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暂时不能出事,这关系到海外移民的全盘计划,听话的银袋子没谁不想要。
若是不帮着收拾首尾,相信就连忠顺、润王这样的合作伙伴也不会放过吞并机会。到那时,在团体内的话语权还会再度下降,远非宝玉所愿,必须谨慎处理啊。
对于贾雨村的做法,宝玉一直心中存疑。
金陵府地处江南富裕之地,府尹向来是抢手缺,一般人根本没机会。
但凡就职者,足有九成是金陵大家族的子弟或附庸,除此以外,哪怕皇帝的人不老老实实和光同尘,也坐不满一任。
贾雨村是走了林如海的路子,攀附上贾政得了去。
以后者的能力,哪怕没走王子腾的路子,也是王子腾默许的。要不,他自个会一个员外郎做十几年?
那么问题来了,若想进一步巩固自己在四大家族中的地位与影响力,展现附庸所必需的办事能力,贾雨村最该做的应是把薛蟠的案子处理的妥妥当当,不留任何把柄。就算能力有限,也不该用鬼祟孽缘这样的话来应付,这可是要写在卷宗里的!
此外,薛蟠的案子还是头一桩涉及到四大家族核心子弟的案子,无论如何谨慎都不为过。即便没能力不知道怎么判,一封书信给王子腾不就解决了——不管何种官职,多向领导请示一定没错。领导可以不理会,但你不能不请示,因为出了纰漏没法推脱。
故而,贾雨村这厮的行为各种不合情理。
以宝玉的看法,谋缺的时候贾雨村是贾家的人,外放前定然已另投他主!这也能与后续发展相呼应,这厮提供了不少贾家犯罪的证据!
而能让贾雨村冒着莫大风险投奔的,非四大家族惹不起的莫属,否则何必?
考虑到领头的甄家和四大家族沆瀣一气,在金陵作威作福数十年,压的本地不少三四等势力不能出头,不足以相抗衡,而对忠顺、甄家虎视眈眈的,没谁比皇帝更符合。
没错,宝玉可以断定,贾雨村背后的主子一定是皇帝,这是一颗放在贾家内部的棋子。
王子腾作为四大家族事实上的领头人,在处理薛蟠案子时的表现也极为奇怪。
他不可能对亲外甥的行为一无所知,不仅不会一无所知还该知之甚详才对。
作为领头人,掌控四大家族的动向是基本能力,定然在各家都有系统且精确的消息来源,许是暗子许是阿谀奉承之辈的拍马行为,不一而足。
但他是如何做的?听之任之,并未插手。
是信任贾雨村的办事能力,觉得他不敢胡乱处理,还是觉得外甥罪有应得?
信任贾雨村?未必吧。刚投诚又是处理亲外甥案子的,作为老狐狸,哪怕明面上没关注,也一定在暗暗关注。这未尝不是一回试探忠心的试金石。
对贾雨村处理案子的做法,他真的会忙到连问一句的时间都没有?
普通亲戚或许如此,但作为钱袋子的薛家,未来家主的亲外甥薛蟠,显然不可能听之任之。
相比老奸巨猾的薛父,未成年的薛蟠岂非更好掌控?不容有失。
但事实恰恰相反,老狐狸王子腾还真的什么都没做。
那么问题又来了,是谁给贾雨村的胆子敢坑薛蟠,又是什么让王子腾不敢轻举妄动,仿佛大义灭亲呢?
是皇帝,还是政敌?
是无暇顾及还是不能顾及不敢顾及?
王子腾是不是那时就已经被人盯上?
王家处境显然并未比贾家好多少!
显然,在贾家之前,薛家与王家已经被人下手。
薛蟠犯事的经过,也是迷雾重重。
是谁各处串联,让他与冯渊为了争一个小丫头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打出手,还把冯渊打死?
要知道,身边跟着一群小厮随从的薛蟠不可能亲自动手。
奇怪的是,冯渊还真的在二人拉扯下死了!
没人中间使坏,你信?
后续葫芦案的发展说明金陵一局,王子腾惨败!
薛蟠带着母亲妹妹并四五房下人逃也似的出了金陵,走了一年多才到京城。
金陵到京都走京杭大运河十天都是长的,什么样的路途能让这一家子走一年多?其中惊险可以想象。
最关键的是,薛蟠出了大本营金陵,再也没能回去过,显然失去了薛家的大半势力。而这并不符合王子腾利益。
那么失去的大半利益又落到了谁的手里?
从林如海的死,到薛蟠的官司,到王子腾被迫中立,都已表明四大家族早就面临分崩离析,并非元春薨逝方见端倪。
回头再看贾雨村,未几回了京中,住在兴隆街,来荣国府拜访贾政,贾政还把宝玉叫了去,让后者好不自在。
这说明贾雨村的金陵府尹压根没做满一任。
这难道不是王子腾的报复?
贾雨村又回头巴结贾政,除了作为暗子的作用外,也可能是皇帝见他不堪造就被放弃。
尼玛位子还没坐稳,就露出獠牙,朝薛家下狠手,这就是忠君?得什么能力得多脑残才这么干。
皇帝用人肯定不会直接说你得把薛家的那大傻子干掉,把王家那谁的手斩断。他的意思应该是让贾雨村坐稳府尹的位子,在被一干勋贵世家经营的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金陵城扎下一根钉子,全盘把握此地局势,寻找机会掌控此地。
金陵没有皇帝的强硬势力,江南密探大本营的织造府还在上皇手里呢。
当然,这样的命令不会直接说出口,和退位的上皇争权这话没脸说,全靠下属自己琢磨。
而贾雨村呢?显然不了解皇帝,也就没能把握住侧重点,自己琢磨一番悍然出手,搞出了葫芦案。
从这厮的经历来看,就不是做官有经验的人。要不,会被同僚陷害,背黑锅被革职?
兴许在他眼里,天大地大皇帝最大,有皇帝的支持还怕个甚?必须大刀阔斧,涤荡寰宇,一展毕生所学。
哪想到,一个葫芦案就栽了,整的谁都不满意,被双方齐齐放弃,屁滚尿流的回了京城。这还不算,连宁荣街都没挤进来,只能住在外城的兴隆街,不得不回来巴结各种看不上的贾政。
可笑的是,王子腾与贾雨村背后大佬的较量,贾政一无所觉还整日乐颠颠的捧,大观园收园的时候各种遗憾贾雨村不在场,听不到后者的好诗词云云。
贾政这人很矛盾,有时是不通时务的书呆子,有时是忠君爱国的臣子,有时担忧府中危机,有时糊涂有时灵光一闪,还真让人摸不透。
贾政,真的是迂腐呆板的无能之人吗?宝玉陷入沉思。
“表弟,你这法子真的能成?”薛蟠还是不放心,惴惴不安的扯着宝玉袖子,一再追问。
宝玉眼眸瞬间恢复清明,苦笑道:“还有更好的法子?”
薛蟠重重拍了下额头:“都是表哥年幼无知,瞧瞧做的都是什么事!”
宝玉淡淡道:“表哥以后千万莫要再冲动,动手前切切记得多想几遍姨妈和表姐。相信你现在也能想明白,那场争斗不简单。”
薛蟠满脸悔恨,一拍大腿:“唉!中了别人圈套!可怜小渊儿横死当场。我有没有动手,用了几分力气自家能不知道?唉!”
见他唉声叹气,宝玉也不理睬。尼玛封建社会小乡绅也没人权啊,你不招惹别人,别人未必不把你当棋子。
冯渊是个断袖,家资颇丰,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不肯娶妻对家族无用,不算计他算计谁?
一直上告的忠仆宝玉都怀疑另有主子,否则一般人谁敢?关键人家告了几年,还活蹦乱跳,能没人护着?
摇摇头,宝玉颇有无力之感。兴许他想到的不过冰山一角,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朝堂老狐狸们眼里不值一提。
谋略比不上,万不得已只能动手,摇摇头,他把胸口的烦躁压下,对薛蟠道:“表哥,你即刻返回金陵,我让林之孝和茗烟跟着,事情不办妥不许回来。”让林之孝跟着代表荣国府,让茗烟跟着代表他宝二爷,相信看到这两人,薛家不敢太过分。
嗯,宝玉同样可以断定,算计薛蟠的也少不了薛家族人。
葫芦案是多方势力角力妥协的结果妥妥滴。
薛蟠神情凝重:“就怕族里狮子大开口。”
宝玉沉吟道:“你只需同你二叔谈,族里让他去搞定。”
把皇商之名转给这厮的堂弟薛蝌,未必是坏事,对方人品性格能力都强的多。据说薛宝琴容貌犹在钗黛之上,娶过来倒是能让老太太和王氏都满意,宝玉想的出神。
自从薛蟠来了京中,薛氏族里定然有过不止一次针对薛大傻子的行动,皇商资格仍在,但名存实亡。
没敢明目张胆的争夺,无疑是因薛蟠一家三口仍然住在荣国府。
这一点也很有意思,薛家来京投奔王子腾,偏偏王子腾外放离京。
巧合太多就不再是巧合,而是有心人费心谋算的结果了。
王子腾外放究竟是以退为进,还是底蕴不如荣宁二府被迫离京呢?更像是后一种。
以对薛蟠的态度,宝玉并不敢自大的认为舅舅真的对他另眼相看,不管写书出名还是出海说不定都有人家可以利用的地方,比如借机和润王、忠顺相谋,做点什么。
“表弟,还有要叮嘱的么?”薛蟠见宝玉皱眉苦思,心中焦急,忍不住出口相问。
宝玉按下心头所想,淡淡道:“路上小心,最好掩饰行藏。遇事多问林之孝。”
薛蟠抓抓脑袋:“改头换面?明白了。那我这就回去收拾,明日一早便南下。”
“无须大张旗鼓。去吧。”宝玉挥挥手,将人打发了。
若可能,他极想亲自跟随。
对啊,为何不能亲自跟随呢?宝玉陷入沉思。
将近期京中的事务从头到尾想了数遍,他心中大定,决定暗中出京。
……
翌日。
秋高气爽,天高地阔。
瓦蓝的天空飘着几丝白云,温暖而不炽热的朝阳如同一个硕大的咸蛋黄红彤彤挂在东方天际。下方看不见边际的密林中一条土黄飘带从中穿梭而过,蔓延至远方,仿佛将密林撕成两片。这土黄飘带正是从京中前往通州的官道。
官道旁有大片枫林,经霜枫叶鲜红,犹如洒落的血迹处处。高大白杨挺立,枝头尚未凋零的叶片巴掌大小,风一吹便哗啦啦作响,犹如鬼怪拍手。再加上站在枝头的老鸹不时惨叫一声,让行人听了心头发寒头皮发麻。
这路本该走熟了的,但不知为何,今日薛蟠总有胆战心惊之感,不时拉住缰绳,停下骏马,举目四处打量。
没有其他行人,看不见尽头的官道上只有他这一行不足十人的队伍。
“林叔,有些不对。”摸摸后脑勺,薛蟠乖巧的看向身旁一骑,上面坐着个颇为面善的中年人,像是哪来的乡绅,正是林之孝。
林之孝四处看看,眉头紧皱,小声道:“是有些不对。”心中却暗叹,薛大爷没太大本事,趋吉避凶的直觉倒是敏锐。
被肯定薛蟠难得没高兴,反倒吓了一跳,急道:“不会是劫道的剪径吧?可咱们分明没什么行李和值钱的货物。”
林之孝回头看了看跟着的六名护卫,心里一叹,出门的时候就知道这趟差不好当,偏偏躲不过去。这不,马上应验了。
“大伙儿打起精神,小心戒备。”
听到林之孝的吩咐,护卫忙警惕地四处望望。
见此,林之孝又是暗叹一声,有经验的护卫不该在他提起的时候才警惕。实在不明白,为何不选那些走南闯北十数年,见过血见过人命经验丰富的护卫。
树叶呼啦啦作响的声音犹如在耳边,仿佛催促一行人快快离去。
坐在马上好一会,眯着眼睛的林之孝才睁开眼睛,手一挥:“快,以最快的速度前行!”说完,催动马匹,举起鞭子抽了马屁股一下。
骏马吃痛,撒开蹄子往前跑,差点把一时没反应过来的薛蟠落下。
“愣着做什么,快跟上!”林之孝回头嘶吼一声。
薛蟠连忙催马追了上去,茗烟和护卫亦然。
风更大了,树叶哗啦啦的声音已经像是远远传来的雷声。
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随风飘来,薛蟠抽了抽鼻子,心中大骇。
这一年多跟着商队跑遍大江南北,自然不会每回都顺顺利利,少不了遇到山匪路霸。有的留下买路钱便可通行,有的新兴势力不买账非要拿下所有货物不可。
倒霉遇到后者这种,只能动刀子,打斗在所难免,丢了性命的比比皆是,血腥味早就闻惯。
而这风中隐隐传来的,与那些倒下的山匪、护卫身上传来的血腥味一般无二,不可能是野鸡野猪。
“有杀手!”
“有人不想我回金陵!”
“有人想我死!”
一个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在薛蟠脑中闪现,这对他那颗不太灵活的脑袋而言殊为可贵。
“改头换面也被发现,完了。”本就不是多沉得住气的人,又有看不见的敌人追击,薛蟠的心气一下去了大半,手脚直发软。
看他身体几乎缩成一团,林之孝叱道:“无须担心,自有人护着,咱们赶紧前往码头,那里人多!”
听到有人暗中保护,薛蟠眼睛“啪”亮了,整个人也恢复了精神,大喊道:“我就知道表弟不会不管我。”双腿一夹马腹,口中兴奋道,“驾驾驾!”
骏马很快超过了林之孝,跑到了最前头。
林之孝多年没跑马,体力跟不上,只好喊茗烟:“快跟上薛大爷。”
茗烟忙应着追上去。
尘土飞扬,伴着“嘚嘚嘚”的马蹄声很快消失在官道尽头。
一行人远去后,路旁一处火红的枫林中,十几个身穿黑衣的健硕蒙面人被丢在一起,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轰隆!
一道掌风过后,泥土被掀飞,地面露出一个数丈深的大坑。
咻!
又是一掌过后,黑衣人如同数片鹅毛般被同时扫入坑中,为回填泥土和落叶掩盖。
习惯性的念了遍度人经,宝玉摊开手掌,一个掌心大小的铜牌露了出来。
这铜牌来自黑衣人首领,正面是个抽象花纹,反面铭刻“乙未”二字,想必是身份代号。
不像是皇帝的人,但若不是皇帝的人,谁会知道薛蟠今日离京?他可是要求保密并易容的。
显然,贾府的探子除了上皇、皇上、王家、甄家,也少不了其他勋贵或阁老的人。
“还真是大筛子。”
上回还银已经放出去几十口子,里面可没少探子。
无需回想得罪谁没得罪谁,只要有利益可图,便是没得罪,只是挡了路,也会被对付。
手掌一翻,宝玉收起铜牌,轻轻提气,跳到最高的一株三丈高的枫树上,那里有一个鸟窝。
将铜牌放入鸟窝,用里面的软草盖上,他这才向着薛蟠离去的方向追去。
黑衣人武功不低,并非普通武人,而是修习了杀人术且杀人经验丰富的杀手,派人来的主谋不会想到谋划因宝玉的插手落了空,说不定正等着好消息传回。
“明日对方才会收到确切消息。但延迟一日,薛蟠已经上了船!”
“而一旦上了船,再行截击,除非事先另有备用方案,否则先机已失。又有我暗中保护,南下无虞。”