候,里面睡迷糊的军卒甚至连穿戴都没齐整,如此混乱间对上本就是奔着杀人而来的云中精骑又岂会有幸免之理。
短短一炷香,突勒北大营就陷入了一片火海,里头慌乱间漫无目的似无头苍蝇一般四散奔逃的突勒军卒更是不计其数……这一战下来,这北大营没个一两日怕是动不了手了。
端岳领军的游骑将军李兴河见时机差不多了,命跟在身后的传令官派人传令,鸣金收兵。盏茶的功夫后,原本还在突勒北大营中四处烧杀的五千精骑除了少数运气不好没能活下来的,其他人呼啦啦调转马头往云州城中撤去,都没给渐渐反应过来的突勒蛮子堵截交手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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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营被毁的突勒人吃了这么大的一个闷亏,此役的领军之人到了营中看了眼那乱七八糟的场面当时就雷霆大怒!那几个北大营镇守的万骑长一人吃一顿鞭子暂且不提,只说这一天的天还没亮,突勒人围城的其余三座大营之中便同时响起了一阵号角声。
恼羞成怒的突勒人都等不到天亮就开始大举攻城了。
这一日,云中一线的战事比之往日惨烈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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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线,定襄。
当初左谷蠡王呼蛮领军东进救援阿古纳斯,收到陈庆之战报的徐寿春传令前方追击左贤王大军的定襄前军缓缓回撤,途中当慎重小心,防着被给呼蛮撑了一口气的左贤王部反扑。
等到呼蛮大军到了东线,原本在此交战的双方此时已经对峙了有些日子了。
定襄军回撤固守定襄一线之后,为防着被那来援阿古纳斯的呼蛮突兀杀到,腹背受敌,便也不再出战。军中将士们每日里除了当值值守的以外,很多操练完之后没啥事做的将军士卒就都愿意趴在城头看着城外几十里外连成一片的突勒左贤王部大营。
听说之前那突勒的左贤王因为自己军中粮草被不知道哪个有种的莫名其妙给毁了之后,急火攻心之下吐血落马,这才有了之前那一场突勒东军北撤、定襄军追而不击的两方拔河。
最近这几日,定襄军斥候营的将士们出北城门去草原上四处侦骑的时候偶尔会抓回来几个舌头,带回城中一番拷问之下有时候也能问出来些有用的事情。据说这突勒左贤王许是之前那一场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的火气攻心太过凶猛,现如今来来回回都养了个把月了还是没好全乎,连召集麾下议事也是时断时续的,还不能议上太久。
不过,能被抓回来的舌头其实也没有那太过位高权重的,多是些突勒那边同样做侦骑营生的探马,再至多也就是个什长之类的,要知道更多的就不大可能了。
又过了几日,定襄城头闲来无事爬上来看热闹的将士们便远远见到了西山那边刮起一阵遮天蔽日的烟尘,再之后便从那西山山口处冲出来了一支人数甚巨的突勒骑军,在隆隆的马蹄声中往突勒左贤王的大营中去了。这支骑军的阵型拉的很长,前后漫延大抵得有个二三十里地,这一看便是那突勒蛮子来援的右谷蠡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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